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林子已是黃昏。雪下得愈發大了些,揚揚灑灑,自九天落入凡塵,好似一場盛世煙花,燦爛了一地純白。
卻沒有欣賞這美景的心情。主要是長時間在雪中趕路,鞋子溼得厲害,身上亦凍得厲害,待尋到好心的人家收留時,已有些全身僵直麻木之感。而好不容易趁着蘊華出去尋找代步工具將身上烤乾捂暖,又已經面臨即將出發的局面。可謂是十分悲慘。
更悲慘的是,這座村子太過貧困,根本沒有養馬的人家,唯一能夠搭乘回府的,是一輛簡陋的牛車。一想到回青州前不管走哪條路都危險重重,牛的速度又完全不能同馬相比擬,逃命都跑不過人家,心裡就感到無限淒涼。
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多在外逗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險,府上的人也多一日的擔心,逼得人只能早些回去。而我和蘊華又無一人精通趕牛這項純技術含量的工作,只得付了銀子讓牛主人送我們回府。不得不感嘆,出門在外,銀子確然是個好東西。
夜黑風高,雪花落得悠閒。
老黃牛在前頭慢吞吞地甩着蹄子,車軲轆發出雜亂的咯吱聲,我坐在車後一堆稻草中死命朝手上呵氣。回想近年來黎國貼出的告示,多是說逃犯出逃或逃犯自首的內容,過去始終不明白逃出去的人爲何還要回衙門自首,今日總算省得,這逃亡的日子還真不如蹲大牢。牢獄之中起碼還有房頂遮蓋不至於露宿,遇上好的官老爺伙食也過得去,閒時還能同獄友調侃幾句,溫飽娛樂完全不是問題,而逃犯就完全沒有這些待遇。具體情況可參照不才在下本夫人我。
蘊華不知從哪掏出個桑皮紙包裹的物什遞過來,道了聲:“吃點東西會暖和些。”
我眼前一亮,心下一喜,忙不迭地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隻臘雞。雖說自那晚做夢起便對這種會打鳴的動物不待見,但餓極了拿來填填肚子還是不錯的。
前頭趕牛的是位年過六旬的老頭,慈眉善目的,人也分外熱心,從腰間解下個葫蘆遞過來,笑着道:“小娘子,要不要來兩口禦寒?”
我拔下個雞腿遞給蘊華,朝他擺擺手。
他自顧自地打開喝一口,吧嗒了兩下嘴皮子,又道:“看你們倆也像是出自大戶人家,怎的會落得個這步田地?莫不是私奔出來的罷?此去青州可是爲了投靠親戚?”
蘊華輕飄飄地看我一眼,沒說話。我費力地嚥下口中的雞肉,訕訕道:“呃,不是,不是私奔,是回家。”
那老頭大笑兩聲,恍然道:“哦!原是對名正言順的,恕老朽眼拙,呵呵,眼拙。那兩位怎的……”
後面的話沒聽清,只因一個沒注意,被肉食卡了喉嚨,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蘊華施施然靠過來替我拍背,口中淡淡道:“她這個人性子和普通人不大相似,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要到山崖下逛樹林,我拿她無法,亦只好陪着走一遭了。”
我抹了把眼淚,狠狠地瞪他一眼。那老頭朝牛身上甩了一鞭子,道:“呵呵,小娘子,你可是尋了位好夫君啊!”
我吞了口唾沫,尷尬道:“其實我們是兄妹。”
趕牛的老者目瞪口呆地看了蘊華又來看我,半天,才訥訥道:“雖說這個兄妹不大適合通婚,但兩人情之所至,打破世俗倫理的精神也是值得敬佩。唔,你們那一大家子長輩的胸襟也值得敬佩。”
前頭的老黃牛“哞”了一聲,我欲哭無淚:“其實,我們是異父異母的兄妹。”
那老頭愣了許久,我猜大約是在尋思是我和蘊華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關係。未免他再生出什麼奇特的想法,我趕忙補充道:“……”
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補充,蘊華似笑非笑:“你別信她,她這是在害羞。”
我:……
此後蘊華與趕牛的老者有一搭沒一搭地嗑嘴皮子,我窩在稻草中假裝打瞌睡。原本扯這個謊是想和蘊華撇清關係,不想這位老者是位推理能力極強的高人,總能把一件正常的事推得不正常。幾個回合下來,我終於悟得沉默是金這個道理,乾脆閉了嘴不再多說什麼,免得越說越錯。
然而裝得太久就極容易弄假成真。我漸漸從坐姿改爲靠姿,又從靠姿改爲斜靠,最終昏昏沉沉怏怏欲睡。卻在將睡未睡這個節骨眼上,兩旁雪堆裡忽地冒出一支伏兵。這回倒是沒騎馬,個個穿着斗篷,帶着斗笠,仍是人手一把殺傷性武器。
這讓人不得不佩服刺客們的敬業精神,大雪天的還埋伏在雪堆裡,多麼凍人又苦命啊!
趕牛的老者嚇得不輕,一個骨碌從牛車上滾下去,直呼大俠饒命。蘊華不緊不慢地拔出腰中的軟件,淡淡道:“傷了車上的人,你們恐怕擔當不起,那麼把戰場移過來些?”一面講一面移步到前方的空地。
刺客們無一人講話,紛紛踏着碎步朝蘊華移過去。
我望着場中幾十號黑衣人想,蘊華這回就算是沒我這個拖油瓶拖累,恐怕也要弄成個非死即傷之勢。白日裡能得以逃脫是因佔了個有利的地勢,此時四周平坦廣闊,他又穿了個黑色,在雪地裡就顯得十分耀眼,任他如何逃都躲不過幾十雙雪亮的眼睛。
眨眼間刺客們的長劍已紛紛出鞘,長鳴劃破夜的寂靜,幾十個黑影騰空而起,瞬間將蘊華淹沒其中。我屏息等着蘊華殺出來,卻只見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倒飛出去,震起一地雪塵。場中黑影憧憧,映得劍鋒格外白亮,不時有血光閃現,在雪地中爆開來,開出大朵的,刺目的紅花。而我分不清,哪一朵是蘊華的。
趕牛的老者噌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顫顫巍巍道:“小娘子,你還是快些下車罷,老朽不做這趟生意了。”
我有些心寒,倘若連車都沒了,能夠逃脫的機率就更小了些。卻也無法,見到這種場面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只得兩步從車上蹦下來,最後不捨地望了眼前頭的老黃牛,它正悠閒地甩着耳朵。我突感天靈蓋一絲清明掠過,將心中照的十分明亮,立刻從懷中掏出張銀票遞給他:“你的牛本夫人買了。”
他詫異地看我一眼,接過銀票在雪地上照了一照,瞬時丟下老黃牛奔了。
場中刀劍聲喑啞,影衛們像是遊戲般樂此不疲地撲向空地最中央的那個人。蘊華的身影若隱若現,卻因離得遠,又有光線障礙,完全看不清是佔上風還是下風。我摸了摸牛屁股,朝場中大喊一聲‘小心’,飛快從發間拔下支花簪狠狠地刺下去。老黃牛吃痛“哞”地一聲剎那間朝對面一衆黑影衝出,立馬撞飛七八個,剩下的一攤子人也散了個乾淨。
蘊華執劍閃到一邊,勾着嘴角看我一眼,又跟衝上來的人纏鬥在一塊。我撫了撫胸口,心跳得厲害,好在八皇子的影衛都極有職業素養,沒有報復性地衝上來砍我。方纔那一撞雖說沒起到決定勝負的作用,卻也令對方措手不及,打鬥的頻率漸漸慢了下來。
黑衣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蘊華揮劍的動作也不如之前靈巧,想是受了傷。四周的影衛卻跟殺不完似地,倒下一個又有人補上,完全是車輪戰的陣勢。我縱然是千般心急,卻也不能爲他做些什麼,只盼着蘊華能超常發揮,留着小命撐到最後。否則到時要搬一具渾身是窟窿的屍體回去,就太難爲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婦人。
越來越多的殷紅灑落,在雪地中反射出暗色光芒,仿若一卷龐大畫布,躺下的屍首匯成墨色枝椏,碧血染就出桃花盛開圖。絕美的背後卻透着如斯殘忍。不曉得對劍客來說,殺人算不算得上一門藝術。
蘊華時而提劍舞出數十道劍花,時而飛身踢上一個人的下巴,玄色衣袍將落雪卷得似飄似飛。宏觀來說,他殺人的招式沒多大變化,依舊是翩翩然又瀟灑。而本夫人經歷數次近距離觀戰,突然對自己令人髮指的適應能力有些擔憂。短短一月時間,已能從最初嚇得腿軟蛻變成如今靜默一旁細數剩下的影衛還剩幾人,怎一個令人髮指了得。起碼也得兩個。
八,七,六……
站立的影衛越來越少,地面的畫卷也越來越廣闊,而蘊華除了動作比之前鬆散些,其他看不出什麼異樣。終於剩下最後一人,蘊華側身躲過疾速而來的長劍,回首刺進那人的胸膛,拔劍時帶出大片紅光。黑衣人重重倒下,隨着漫天白雪,無聲無息。
目前的局勢完全同我最初的評估背道而馳。傳聞那八皇子的影衛是全黎國最精銳的一支部隊,原以爲蘊華這次怎麼說也要弄個非死即傷,不想竟是將他們解決了個乾淨。果然是我前幾次拖後腿拖得太厲害麼?這簡直讓人難以接受。當然,我還是很樂意接受,畢竟蘊華活着跟蘊華死去比起來,還是活着要好些。
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奔過去,望着他滿是劍痕的袍子以及嘴角的血漬發愣。
蘊華收起軟劍朝我笑笑:“沒事了,我們走吧。”袖口灑出的猩紅卻不止一兩滴。
我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擡手去替他擦嘴角的血痕。卻在半路被他握住:“怎麼抖得這麼厲害?是不是讓你等得太久,凍着了?”
我心下一抽,卻不大明白這一抽的由來,趕緊捻了縷袖口將他嘴角的血抹去。扭頭走出幾步,道:“一點都不冷,冷汗倒是嚇了一身。”
他的腳步聲有些沉,兩步跟上來,拂去我肩上的雪,笑道:“那是在怪我連累你了?”
我誠然是沒有責怪的意味,卻也不曉得該答什麼,想了半天,從容道:“這倒沒有,我適應能力還是很強的,看你打了這麼多回,也都習慣了,就是之前以爲你必敗無疑……”
他打斷我:“那是在擔心我了。”
我繼續朝前走:“你在府上也住了這麼許久,論交情,我們也還是有一些的,我爲你擔心那也是人之常情……”說到一半突然不明白同他解釋這些是想做什麼,乾脆轉了話題:“你流了這麼多血,還撐得住吧?”
蘊華勾了勾嘴角,聲音壓得低沉,卻仍是個調笑的意味:“你果然是在擔心我。”說完頓了頓,又道:“我倒是無妨,你還是擔心擔心我們該如何回去吧。”
我呆了一呆,立馬想起那頭被我用簪子扎出去的老黃牛,急道:“方纔你有沒有注意那牛往哪個方向跑了?”
他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我四下裡望了一望,也是沒發現那牛的蹤影。卻見到身後一道觸目血痕蜿蜒而來,至通入蘊華腳底,看得我心尖尖又抽了一抽。
我想了想說:“你還是留在這等我吧,我去將它找回來。”
他看着我:“我同你一道去,你這個人認路的本事本就不濟,此時半夜三更的,萬一走丟了我去哪尋?”
我愣了半晌,覺着蘊華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瞧不起人。他又沒同我一起走過,怎的就知道我認路的本事不濟。
他伸手爲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一雙眸子黑得深沉:“從前……”
我說:“從前什麼?”
他一句話說得個沒頭沒尾,又兀地笑了聲:“沒什麼。”
我想他該不會是傷得太重,腦子糊塗了吧。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領着他一面走,一面尋那頭奔失的老黃牛。
這一路行得十分辛苦,我既要表現得看不出他的傷勢,又要放慢腳下的步伐以方便他跟得上。與他相處這陣子,我也算是悟得,蘊華這個人有傷從來不喊疼,就喜歡死撐,我自然也不好點破去駁了他的顏面,亦只能陪着他死撐。
大約步出兩里路,我突然想起個事,這是個頂重要的事。其重要之處在於,我和蘊華都不會趕牛,就算尋得那頭老黃牛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我之前還紮了它一簪子,且不論找到它後肯不肯走,記不記仇會不會用蹄子踹我就已經是個重大問題。
斟酌半晌,我說:“我們還是往官道走吧,今日去漣河採冰的大戶頗多,此時也該是回青州的時辰了,路上攔輛馬車應該不是問題。”
卻沒有得到迴應。
我惴惴然回頭,立時驚了一跳。發現一路沉默的蘊華已然脣色發白搖搖欲墜,身上的袍子也被血浸了個透溼。我趕忙一把將他扶住:“誰教你學得這般隱忍,受這麼重的傷還死撐?”
他甚虛弱地擠出個笑:“我倒下了誰送你回去?”說完這句便整個人昏死過去。
我馱着蘊華頗無語地想,他恐怕一開始就想錯了問題。他該擔心的不應是能不能送我回去的問題,而應是自己倒下後我能不能將他扛回去的問題。
這事兒終究還是要難爲我這個細胳膊細腿的婦人。
蘊華周身是血,全然辨不出究竟是哪個部位受傷,讓人十分惆悵。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好貿貿然去脫一個男人的衣裳,這就直接導致傷口無法及時包紮,只能馱着他先去官道上攔輛馬車,早些回府請大夫治傷。
雪花似白鶴翎羽,落得翩然歡暢。
臘月寒冬的,我卻弄了個汗流浹背。一來是因背上的蘊華太過沉重,二來是因迷了方向,全然不曉得去官道的路該往如何走,反迷迷瞪瞪撞入片山坳,心裡着急。但這絕對不能歸罪爲我尋路的本事不濟,着實是這條路我壓根兒就沒來過,加上黑燈瞎火的,辨不出方位也是人之常情。
背上的蘊華睡得深沉,四周時不時傳出幾聲不知名的鳥鳴,襯得荒地愈加荒涼。我腿肚子有些打顫,心也跳得厲害,卻只能硬着頭皮往前,此時再沒什麼比救蘊華的命要緊。但這山坳卻跟走不到盡頭似地,讓人感到無限淒涼。
又馱着蘊華走了半個時辰,我終於支持不住,將他放在路邊一片草堆上。許是放得太重,震到傷口令他無意識地哼了一聲。
我解下身上的大氅將他裹着,不禁有些傷情。蘊華臉色白得透光,額上也冒着冷汗,是從未有過的虛弱模樣。我低頭瞧着自己的一雙手,滿是血跡的一雙手,鼻子瞬間酸得厲害,眼淚這東西好些年未曾造訪,此時卻落得十分順暢。直覺蘊華虛弱至此,我卻不能做些什麼,甚至連揹他回去的本事都沒有,着實無用。
只能將他裹得緊些,不至於凍着傷上加傷。可他身上盡是劍痕血污,也不曉得究竟傷了幾處,或是處處都傷着了,逼得人只能抱着他腦袋發懵。落雪稀疏的黏在在他發間,襯得一張臉愈發慘白,手也涼得嚇人,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又有什麼辦法,只能對着他的手不斷呵氣,希望能悟得暖些。
他這個模樣,不知怎的,讓我想到文淵。當年文淵就死在我身邊,就那麼突然的倒下,讓人完全沒有防備,前幾日看似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這麼沒了。那種滲人的空洞感,我至今不敢回想。可蘊華如今這模樣,讓我害怕。方纔還同我笑,同我說‘倒下了誰送我回去’的一個人,轉眼就躺在這裡,就像一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大山,就這麼轟然的倒下了。
四周靜得可怕。
我一向怕黑,可此時卻覺得,再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生命即將死去更可怕。或許,蘊華他並不是活不成了,他那麼強大,那麼自信的一個人,黎國最強的影衛都不怕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輕易死去……可我還是害怕。
他嘴脣有些發乾,有血漬在嘴角結痂。我輕輕替他擦了擦,卻沒能抹乾淨,眼眶瞬間又漲得厲害,眼淚又唰唰地往下掉。我真是無用。
掉着掉着,卻驀地聽見遠處有車軲轆細小的咯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