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楊家。
楊英豪拿着一卷卷軸,緩步走入蓮池湖畔,目光左右搜尋了一番後,剛要喊出口的話音,就又被他給嚥了回去。
就見蓮池湖畔中央的假山之中,一襲寬鬆白色練功服的楊天勝頂着毒辣的日頭立足於假山之上,雙手不斷運功,彷彿熊熊烈焰般的烈陽真氣在他雙手之間凝而不散,時漲時落……
而令楊英豪將都到了嘴邊的話音咽回去的,是楊天勝頭頂之上,八口寒光四射的寶劍,正隨着他雙手運功靈動得彷彿游魚般圍繞着他徐徐旋轉,時而還有一陣或尖銳或清越的劍鳴之聲傳出。
他定定的眺望着那八口寶劍,目光之中既有驚歎、自豪之意,又有些許微不可查的失落、黯然之色。
那種複雜的心緒,大抵就是老父親既希望兒子能頂門立戶、光宗耀祖,又不太希望兒子太早將自己拍在沙灘上。
因爲下一輩人的成長,往往就意味着上一輩人的衰老……
少頃,行功許久的楊天勝突然一握主拳,厲聲大喝道:“收!”
八口寒光四射的寶劍應聲陡然收束爲一體,形成一柄粗大的大劍懸於楊天勝頭頂之上滴溜溜的旋轉,高亢而急促的劍鳴聲令遠處眺望的楊英豪,都很是擔憂那八口劍會不會突然落下……
楊英豪擔憂顯然是有道理的,八口寶劍剛剛束手爲一體,楊天勝握緊的右拳便被一股無形的反震力道給震開,合爲一體的八口寶劍也隨之劍光搖曳、搖搖欲墜。
所幸楊天勝反應極快,右手剛剛被震開,便強行爆發烈陽真氣,額頭上青筋繃起的強行將右手五指緩緩合攏!
八口寶劍的劍鳴聲漸漸趨於平穩,旋轉的速度也不復先前那般歇斯底里……
然而到這裡……纔是八劍齊飛的第一步!
楊天勝死死的咬着腮幫子,裂開嘴脣如同上了岸的魚那樣急促的喘了幾口大氣,額頭上繃起的青筋越發猙獰。
調整了十數息後,他才把心一橫,雙臂往上一震,雙手攤開拼盡全力的合攏:“合!”
話音落下,八口寶劍齊聲暴鳴,震盪出八道銀亮的劍氣,隨着他的雙手合攏逐漸合攏……
八道劍氣凝爲四道劍氣。
四道劍氣凝爲兩道劍氣。
越合到後邊,楊天勝合攏的雙手便越是艱難,醬紫色的面容、緊繃的筋肉,彷彿託舉的不是八口輕飄飄的劍器,而是一座沉重的山嶽!
而那兩道劍氣所散發出的恐怖鋒銳之氣,已經到了令老父親楊英豪都感到口乾舌燥、心驚肉跳的地步!
他也不由的握緊的雙拳,咬牙切齒的暗暗爲獨子打氣……
楊天勝憋着一口氣,強行將雙手合攏倒只剩下一絲縫隙就能貼合,而頭頂上的兩道恐怖劍氣也開始相互融合之時,他鼻腔裡突出噴出了兩道血箭……
這兩道血箭一噴出來,他繃得如同鋼筋一樣的身軀就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雙臂順勢一揮而下,斬向蓮池之中:“楊老二你真該死啊!”
兩道已經有了絲絲融合跡象的恐怖劍氣,隨着他這一揮,狠狠的斬向蓮池。
劍氣落下之際,迎風暴漲二十多米,火紅的劍氣彷彿無堅不摧的神器,一劍劃開半座蓮池。
剎那之間,連蓮池底部發黑的淤泥都纖毫畢現……
“轟!”
只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整座山莊都爲之劇烈顫動,湖水炸起三四層樓那麼高,遮天蔽日,翻涌的浪花更是直接衝進水榭,迎面將楊英豪澆了一個透心涼……
他一臉懵逼的退了好幾步,回過神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點和水跡,整個人都不好了。
那廂,楊天勝脫力的單膝跪倒在假山上,口鼻溢血的劇烈喘息着,彷彿魔怔了一樣喃喃自語道:“不對…還是不對…明明…明明楊老二做出來那般輕鬆,到小爺這兒、到小爺這兒……怎麼就不行了呢?”
楊英豪飛身落到假山上,手忙腳亂的掏出小金瓶擰開,倒出幾粒丹藥抓起楊天勝的腦袋,給他灌進嘴裡:“差不多就行了,別把自個兒逼得太狠了,練功講究的是一張一弛、勞逸結合,不是一味的閉門造車!”
楊天勝身軀後仰,攤在假山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您不懂,這就不是閉門造車不閉門造車的事……”
楊英豪虎着臉:“那是什麼?”
楊天勝想了想,一拳砸在自己胸膛上:“是氣、是意、是神!”
楊英豪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又無言以對。
這犢子練得功,他連看都看不懂,叫他作何評價?
甚至他都敢保證,哪怕是把教主大人請來,見了這犢子的武功,也必然得懷疑人生……
武功……還能這麼練?
“是,老子不懂!”
無法從專業角度做技術分析的楊英豪,所幸放棄治療,拿出老父親特有的蠻不講理特權:“但老子知道,以你眼下的精氣神兒,你就是把你自個兒逼死,也決計練不出你所說的‘萬劍齊飛’……差不多就行了啊,再折騰,老子可就要去請你娘了!”
一聽到“你娘”這兩個字兒,楊天勝頓時就偃旗息鼓了,勉爲其難的回道:“行吧,兒子就歇息兩日。”
他嘴裡說着‘歇息兩日’,心下卻還在琢磨着:‘到底是哪兒不對呢?’
他與楊戈相交極早,甚至可以說是楊戈這一路走來……唯一的見證者、親歷者。
再加上楊戈從未對他隱瞞過自身對於武道的那些領悟……雖然恪於唯心理論的複雜性和特殊性,楊戈並未將自己“我即是我一人之神”的領悟對楊天勝講透,卻也用楊天勝能聽懂的言語給他講解過一些。
這就導致了,他對楊戈的武功……感覺懂了,又好像沒懂。
但他愣是以這一點似懂非懂爲基礎,融入他和楊戈的那些經歷,以及數次親眼見證楊戈施展“金屬狂潮”的感悟……創出了八劍齊飛這一招!
甚至,已經隱隱摸到了“唯心”的門檻!
楊戈若是知曉他此時此刻的狀態,定然會對他豎起一根大拇指,說上一句:‘這就是最好的狀態!’
唯心的力量,本就是因人而異、千人千面。
學我者生,像我者死!
知子莫若父,楊英豪一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就知道他心頭肯定還在琢磨着“八劍齊飛”的關隘,心中不由的感嘆,這世道當真是變了,連自家這個以前哄着不走、打着倒退,一門心思到處湊熱鬧的不孝子,如今竟然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一門心思的琢磨起武功來了……
不愧是他老楊家的種!
他心下感嘆着,徐徐從懷中摸出卷軸,故作淡定的遞給楊天勝:“樓外樓又更榜了!”
楊天勝迷茫的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卷軸,漫不經心的小聲說道:“爹,兒子現在是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您給兒子念念唄。”
楊英豪聞言反手收起卷軸,淡定的說道:“這次更榜的變動倒也不大,十二豪還是原先的十二豪、七雄也還是原先的七雄……”
“啊?”
楊天勝終於來了精神,有氣無力的笑着追問道:“那楊老二呢?四老變五老了?那廝也不老啊!”
楊英豪:“那倒也不是,只是四老變五絕!”
“五絕?”
楊天勝咂摸着這個新封號,若有所思的點頭道:“凌霄絕頂、絕世之姿態……貼切、太貼切了!”
楊英豪看了他一眼,展開卷軸,一句一頓的念道:“西道飛雲、北僧行者、南聖孔雀、東尊大日……中神真君!”
“啥?”
楊天勝掏了掏耳朵,疑心自己聽錯了:“您方纔說啥?”楊英豪耐心的再次重複了一遍,末了加重語氣說道:“你那好友楊二郎,登頂江湖羣英榜,乃當世第一人!”
楊天勝錯愕的看着老父親:“楊老二?當世第一人?”
楊英豪在他的注視中,重重的點了點頭。
“哈哈哈……”
楊天勝忽然大笑出聲:“楊老二啊楊老二,真有伱的!”
聽着他酣暢的大笑聲,楊英豪也不由得感嘆到:“那年頭一回見他,爲父便知他絕非池中物……只是未料到,他竟是這麼個不世出的人物!”
說到這裡,他心頭也暗自慶幸……這犢子看人的眼光,比他準啊!
若非這犢子一直堅定不移的與那楊二郎相交,幾多風雨都不離不棄、攜手共進,他楊家何來如此強援,這犢子又怎能變成今時今日這模樣?
千言萬語,最終凝練爲一句話……
‘年輕真好啊!’
“這您可就說錯了!”
楊天勝笑的上氣兒不接下氣的糾正老父親:“那貨從來沒想過要做什麼不世出的人物,也從未想過要做什麼天下第一,兒子甚至都敢打包票,那廝聽到這個消息,只會回一句‘無聊’,然後就拋之腦後!”
“哦?”
楊英豪反倒被他的話所吸引:“此話怎講?”
楊天勝大笑着給老父親解釋道:“因爲那廝從未把什麼江湖、什麼武林放在心上啊,甚至說得難聽點,他壓根就沒瞧得起過我們的江湖,我們這些江湖兒女夢寐以求,爲之絞盡腦汁、東奔西走的揚名立萬、功名利祿,在他的眼裡,估計也就是個屁!”
“不,應該是連屁都不如!”
他彷彿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笑得越發大聲,連胸膛都開始隱隱作痛:“您仔細想想他做過的那些我們眼中的大事,哪一樁、哪一件,是爲了揚名立萬、功名利祿?他做那些事,甚至連個真名都不屑於留下,天下人只知他叫楊二郎,又有幾人知道他姓楊、名戈……揮戈止戰的戈!”
這話說得就有些傷自尊了。
楊英豪好幾次都想反駁,可張了好幾次口,都沒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言語來。
他一點都不想承認他們這些武林世家世世代代混跡的江湖,在別人眼中連個屁都不如。
可他着實是找不到反駁的言語。
試想,若是換了旁人做下了楊二郎做過的那些大事,他會如何?
他會廣交好友!
他會造勢稱雄!
他會問鼎武林盟主之位……
而楊二郎呢?
扔下江浙大好基業,獨自回了路亭,做回了他的客棧店小二。
還未等楊英豪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楊天勝忽然一拍雙手,高聲喝彩道:“是了,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餘者……”
“皆是過眼煙雲!”
“皆是夢幻泡影!”
“道可道,非恆道!”
“我自求我道!”
“我道永恆!”
“我道唯一!”
“誠於道!”
“極於道!”
“言既道!”
“行既道!”
“神既道!”
“心既道!”
“我即我道!”
“哈哈哈,小爺悟了、小爺悟了!”
他彷彿一個魔怔的數學家,根據一個個等式不停的推導出下一個結果。
而後大笑着一拍身下假山沖天而起,雙手舉重若輕的一行功,磅礴的天地元氣蜂擁而至。
“劍出!”
他高聲呼喊道。
霎時間,八口寶劍自蓮池湖底點射而出,靈動的圍着他不停盤旋。
“收!”
他一手指天,高聲呼道。
八口寶劍立刻應聲合爲一柄,過程流暢灑脫,彷彿仕女拈花!
“合!”
他五指張開,對着八口寶劍輕輕一握。
八道劍氣沖天而起,順暢的八進四、四進二、二進……一!
楊天勝大笑着伸手對着那道堪稱恐怖的劍氣隔空一握,便捏着了那一道劍氣,躍躍欲試的想要砍點什麼。
下方的楊英豪見狀虎軀一震,有些歇斯底里的呼喊道:“孩兒他娘,快來看看你老兒子!”
高空中陷入玄之又玄之境的楊天勝眼皮子一跳,頓時回過神來,反手就見手頭的劍氣劈向高空!
“嘭。”
璀璨的劍氣升空,彷彿一座絢爛的煙火一樣在半空中炸開,火紅漣漪浩浩蕩蕩的四散,捲起一股颶風席捲整座山莊。
楊英豪頭皮發麻的眺望着那道漣漪,心中升起一個巨大的疑問:‘這真的是老子的種?老子有這麼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