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妃從來不曉得秦壽竟是有南蠻血脈的,她掰着手指頭算了算輩分,所謂的外曾祖母,可不就該是秦壽祖母的母親。
她忽的想起秦壽祖父以一白身起家的事來,當時有傳言,他是娶了個很是神秘的女子爲妻,那八十一計的兵書正是嫁妝。
如此看來,蓋因秦壽祖母自知是個南蠻人,故而鮮少在人前露面,是以外人才覺得神秘。
但她想起那日秦壽脫口而出的南蠻話,她記得他說是生母教的。
雒妃側坐在馬背上,她攏着寶藍色楓葉暗紋的那件披風,側頭問他,“駙馬母親也是南蠻人?”
秦壽一手拉繮繩,一手扶着她細腰,不快不慢的在溼潮的南蠻密林中穿行,聽聞雒妃這樣問,他低頭看了她一眼,“不是,母親是大殷人。”
許是心情還不錯,他這會願意與雒妃說說幾句自個的事,又詳細的道,“母親是祖母親自爲父親挑選的,不得父親喜歡,但母親和祖母的婆媳關係十分融洽,說是親如母女都不爲過,是以早年祖母就教了母親一些南蠻話。”
雒妃凝神細聽,秦壽說的這些秘聞,讓她有一種他允許她跨入他的世界的錯覺。
“祖父和祖母鶼鰈情深,生不曾同時,但死的時候,倒是一併去的,同穴同葬,我那會不過兩三歲,這些並不太記得,都是後來母親與我說的。”
秦壽驅着馬兒跨過條溪流,好似想起一些不甚美好的事,他口吻稍冷,“祖母一去,母親沒了依靠,父親不待見她,她索性就搬去了安佛院,我四五歲之前,還能日日見到她,就是我的啓蒙,都是母親教的。”
後面的事,秦壽不說,雒妃都是知道的,他還不滿六歲,生母抑鬱成疾早早去了,之後,就被老容王以嫡長子要繼承家業爲由,逼着學兵法權術等,再大一些,老容王迎了安氏爲續絃,最後是繼弟的出生。
雒妃覺得秦壽該慶幸,即便老容王再是不喜他生母,也沒做出寵妾滅妻,冷落嫡子的事來,反而是早便與安氏說的一清二楚,嫡庶分明的很。
她抓着披風細帶,在指尖繞了繞,又皺着眉頭問,“祖母都去世多年,你如何曉得外曾祖母尚且在人世?”
對她自覺的喊“祖母”,秦壽狹長的眼梢幾不可查地彎了下,“在的,其實……”
話說到這,他倏地頓了。
雒妃罕見的在他語調中聽出幾分猶豫來,她斜睨着擡眼瞥了他一眼,“如何?”
秦壽抿了抿脣,伸手撥開躥出來的橫枝,給雒妃擋了擋,“我能歲月回溯,讓公主重生,是外曾祖母幫的忙。”
聽聞這話,雒妃詫異地仰頭看着他,“她竟有這樣大的本事?”
秦壽那張臉,冷冷淡淡,可雒妃就是一下就瞧出了他對自己的幽怨來,“南蠻人,總是古古怪怪的。”
雒妃識趣的沒在問,她晃了晃小腳,視野之中千篇一律的綠色,她已經看厭煩了,且這林中還潮的很,她扯了扯披風,乾脆解下來抱着,不耐的問,“還要多久能到?”
聞言,秦壽見她確實小巧的鼻尖都滲出了點滴的汗液,他拿了自個的帕子給她,“約莫還有一日就能到了。”
秦壽說的一日,可實際,卻是在第二日申時中,就出了南蠻密林,好在秦壽對這林中熟悉無比,專門避開了有瘴氣和多野獸的地兒,這纔多走了些彎路。
要換了個人,定然會奇怪,想秦壽一北方容州人,來了蜀南,居然沒不適不說,還對南蠻熟悉無比。
但雒妃早習慣他這樣的能耐,反而要哪天秦壽遇上了不能解決的難事,她纔會
覺得奇怪。
南蠻在大殷人眼裡,頗爲神秘,不僅是常年生活在南蠻密林深處,杳無蹤跡,且還會蠱蟲巫術,故而便是雒妃,也根本沒見過幾個南蠻人,滿打滿算,也就此前的南蠻巫女莫心一個罷了。
秦壽帶雒妃來的,是個小小的南蠻寨子,兩人才一出密林,一枚木製箭矢嗖的就插在秦壽腳邊,阻攔了他的路。
雒妃在秦壽身後,她探出腦袋來,就見從那寨子裡跑出三名上身赤裸,臉上塗着豔麗圖騰的男子端着簡陋的弓箭走了出來。
“大殷人?”其中一名南蠻男子問道。
秦壽點點頭,他用南蠻語與那人說了什麼,就見那三人猶豫一瞬,放下了手裡的弓箭。
然後,兩人被引進寨中。
雒妃好奇地四下打量,這寨子不大,大抵住着十來戶人家,且多是婦人孩童。
每個人臉上都畫着古怪的圖騰紋理,且男子皆袒露上身,婦人露胳膊露腰,手腕上還帶着一圈一圈的銀鐲子,見着雒妃與秦壽這兩外來人,有那婦人順手摸出腰間袋子裡的小蛇把玩起來。
雒妃當即一個激靈,趕緊挨着秦壽。
秦壽微微側頭,見雒妃面色泛白,他心下了然,遂探手過去牽着她,將人牢牢的護在身邊。
兩人走到寨尾一座精巧的竹樓面前,就見一滿頭銀髮的老嫗手杵根暗紅色竹節柺杖,弓腰駝背的等在那。
秦壽一見那人,便緩緩駐腳,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但牽着雒妃的手卻是一下收緊。
雒妃被握的痛了,她拽了拽他,抽不出手來,急的都想踢他一腳。
秦壽猛地回神,他鬆開她手,朝那老嫗走近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晚輩的禮。
“我曉得你要來。”那老嫗聲音暗啞,像是被火燒過一般。
她擡起頭來,雒妃才發現她一雙眼只有眼白,而無眼瞳,實在駭人。
那老嫗朝着秦壽望了望,又越過他目光落在雒妃身上,她看了好一會,就在雒妃頭皮發麻之際,她才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來,“就是她了。”
秦壽怔忡,他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雒妃,又問那老嫗,“沒錯?”
老嫗一跺竹節柺杖,粗聲粗氣的道,“對或錯又如何?總歸一切都已經不再是你的了。”
秦壽沉默,他薄脣抿成條直線,眉心也是皺着,越發顯得那線丹朱色豔紅似血。
老嫗擡手,她似乎想摸一下秦壽的臉,秦壽順從地單膝跪下,引着她手放到自己臉上。
雒妃看那老嫗從秦壽的眼睛摸到鼻子,然後是薄脣,幾乎將他整張臉都摸了個遍,最後頓在眉骨上。
“你也就只有這點像她。”老嫗表情似有懷念,爾後她嘆息一聲,對秦壽揮手道,“走吧,別再來了,這一回我什麼都幫不了你。”
罕見的,聽聞這話,雒妃竟從秦壽臉上瞧出了難過的神色來,他雙膝跪下,朝那老嫗真心實意地磕了個響頭。
末了他還轉頭對她道,“蜜蜜,你也該跟外曾祖母磕個頭。”
雒妃張口就想拒絕,但在秦壽上深沉到不見日月星光的視線中,心頭莫名發虛,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挨着秦壽彆扭地跪下,當真就磕了個頭。
哪知那老嫗身一側,只受了雒妃的半禮。
雒妃訝然,她側頭去看秦壽,他也是半點都不意外的模樣,起身的同時還將她拉了起來,並給她拍了拍裙裾。
老嫗臉上有很深的法令紋,眼角也是鬆弛耷着,她對雒妃招手道,“公主,與我來。”
說着,她用竹節柺杖
敲着前方,摸索着上了竹樓。
秦壽雙手背在身後,對雒妃道,“去吧,那也是公主的外曾祖母。”
話下的意思,就是讓她勿須害怕,雒妃夾了他一眼,“本宮是看在老人家年邁的份上,不是看在你的面上。”
秦壽也不反駁,他斂下鳳眼,古井無波。
雒妃提起裙襬,跟着進竹樓,出乎她意料,樓子裡乾淨的很,並無蟲蛇之類,那老嫗盤腿坐軟墊子上,對着門口的方向望了眼。
雒妃邁進來,在老嫗對面學跪坐下來,雙手攏着放在腿上,背脊筆直,一派優雅。
老嫗緩緩開口,“公主非一般人,日後也是有大造化的,本來有些話不該老身來說,但誰叫底下那孩子與老身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老身也就厚着臉皮與公主說上幾句。”
雒妃伸手一引,“外曾祖母但說無妨。”
沒了秦壽在旁,她倒喊的再自然不過。
老嫗摸着擱腿上的竹節柺杖,沉吟半晌才道,“老身想請公主記着,無論世事如何,公主與那孩子之間因果結下,好壞之分,不過都是一念之間罷了,但請公主看在能有今世的份上,往後與他一條活路。”
雒妃震驚,“外曾祖母因何這般說?”
老嫗擺擺手,“老身說的,都是最壞的結果,若是好的,自然不必如此。”
雒妃捏着袖口滾邊,她覺得這人和秦壽都曉得點什麼,卻沒跟她說明白。
老嫗繼續道,“公主和駙馬之間的事,不該由老身來說,老身只望公主凡事多思量,世間事,耳聽爲虛,眼見卻也不一定是真,需的用心去感受,跟着心走,就都不會是錯的。”
這話讓雒妃瞬間就安定了下來,面前的人雖蒼老,但歷經了滄海桑田,沉澱爲智者,是以所謂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的約莫就是如此。
旁的老嫗也沒多說,她哆着手,從懷裡摸出個黑褐色看不出材質的小匣子來,那小匣子四四方方,不過寸大。
“這是與公主的見面禮,”說着,她摸着將那小匣子塞到雒妃手裡,掰着她手指頭握緊了,“當有一日,公主遇上無法抉擇的難處,又是與駙馬有關的,就打開用上吧。”
小匣子並不重,雒妃也不推辭,“息宓記着了,多謝外曾祖母教誨。”
老嫗欣慰的笑了笑,再三叮囑她,“南蠻的東西,不可道於、用於外人,只認公主的。”
雒妃牢牢記住這點,她見老嫗目不能視,着實可憐,便建議道,“外曾祖母的眼睛可是眼疾?吾皇帝哥哥宮中有御醫無數,不若吾請來與外曾祖母治治?”
老嫗忽的笑了,因着深刻的法令紋而顯得嚴肅的面容,也親切起來,“傻孩子,我這是天生的,不能視世間凡物,卻能視旁人看不見的。”
雒妃不太懂南蠻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既然老人家自己都不介懷,她也就不再提這事。
“去吧,駙馬該等急了。”老嫗將雒妃送別,那竹樓小門無風自動,啪的一聲關上了。
她站在竹樓樓道間,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竹樓下秦壽正等着她,見她出來,便朝她點了點頭。
雒妃摸了摸袖子裡裝好的那小匣子,她定了定神,這才迎上秦壽。
兩人來這南蠻寨子裡,水都沒喝一口,就又匆匆離去。
不得不說的是,離開之時,兩人意外撞見被蜀南王送回寨子裡的巫女莫心,她見着兩人,難以置信的就像是見着鬼一樣。
雒妃與秦壽皆沒心思理會她,總是與莫心的那一筆,自會找蜀南王找補回來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