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不如死
時間轉入九月下旬,眼瞅着就立冬了。
這幾日楊戈在悅來客棧推出了銅鍋羊肉,新奇的吃法和味道,吸引了大量不差錢的客人上門光顧。
生意好到每天都要從晌午一直忙到宵禁打烊,把劉掌櫃樂得合不攏嘴,傳堂的聲音那叫一個抑揚頓挫……
大魏羊肉金貴、豬肉貧賤,一頭羊的價錢要頂好幾頭肥豬。
本錢上去了,銅鍋羊肉的價錢自然也不便宜,二兩一盤,一盤就得賣三十文錢,幾乎都快頂上楊戈一月房錢了。
就這,客棧在羊肉上都還只能保本,賺的全是酒水和配菜的錢……
這麼貴的羊肉,自然不能拿給廚子魯師傅練刀工。
楊戈親自操刀,拿出練刀法的架勢,每一片都切的薄如紙張、對火透光,這麼個切法,二兩肉就能碼出整整齊齊一大盤。
雖說份量還是那個份量,但至少人花了三十個銅板,看着這麼大一盤羊肉,心頭也舒服不是?
這天楊戈在廚房裡忙活到傍晚,眼瞅着就要打烊了,劉掌櫃忽然快步走進伙房:“禍事了、禍事了,小哥兒,那黑漢子又來了!”
楊戈正收拾着刀具和砧板呢,聞言偏過頭看了劉掌櫃一眼,就見老頭滿臉慌張,站在竈臺前不足的踱步。
“您別慌啊,哪個黑漢來了?”
他停下手裡的活兒,疑惑的問道。
劉掌櫃:“就上回給你武功書的那個黑漢……嗨呀,就上回把咱客棧弄關門那個黑漢!”
老頭一拍大腿,滿臉的愁容。
“哦,是他啊……”
楊戈心頭恍然,放下手裡的尖刀擦了擦手後,又拿起尖刀說道:“您別慌,咱開門做生意,人上門是客,咱該怎麼接待就怎麼接待……嗯,叫小張進來,給他端個銅鍋出去,我再切兩盤羊肉,馬上就去招呼!”
他口裡的小張,是接替王大力的新店小二。
見楊戈神色淡定、絲毫不慌,劉掌櫃也鎮定了許多,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你說得在理,那咱先去招呼着……要不,咱去叫你富裕哥過來,晚點咱也切一鍋羊肉?”
楊戈笑着調侃道:“您要做東招待我們哥倆,我當然是沒意見,其他的,您就別操心了,我能應付!”
劉掌櫃猶猶豫豫的在竈臺前轉悠了兩圈,低聲道:“不會出啥事兒吧?”
楊戈:“我辦事兒,您還不放心?”
劉掌櫃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成,那咱就外邊,哪兒不走!”
楊戈笑着點頭:“真沒啥事兒,人家就登門吃口飯,看把您嚇得……”
劉掌櫃“哎”了一聲,轉身就快步走出竈屋。
楊戈低下頭、運刀如飛,切下一片片羊肉。
……
半刻鐘後,楊戈端着兩盤摞得高高的羊肉片走進前堂。
劉掌櫃衝他指了指二樓雅座。
楊戈點了點頭,端着兩盤羊肉穩步走上二樓。
又是空蕩蕩的二樓。
又是居中的位子。
蔣奎還披着上回那身兒虎皮大氅,孤零零一人坐在飯桌前,凝視着眼前冒熱氣兒的銅鍋出神……唯獨不見他那把又長又闊的大黑刀。
“您沒見過這種吃法吧?”
楊戈主動開口打招呼,面帶笑容、語氣熟絡,彷彿老友寒暄。
蔣奎面無表情的側過臉看,盯着他看了兩秒之後,眼神才漸漸緩和:“確是頭一回得見,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楊戈端着兩盤兒羊肉上前:“保管不讓您失望。”
蔣奎擡起頭看他:“這個時候,應當沒有客人上門了吧?”
楊戈笑着回道:“正常來說,這個時候就是有客人上門,小店也不接待了。”
蔣奎笑道:“整兩口?”
楊戈:“您酒量如何?”
蔣奎:“喝伱十個,肯定是沒問題!”
楊戈:“那您可得先付飯錢,我陪您整兩口是小事,但總不能讓我們掌櫃的侯您到半夜吧?”
蔣奎點頭:“應有之意!”
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銀錠,輕輕放在桌上:“夠不?”
楊戈搖頭:“多了多了,這些錢都夠您在小店吃一個月了!”
蔣奎笑着擺手:“存你們賬上吧,存着錢,興許俺還能再回來吃上一口……”
楊戈打量着他,覺得他比上回來,可溫和太多了。
他回道:“成,小店怎麼說也是路亭縣的老字號了,三五兩年肯定不會關張!”
蔣奎只是笑。
楊戈拿着銀錠轉身下樓。
不一會兒,打發完老掌櫃的楊戈,抱着兩甕酒上樓來。
適時,銅鍋裡已經滾開了,咕嘟咕嘟的直冒熱氣。
“水開啦,可以下肉了!”
楊戈放下兩甕酒,拿起蔣奎面前的碗給他調小料。
蔣奎靠在椅背上,眼神沒有焦距的看着他忙活,突然說道:“謝了!”
楊戈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旋即就笑道:“您聽誰說的?”
他知道蔣奎說的是什麼。
但蔣奎的信息來源,將決定他能說些什麼。
蔣奎低低的從嘴裡吐出兩個字:“沈伐。”
楊戈無聲的嗤笑了一聲,將手裡調好的小料碗放回蔣奎面前,嘆着氣道:“我就知道,肯定是那個大喇叭!”
蔣奎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咧着嘴無聲的笑:“你這可不像是下屬該有的態度!”
楊戈提筷夾起一筷子羊肉放到滾開的銅鍋裡,涮了涮後就夾到蔣奎碗裡,攪了一圈小料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嚐嚐!”
蔣奎依然提起筷子,夾起羊肉送入血盆大口裡咀嚼了兩下,立馬就豎起大拇指:“鮮活,真鮮活!”
楊戈坐到他對面,拿起自己的飯碗給自己調小料:“你們哥仨可把我給坑苦了!”
蔣奎嘿嘿的笑:“俺這不就登門賠不是來了麼?”
楊戈:“你是想知道,你那倆兄弟讓我給你帶了什麼話兒吧?”
蔣奎:“難怪沈千戶一直說,你是個難得的聰明人!”
楊戈提起攪小料兒的筷子,送進嘴裡嚐了嚐味兒,又提起醋瓶往裡少少的加了一點:“你大……雷大俠託我轉告你,說他知道了,說他回家等你,讓你好生將息着,活着回家!”
蔣奎聽言沉默了片刻,伸手抓起身旁的酒甕,粗暴的拍開後猛然灌了一大口,哈着酒氣說道:“仔細說說、仔細說說!”
楊戈想了想,儘量詳細的將那日雷橫與劉猛找上門來的事情經過,敘述給蔣奎聽。
一邊說,他還沒忘了涮着羊肉往自己碗裡撈……忙活了大半天,他是真餓了。
蔣奎聽得很仔細,只是不住的喝酒,動都沒動面前的筷子。
待到楊戈說完後,他才忽然怪笑道:“你運道不錯!” 楊戈:“這還不錯?”
蔣奎灌下一大口酒液後,嘿嘿的笑道:“那日你若使的不是亂風腿,當場就得死!”
楊戈終於良心發現,往他碗裡挑了一筷子羊肉:“啥意思?”
蔣奎依然沒動筷子,仰在椅子上、閉着眼喃喃自語道:“老五性子烈、氣量又小,他是真奔着殺俺來的,老大寬厚些,但老五要殺人,他也不會攔着,他們是瞧見了你使亂風腿,才按下了殺心……”
楊戈忍住吐槽這廝廢話文學的衝動,涮着羊肉搖頭道:“沒明白。”
蔣奎又抱起酒甕猛灌了一口,捋着嘴角緩聲道:“想不想聽聽,俺們兄弟幾個是咋鬧掰的?”
楊戈:“您要想說,我就聽着!”
蔣奎“嘿”了一聲,目光漸漸空洞,好一會兒又搖頭道:“算了,不想說了!”
楊戈夾着羊肉等了許久,結果就等來了這個,登時就忍不住說道:“您這就沒意思了,把人好奇心吊起來,又不說了,那不是誠心逗我玩兒嗎?”
蔣奎無聲的笑了一聲,抱着酒罈子又喝了幾口酒後,纔有氣無力的問道:“閭山那一戰,你知道一些吧?”
“知道一些!”
楊戈又往他碗裡添了些羊肉:“您別光喝酒啊,多少吃兩口菜!”
說着,他主動揭開另一翁酒的泥封,倒出一碗一口飲下……嗯,有點甜,比白酒好入口、比啤酒更烈。
蔣奎還是沒動筷子,自顧自的說道:“關外那破地方,人命就好比野草,老天爺不痛快了要收人命,韃子不痛快了也要收人命,邊軍不痛快了還他孃的要收人命……”
“俺們哥幾個原本也沒想過要做啥大事,就想找個不服天管、不服地收的好地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誰不順眼就幹他孃的一刀!”
“俺們幹過韃子,他們不就仗着馬刀快,殺人如割草麼?”
“俺們的刀比他們更快,殺他們也如割草!”
“俺們也幹過朝廷,一幫不爭氣的廢物,打仗打不贏也就算了,連臉都不要了!”
“還他娘偷偷摸摸的給韃子上貢?俺肏他姥姥!”
“現在想起來,那些日子是真他孃的快活啊……”
“睡醒就騎着快馬,出去砍人!”
“回家吃飽了酒肉、倒頭就睡!”
“啥也不想。”
“誰都不怕!”
“俺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像俺們這種自個兒都沒整明白的人渣子,咋就有那麼多人願意跟着俺們……”
“韃子欺他們、邊軍欺他們,俺們就不欺他們了嗎?”
“韃子搶他們、邊軍搶他們,俺們就不搶他們了嗎?”
“他們咋就這麼沒血性呢?”
“還給俺們做衣裳、養雞鴨、煮飯洗衣,明明怕得要死,還非要拎着破木棍子跟俺們去和韃子拼命……”
“他們也不瞅瞅自個兒是個什麼成色,俺們堂堂燕雲五鬼,需要他們保護?”
蔣奎越說聲音越嘶啞,精氣神越說越破碎。
他咧着大嘴,努力想擠出一抹笑容,可卻笑得像是吃小孩的惡鬼。
這些話,在他的心頭已經憋了太久太久了。
已經憋出病、憋出魔了!
“都怪他們……”
“要不是他們,俺們也不會去搶韃子的糧草!。”
“要不是他們,那韃子能圍得住俺們哥五個?”
“他孃的一個個平時犯蠢也就算了,怎麼過關過刻的時候,還能犯渾呢?”
“沒瞅着韃子都來了三萬人馬麼?”
“拼你孃的命呢!”
“你們倒是死了個乾淨……”
“別他娘連累俺們啊!”
“俺們上輩子欠你們的啊!”
“一兩萬人啊,一兩萬人啊!!!”
“一夜之間全沒了…”
“大哥拽着俺突圍,俺倒趴在馬背上,就看見滿山的屍首、滿山黑煙……”
“說來你都不會信,那會兒俺就看見那些給俺做衣裳的、給俺養雞鴨的、給俺洗衣煮飯的,稱俺二當家的、叫俺二爺爺的,飄在那黑煙上,哭着喊着叫俺走……”
“可俺往哪兒走啊?”
“你們是俺們一個一個撿回山上的啊!”
“你們都不走,俺往哪走啊?”
“可俺怎麼就活了下來呢?”
蔣奎抱着酒甕,仰躺在椅子上,聲音嘶啞的大聲嚷嚷着,那一臉的水漬,分不清是酒、還是淚。
楊戈靜靜的陪着他,陪着他一口一口的喝酒。
只是他也不知道咋的,剛纔還覺得有些甜絲絲的酒液,這會兒入口又苦又澀。
喝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如同胸口壓了一塊巨石一樣。
好一會兒後,蔣奎才摸幹了臉上的水漬坐起來,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輕聲道:“老五怨俺、恨俺,俺知道,那麼多人都死了,他不找個人恨,他也活不下去,老大在、俺走了,他只能恨俺……”
“老大指定是勸得住老五,但他估摸着也想來瞧瞧俺,就跟着老五一起來了,見到你,又覺得沒必要再見俺了……”
楊戈默不作聲的端起酒碗,與蔣奎碰了一下。
雖然蔣奎說得七零八碎、稀裡糊塗。
但他還是聽明白了。
亂風腿,是老四的看家本領,而老四死在了閭山一役。
雷橫和劉猛在他的身上見着了亂風腿,就知道了,蔣奎從未放下過他們……
或許這就是男人之間的交情,看着清亮如水、寡淡無味。
用心一品,才覺着烈……
蔣奎提起酒甕,與楊戈喝了一個。
楊戈給自己滿上一碗,略略猶豫了片刻後,還是低聲問道:“我還是沒明白,您當初爲啥要拔香散夥呢?”
他的確想不明白,就雷橫所表現出的重情重義,他不可能不想着報仇。
既然大家都想報仇,爲什麼要散夥呢?
蔣奎提起酒甕與他碰了一下,輕聲道:“俺只是想了明白了一個道理。”
楊戈:“什麼道理?”
蔣奎猛灌了一大口酒,輕描淡寫道:“要不想再那麼活,就得換個死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