因身上這副造型太像落湯雞,離開太守府時也沒敢去前廳告知文昊,只借着蘊華那身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遁了。
我覺得輕功這門藝術是個好藝術,這個好主要體現在它的運用廣泛之上,譬如偷東西、偷人、偷看美人洗澡、逃命、翻牆……蘊華就將翻牆這一項運用得出神入化,不僅能翻進太守府會美人,還能帶着我翻出去,委實是個人才。
當我將這些想法說出來,蘊華即刻向我澄清,方纔那位姑娘並非是太守大人的小妾,而是他的一位故交,今日來也並非是爲了會她,只是不期然遇上罷了。我有些疑惑,他若不是爲了會美人,翻進這太守府做什麼?想來想去,覺得最大的可能便是他瞧上我了,否則爲何千里迢迢跟到太守府呢?
得出這個結論,初初我還高興了一陣,畢竟這些年來都是孤家寡人,自嫁到錢府起便失去了被喜歡的機會,也從來不曉得喜歡是個什麼滋味,如今好不容易遇上個瞧上自己的,自然是要悸動一陣的。
但想一想又覺着不對,若他果真是瞧上我了,怎的會一點小事便同我斤斤計較?不久前還拿我當書童使,前幾日下棋時也殺得人片甲不留,完全沒讓我一棋半子。雖說我沒嘗試過情愛這種東西,但話本子還是看得不少的,書上的男子若喜歡一位女子,定是將她寵得跟寶貝似的,出手也是大方闊卓,哪會像他一般,連聽個書付了回錢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這就更讓人疑惑了。
然而,就在我苦思冥想不得真相之時,問題的答案卻不經意間呈現在我面前。這真是個令人震驚的真相啊!驚得人完全沒有想法。
第二日上午,我正裹着毯子窩在房中烤火。門外落雪嫋嫋,將院中僅剩的碧綠都掩上一層銀白,幾枝白梅在寒幽中瑟瑟發抖,同漫天的白雪連成一片,直延伸到視線盡頭。
因昨日落水先逃了,只留下文昊一人面對孤立無援的局勢,導致他回府時已喝得酩酊大醉,此刻仍在牀上酣睡。我一面窩在軟榻上打噴嚏,一面備受良心的煎熬。試想宴席上幾十號黃口皺面的男人對他輪番上陣,我那慘遭蹂躪的小叔子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該是多麼地絕望啊!
我甚淒涼地嘆了口氣,又慢吞吞地披上外袍,打算親自上門關懷一番。將將誇出院門,便隱約聽得外頭有鞭炮聲嘶響,且愈來愈近。我心下一喜,料想這多半是八皇子送牌匾來了,趕緊轉了方向出去迎接。由於昨日落水的後續反應,路上又打了兩個噴嚏。
一路奔到大門口,一眼瞧見兩頂黑底紅紋的官轎落地,後頭還跟了隊儀仗,敲敲打打好不熱鬧。果不出我所料,這定是太守大人領着八皇子來了。我急忙遣了門口的家丁回去通報,順便讓丫鬟們準備好茶水。
心花怒放地看着轎中的人走出來,卻頓時傻了眼。這這這,究竟是來娶我的,還是來嫁蘊華的?怎的一位是昨日在宴會上盯着我猛看的暗紫色繡金紋公子,一位是昨日在假山後同蘊華幽會的姑娘啊!
這廂我還未反應過來,那公子已施施然踏上階梯,一字一頓地喚我:“錢夫人。”那一張臉,笑得是十分要命。
我不明所以道:“公子這是做什麼?”
他神秘一笑,擡手定在半空。嗩吶聲驟然停止,兩個配刀的官差即刻擡了塊蓋着紅綢的牌匾上來。他一把將紅綢扯開:“自然是來給你送牌匾的。”
我看着牌匾上‘博施濟衆’四個字愣了會兒神,又擡手摸了摸左下角的印信,當即驚得說不出話來。那個拜皇子的禮是怎麼行的來着?那戲本子裡的詞兒是怎麼說來着?腦子裡還未想出來,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我兩腿齊齊軟了下去,哆嗦着喊了聲:“八皇子萬壽無疆。”
不想膝蓋還未觸到地,卻被他一把拎起來:“不必跪了,本殿下可是頂着御史大人的身份來微服私訪的,你可千萬別讓我漏了餡兒。”
我呆了一呆,趕忙連連稱是,賠笑道:“八皇子一路顛簸辛苦,若不嫌棄,便進去吃杯茶吧?”
他未答話,只微微顎首,隨後便擡腳進了府。後頭的那位姑娘也跟着走上來,路過我身邊時頓了一頓,淡淡地掃我一眼,也擡腳走了進去。
我心中疑惑萬分,全然辨不出她的身份。一路跟去前廳,待下人們上了茶,這纔敢問出來:“不知這位小姐是?”
那姑娘沒理我,只端了右手邊的茶水喝,同昨日初見我時的驚恐模樣判若兩人。八皇子掀茶蓋的動作頓了頓,口中淡淡道:“吾皇妹,十三公主,鸞汐。”
我驚了一驚,心想這蘊華認識的都是些什麼人喲!急忙賠笑道:“喔呀,原是十三公主,昨日……”話未說完,先打了個噴嚏,我又道:“假山……”才說了兩個字,又是一個噴嚏,打完又接着道:“請……”
她已經忍無可忍,撂下茶盞看我一眼:“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我頗驚訝地將她望着:“公主實乃高人,竟能猜出民婦心中所想。”
她斜我一眼:“不就是想說,‘昨日有眼不識泰山,在假山後竟沒認出來,還請公主海涵麼’?聽得多了自然就曉得了。”
我抽了抽嘴角,惴惴道:“呃,民婦是想說,昨日在假山後瞧見公主與蘊華君一同聊天,料想兩位必定熟識,要不要民婦現在去將他請過來?”
她臉色僵了一僵,八皇子卻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抹了把額上的汗,心下有些惶恐,正暗忖着是不是將這位十三公主得罪了,門口突然走進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來,那影子停在大廳中央,擡起嘴角笑了一笑,還是以往慣有的姿態:“不必請了,我自己來了。”嘴上朝我說着,眼睛卻是直直盯着上座的八皇子的。
我鬆了口氣,心想這十三公主的心上人來了,氣氛該是要緩和些了罷?卻不曉得這情況更是變得劍拔弩張。
八皇子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也以灼灼的目光將蘊華看着,二人久久沒有講話。我不大明白這兩人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只隱約看出二人眼中所包含的內容異常豐富,以我二十多年來閱人無數的經驗竟是一絲一毫也解讀不出。
只好擡眼去看一旁的十三公主。不想這十三公主的神情也是極爲怪異,嬌羞中潛藏愛意,惶恐中隱着心急,右手已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左腳已往前跨出半步,整個一精弓繃弦之勢,就差射出去了。
然而就在這將射未射之際,兩個原本四目相對之人突然輕笑一聲,齊齊上前將對方擁住,抱完左邊又抱右邊,簡直是親密無間。
八皇子笑着道:“多年未見,你好像有些變了”
蘊華擡眉:“哦?變醜了還是變難看了?”
八皇子道:“變幽默了。”
蘊華笑了一聲,笑完也道:“你好像也有些變了。”
八皇子皺眉:“變俊了還是變好看了?”
蘊華道:“變自戀了。”
說完兩人仰天長笑,一邊笑一邊勾肩搭背地走了。
我一頭霧水,心想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弄得人一驚一乍的,完全不考慮別人心臟承受不承受得住。回想看過的話本子裡,皇族之人大多都有些怪癖,譬如明明很高調,卻要裝得低調,明明很不靠譜,卻要裝得深沉。現下想來,也不失真實性。想要肅立威嚴,就得整得一驚一乍的,嚇得人腳軟了,自然便臣服了。就算內心沒有臣服,起碼身體上也臣服了。身體上臣服了,離內心臣服也就不遠了。
正分析得入神,突覺一道寒光冷不丁地刺向背樑骨,冷得我周身上下都打了個哆嗦。轉身時,發現方纔還冷漠高傲的十三公主此刻正目光迥異地將我望着。
我擡手擦了把臉,她仍是將我望着。
我又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她照舊將我望着。
我終於忍不住,走過去訕訕道:“十三公主,你在看什麼?”
她像是這才醒過神來,淡淡道:“沒什麼,只是覺着你長得像一位故人。”
我恍然,趕緊笑道:“能長得像公主的故人,實乃是民婦之幸民婦之幸……”
她半天沒講話,只看向門外的皚皚白雪,半晌,仍是以淡淡的口吻道:“但她絕對不會作你這副低聲下氣的模樣。”
我噎了一下,心想果真是將她得罪了,且還不止今日一回,多半是昨日在假山後就將她得罪了。皇族之人都是極好面子的,昨日被我瞧見她與蘊華躲在假山後幽會,又無意間聽了個牆角,雖說當時迷迷瞪瞪,酒醒後也早就將這個牆角忘得精光,但在她眼裡,我總是知曉了些她不願被外人知曉的東西,如今對我不待見也在情理之中。
我斟酌半晌,道:“公主所說的那位故人定然是身份高貴舉止不凡,貌似天仙傾國傾城,民婦一介庶民,自然是不敢與她雷同,呵呵。”說完偷偷覷了她一眼,心想將她這位故人誇得好些,她該是就高興了吧。
不想此話說完,十三公主臉色驟變,看着我哆嗦了半天嘴脣,竟是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惶惑了一會兒,不明白哪又惹她不高興了。她已調整好鎮定的神情,輕飄飄道:“可惜她已是個死人了。”
我驚了片刻,心想這真是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竟提起人家的傷心事,也難怪她會生氣了。只是不明白如今的人怎的都這麼短命,年紀輕輕便見了閻王,就如文淵,就如素錦,就如蘊華的那位紅顏知己。我趕忙安慰道:“公主切莫太過傷心,民婦相信您這位故人就算在黃泉之下也依然會活得順風順水,定然不會忘記生前還有您這樣一位好姐妹,會時常託夢給您的。”
她已目赤欲裂:“你給我出去!出去!”
看着她怒火攻心的模樣,我突然想起句俗話。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此刻約莫就是這個狀況。即刻甚識趣地退出兩步道:“今日這天時有些冷,民婦先去叫下人給您架個爐子來暖暖手,您先坐,呵呵,先坐。”說完立馬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將將出得大廳,便見文昊翩翩然從走廊的拐角走出來。我突感一絲清明翻上天靈蓋,心情頓覺輕鬆不少。文昊一向自喻風流倜儻追尋美人無數,定能哄得十三公主歡心,到時若能讓她對我放下成見,日後的路也好走些。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即刻便發揮三寸不爛之舌慫恿了他去陪那冷麪公主。
文昊聽完,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悽悽涼將我望着,久久沒有講話。
我疑惑了一陣,又揣摩了一陣,開始檢討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昨日纔將他孤零零丟在宴席之上陪酒,今日一起來又讓他賣笑博公主歡心,委實不大應該。我想了想說:“若是身子不舒服,便不用去了罷。”
不想他即刻精神抖擻道:“去!怎麼能不去?當然要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其實真的不用這麼勉強自己,你的眼睛早已背叛了你的心。”
他望向高高的天幕,憂傷道:“素錦,你誤會了,我方纔只是有些感動,每每有這種好事,你總能想到我。”
我一口唾沫卡在喉嚨裡,半天沒喘過氣來,眼睜睜看他搖着扇子奔了。我想,我認識文昊七年,同他相依爲命七年,卻從來猜不准他心中所想,活得當真失敗。追尋美人是他畢生的夢想,那十三公主又長得秀色可餐,他怎麼會不願去呢?我真是個榆木腦袋啊!
扶着柱子嘆了一陣,正欲擡腳走人,一回頭撞上個軟乎乎的物什。
我驚了一跳,撫着胸口道:“俞管家,你站在我後頭做什麼?”
他擡起袖子擦了把汗,慌張道:“方纔老奴路過蘊華公子的院子,聽得裡頭有打鬥聲,夫人快隨我去看看罷。”
我‘啊?’了一聲,急急忙忙朝蘊華的院子狂奔。這方纔還好好的二人,怎的突然就打起來了呢?簡直讓人摸不着頭腦。
俞管家在後頭喚我:“夫人您慢些,等等老奴啊……”
我沒理他,一路直奔入北面的清雅苑。初入院門時,果真聽得裡頭有打鬥聲。當我奔進院子時,卻又靜了下來,房中傳出急促的講話聲,像是蘊華的聲音,他說:“倘若是呢?”
我停下腳步,心想這兩人該不會是在過招鬧着玩兒吧?若是這麼貿貿然闖進去,會不會敗了八皇子的興致,惹得他不高興啊?但萬一是真的動手,我又該如何呢?這還真是個難以分析的情況。
就在我權衡進去與不進去這個重大問題時,房內突然傳出一聲八皇子的咆哮:“我不信!”話音剛落,房內又是一片瓷器碎裂之聲。
我驚了一驚,立馬想到我那價值幾百兩的古董花瓶,鬧着玩哪有這樣損物什的啊!心痛之下擡腳便朝房內衝了進去。
哪知一驚之後還有更大的驚。
待我立在蘊華的房門口時,當即被面前的一幕驚眩得半天沒緩過神來。
凌亂不堪的書案上,呈重疊之勢壓着兩個人影,下頭的是笑得邪惡的蘊華,上頭的是眉頭緊蹙的八皇子。那八皇子正扯着蘊華的衣裳,形成將脫未脫之勢,蘊華兩手撐在書案上,一副任人宰割之勢。在我衝進房內的瞬間,二人齊齊回頭,皆是一臉驚慌失措。
我暈了一暈,即刻想起這世上有一種感情,叫做斷袖之情。但一直以來都只是聽說,從未有幸見過,今日不期然見得一回活的斷袖,怎能不驚啊!回想昨日百思不得其解蘊華爲何翻進太守府,今日總算省得,他原是爲了去見八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