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蘊華天還沒亮便走了,臨走前彷彿說了些奇怪的話,我記得不大清明。

好似是在問我,倘若有人殺了你父親,你還會不會原諒這個人。當時我睡得迷迷瞪瞪,莫名其妙被人搖醒,又覺着他這個問題問得毫無建設性,也不曉得回了句什麼。他似是許久沒有言語,我睡得迷濛之際,又聽得些絮絮叨叨的囑咐,大約是讓我注意安全,保重身體之類的。等一覺醒來,牀邊已無半個人影,那些話的記憶也淡得出奇,若不是被褥上留了陣清清淺淺的青草氣,還以爲是做了場夢。

早膳依然是燕窩粥,司琴躡手躡腳地端進來,神情不大自然。

我本以爲她還在跟我置氣,不想粥一上桌,面前立馬撲通一聲。司琴低頭跪在跟前,帶着哭腔:“司琴昨日大膽頂撞了夫人,還請夫人責罰。”

我詫了一詫,主要是沒想到她會特特跪到我跟前來領罰。下人頂撞主子確然大膽,但我覺着她這個大膽大約大膽得有些由來。這事兒若擱在別家,恐怕免不了一頓好打,往少了說只怕也要罰個幾頓飯跪個一天,司琴伺候我這麼些年,雖說曉得我不至於打她,但罰個幾頓飯跪個一天還是做得出來的。冒着這樣的風險來頂撞主子,事後還哭着奔了,我分析半天,覺着她大約是瞧上文昊了。

她看我半天沒講話,又道:“司琴昨日是急昏了頭了,絕不是責怪夫人什麼,夫人在府上苦的這麼些年司琴都看在眼裡的,能尋到位良人是件好事,司琴不過是,不過是……”

我代她說下去:“不過是瞧着二少爺拒不進食鬱鬱寡歡,怕他拖壞了身子,一時着急,所以才大着膽子頂撞了我?”

她身子骨一顫,哆嗦了半天嘴脣,弱弱地蹦出個“是”字。

我果然料想得不錯,若司琴能嫁給文昊做個偏房倒是個好事,但感情之事不好勉強,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成與不成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說:“你且先起來罷,昨日之事看在你是着緊文昊的份上,便念你一時糊塗不予追究了,但下不爲例。”

她道了聲謝,顫顫巍巍地爬起來,退到一邊。

我低頭喝了兩口粥,又想起個事兒,便問:“文昊今日可吃了些飯食?”

她大約受了些驚嚇,說話也不如平日裡爽利,細聲細氣道:“聽二少爺房裡的丫鬟說,二少爺昨夜要了幾罈子酒,大約是喝得醉了,現在還沒起身呢。”

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文昊這借酒澆愁大約愁的是素錦之事,這是他的心結,過個兩日想通了自然便好了,且給他些時間,由着他去吧。

早膳後不久俞管家來了一趟,說是劉記的裁縫過來問今年府上要不要制新衣。我一拍腦門想起來,眼下已然臘月二十七,離翻年祭祖不過短短兩日時間,新衣卻忘了制,也不曉得來不來得及,趕忙讓裁縫進來量尺寸。

劉記的掌櫃倒是會做生意,直接一來就來了四個夥計,兩個量主子,兩個量下人,可謂是十分效率。這也難怪,錢家上上下下的衣裳幾乎都是在他家定製,也算得上一門大主顧,伺候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我房中的這兩個裁縫卻面生得很,問了問,答是劉記新請的夥計。人新果然辦事也不大利索,擡了一大箱布料來讓我選,卻說不出這些布料的優劣之處來。本夫人左看右看,挑得十分頭疼,本想讓司琴過來幫忙選上一選,又省起她此刻正同下人們一起量尺寸。

正當準備遣個人過去喚上一喚,話還沒說出口,便被人以一條手帕死死捂住。我驚了一跳,使勁掙了幾掙,卻覺着周身乏得一絲氣力也無,頭也昏得很,飄忽了幾圈,不多時便徹底昏死過去。

醒來時發現整個人被縛在一張椅子上,從頭到腳綁了個結實,一段普通的粗麻繩生生縛得人手麻了也不能動上一動,頗專業、頗有技術含量。想嚎兩嗓子,嘴裡卻堵了塊絹布,死活發不出聲。

房中僅點了盞孤燈,映着幾副紗帳影影憧憧,燈火一跳,將影子拉得老長。這是個女人的寢臥,還是個有錢的女人。之所以做此判斷,只因一旁的梳妝檯上擺着幾件首飾,且件件都比我平日裡使的貴重。就是不曉得這樣有錢的一個女人,虜我來是要作甚。

還沒弄明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當先進來兩個黑影——這確然是兩個黑影,周身的衣裳都是黑的,恭恭敬敬立在門口,看不清臉,身形卻有些熟悉。半晌過後,進來個身段頗好的女子,一路自暗影中踱自我跟前,常年冰霜的臉陰陰暗暗,看得人毛骨悚然。幸虧身上的繩索捆得結實,否則本夫人恐怕要驚得從椅子上跌下去。

虜我的這個人,是十三公主。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蘊華臨走前千叮呤萬囑咐,叫我儘量少出些門,生怕我遇上什麼‘心懷不軌之人’。我雖說並沒有如他般惶恐得那樣,卻也是聽了他的話,壓根兒便沒出過門,卻不想這十三公主是個無孔不入之人,稍不留神便中了招。

她傾身過來摸我的臉,撫過來時手上有多輕柔,撫畢語調便有多恨:“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這張臉?”

我自然是不知道,就算知道,嘴裡堵了塊絹布也無法回答。

她也並未要我回答,迅速從黑衣人腰間抽出把匕首,在我臉頰邊比劃一下:“不知道將它劃花了,他還會不會要你?”房中燈微燭暗,不知爲何,卻映得那匕首格外雪亮。

我驚得不小,扯着嗓子“唔”了幾聲。她笑得陰冷,手一擡,門口的黑衣人立馬過來替我將口中的絹布取了,又恭敬地退到一邊。

我喘了口氣道:“我同公主無怨無仇……”

她沒讓我說下去:“無怨無仇?你可曉得什麼是怨?什麼是仇?你可曉得我怨了多少年?又仇了多少年?當年她在世時就令我處處不得安好,一出生便搶了所有的恩寵不說,長大了還要搶我的心上人,好不容易熬到她死了,又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來跟我作對。”她看着我的眼睛:“你說?這叫我如何能不怨?如何放得下這個仇?”

我想這十三公主大約是被人欺壓得狠了,又得不到蘊華的歡心這才遷怒於我,於我來說,也忒委屈,忒無辜了些。

我假裝鎮定道:“民婦從來未曾想過要同公主作對,也自問沒那個能力,且甚至連公主所說的那位姑娘是何人都不曉得,這張臉也是父母生的,半點選擇不了,看在民婦無辜的份上,還請公主高擡貴手,早些放民婦回去。”

她頗不屑地看我一眼,又繞着我身下的椅子轉半圈,在我身後冷冷道:“你不過區區一介庶民,死不足惜,倘若本宮不放,又能奈我何?”

我心下一沉,倘若她拒不放人,確實也不能奈她如何。但還是找了些由頭,總聊勝於無,我說:“您是公主,身份高貴,民婦自然不能如何,可錢家畢竟是青州大戶,民婦是怕府上的人等得急了鬧得滿城風雨,況且,公主這樣做只怕也不大妥當,大約會將您跟蘊華的關係鬧得更僵,民婦賤命一條死不足惜,於公主來說,卻是得不償失。”

她默了一默,忽而輕笑:“你以爲本宮還指望能討得他歡心麼?本宮想通了,不能令他愛我,令他恨我也是好的,起碼還能在他心裡佔個一席之地,今日捉你回來,便是最好的時機。”她繞回我跟前,擡手將匕首抵上面頰:“你說我是先剜了你這雙眼睛好?還是在你臉上劃上幾刀呢?”

我嚇得直哆嗦,使勁將腦袋朝後頭仰了仰:“公主您長得這樣好看,又這樣愛他,只要假以時日定能討得蘊華歡,歡心,如您所說,民婦不過是長得像他那位紅顏知己,世上長得相像之人……”

她打斷我:“是!你不過生了張像她的臉,可他竟爲了你這副皮囊自掘墳墓亮明身份!那日我特特放出你叔嫂通/奸的傳言想引得你出門,卻不抵不過他的一句‘早已同素錦定下婚約’,呵呵,還說什麼要明媒正娶,要你風光大嫁?他爲了你,竟這樣的不要命。”

我急道:“公主你切莫相信,蘊華之所以冒充將軍府的人不過是爲了轉移大家視線,說出要娶民婦的話也不過是想替民婦解圍,我們也並未定下婚約。”

她聽完一愣,立馬放了匕首問我:“你方纔說,他冒充將軍府的人?”

我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她扯出抹笑,是個嘲笑的意味:“你可曉得,他原本是個什麼身份?”我還沒來得及搖頭,她已自問自答:“他便是當年戰功顯赫被封爲恆勝將軍的白恆。”我立刻如遭雷擊,腦子裡千頭萬緒。還沒理出個所以然來,又一個驚雷炸得人辯不得東南西北:“你可曉得你像的這個人又是誰?”仍是自問自答:“便是那公主廟裡供奉的福昌公主。”

我已然懵得沒有想法,她這些話令這段時日發生的一切都迎刃而解。譬如蘊華爲何出現在錢府,爲何以各種理由留在府上,爲何相識一月便說喜歡我,就連崇德宴上八皇子死盯着我不放的緣由也有了解釋。

原以爲我不過是像一位同皇室交好的貴人,卻沒料到,我像的這個人,竟貴得這樣。

只是不明白,傳言說當年十三公主與福昌公主是皇室中難得一見的好姐妹,可今日從本尊口中說出的話,卻不大像那麼回事,莫非一切皆是謠傳?傳言果真輕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