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初春時節,京城酥雨紛飛,皇城下面的青草冒出了嫩嫩的芽兒,大多數的人都脫去了厚厚的棉衣和狐裘,換上了相對單薄的袍子和襦裙。
宮牆下面的櫻花年年開得比別處早,今年也不例外,又逢前兩日放晴了幾天,這櫻花的顏色紅得像血,好看非常。出遊的人三三兩兩聚到這裡賞花,冷清了許久的宮牆又再次熱鬧起來。
對於衆人來說,這只是最平常的季節交換,可高浩成高懸的心在看到大片燦爛盛開的櫻花時終於落回原位,春回大地、花開轉暖,這意味着柳青青又熬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天。冬天,再普通不過的季節,對她這樣身患寒症的人來說是最難忍受的季節,只要過了冬天,她又可以平平安安的過一年。
近來柳青青對高浩成的態度轉變很多,會與他說笑,會主動關心他,不像以前即便看看他也要遮遮掩掩,這讓高浩成很開心,暗自竊喜當初用一個死囚換下柳燃的做法英明。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真就像柳青青所說,有着平淡卻令人充實的快樂。
但是,在享受這快樂的同時,高浩成總是害怕眼前的快樂和幸福會在他難以預測的時候忽然消失。尤其是,她那羸弱不堪的身體,每個御醫都說她能再次撐過一個冬天已經是奇蹟,以後會怎麼樣他們並沒有把握。
御醫們的說法令高浩成很惱火,他在柳青青母子三人面前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實際上卻經常失眠,半夜爬起來默默的盯着柳青青的睡顏看,爲過去所做的事情感到後悔,無數次的責問自己:當初爲什麼要那麼對她,他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反悔,明明打從心裡喜歡她這樣的個性,爲何能鬼迷了心竅對她下毒。
若是,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絕不會傷害她分毫,絕不會!
可惜,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沒有扭轉時間的能力,只能像所有人那樣,接受已經成爲事實的現狀。
他怕,怕她真的有一天離開他,以死別的方式離開,那樣的方式,即便他坐擁天下也未必能夠再找到她。
宮中的御醫們指望不上,他只有加大力度尋找隱匿在民間的國手,張貼出去的皇榜被一改再改,懸賞的黃金一升再升。甚至,他在皇榜上面寫下了治癒皇后者可冊封仁心侯,傷良田千頃的話,令許多人動心,卻沒有人敢去揭,稍微懂點醫術的人都知道,皇榜上面所描述的皇后病情已經是病入膏肓,怕是不太可能治好了。
又度過了一個令人煎熬的晚上,高浩成天快亮時方纔睡去。
恰好今天休沐不用早朝,柳青青醒來時高浩成還躺在她的身邊,像條巨型大貓,腦袋緊緊依偎着她的肩膀,雙手死死纏住她的腰肢,就連兩條長長的腿也很不客氣的纏上了她的,模樣有些……萌。
柳青青看得笑了起來,難怪她睡着時總覺得熱,想把錦被掀開被子卻總是自動纏上來,原來是他這個人形錦被在作祟。
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少見,過完春節後國事很多,高浩成幾乎夜夜熬更守夜,她每每醒來他已經上朝去了,幾乎見不到他睡覺的樣子。
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落到牀頭,越發顯得高浩成的睡顏恬靜,像個純真的嬰兒!
柳青青微微側頭,仔細看着他的側臉,他的睫毛又黑又長,彎曲得如同一把蒲扇,讓她看得實在是心癢癢的,遂伸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尖。
高浩成在夢中似有所覺,睫毛猛地扇動了兩下,掃過柳青青的指尖,令她的指尖立時生出一陣酥麻的感覺。她嚥了咽口水,以爲把他吵醒了,趕緊屏住呼吸閉上眼睛。
等了片刻,卻沒有等到他的半點響動,柳青青這才放心下來,再次睜開眼睛打量他,然後發現,他的眼眶四周有淡淡的黑色眼圈,他的臉頰似乎有些凹陷下去,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圈。
柳青青有些心疼,同時很無力,他國事繁忙,本就休息得少,偏偏半夜總是失眠,有點空閒還得陪兩個孩子,能不憔悴下去嗎?
他半夜起身盯着她看,她偶爾是有感覺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他,索性裝作不知道,粉飾太平。
對於生死,柳青青看得比高浩成透徹,若是能活着陪伴孩子們長大,能活着與他白首偕老固然很好。可若是不能,她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他是一個好父親,會好好照顧孩子們。而孩子們也可以在他孤單時與他作伴。或許,很多年以後,他會淡忘她,會再次愛上別的女人。即便愛不上,也會遇到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給他想要的東西。
想得太入神,旁邊的高浩成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柳青青都沒有發現。直到他湊上來,咬了一下她的臉頰,她纔回神。
“想什麼?我盯着你半天了也沒有反應。”高浩成語帶不滿的說。
柳青青笑笑:“我在想,當初決定將兩個孩子留下實在是再英明不過的決定,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也可以代替我陪伴你。”
“青青!”聽到柳青青的回答,高浩成雙眉緊緊蹙起:“你又在胡說,什麼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柳青青暗暗嘆一口氣,爲高浩成自欺欺人的態度,張了張嘴,想要開導他,可對上他眼裡的悲傷,她就是再理智也說不出話來,乾脆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今天一點事情也沒有?”
“待會去御書房召見幾個新選拔上來的官員,商量一下改革舊制陳律的事情,隨後就沒有事情了。你在殿裡等我,我中午帶你和兩個孩子去看櫻花,宮牆下的櫻花開得絢爛奪目,這兩天不去看過兩天怕就要謝了。”
柳青青對他朝堂上面的事情不感興趣,也很清楚兩人相處之道中十分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該問的不問,遂絕口不提他要改革的事情,點頭道:“這次也是悄悄出宮嗎?
若是那樣,我中午少吃些,我們看了櫻花一起去飄香樓吃烤鴨吧。”
高浩成笑了起來:“怎麼會想到要吃烤鴨?上次我帶你去時你不是說油膩膩的,一點也不好吃嗎?”
柳青青吞了吞口水:“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從昨天晚上睡覺時我就想吃了,一想到烤鴨就流口水。”
聞言,高浩成倏忽爬起來:“想吃也不早說,吩咐戴立國傳旨御膳房準備就是,何必……”
不等高浩成說完,柳青青也跟着坐起身,搖搖頭:“我只想吃飄香樓的,那裡的鴨子和宮裡的不一樣,而且他們的作料放得重些很入味,宮裡的烤鴨做法太過講究,反而不好吃。”
高浩成笑:“真是個饞貓!好,我們秘密出宮,誰都不帶,只帶你和孩子。”
兩人一起用了早膳,逗弄了一會孩子,高浩成便去了御書房。柳青青本以爲今天會和平時一樣平淡,兩個孩子入睡後她便拿了一本小說看,看得正入神的時候,翠屏進來稟報說以張妃爲首的十五個妃嬪在門外求見她。
柳青青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來這個張妃是春節時高浩成下旨晉升的張貴人。張貴人失了孩子後身體不好,精神也很恍惚,高浩成出於愧疚給她晉了妃位,給她家裡一些賞賜,算是安撫了她。
說起來,自打楚音‘分娩’後,嬪妃們便斷了到柳青青這裡來請安的規矩,加上她也不想再麻煩,索性也下了旨讓各宮嬪妃不需要再到她這裡早請安。皇宮那麼大,免去了請安的禮儀,而高浩成也沒有興趣設宮宴與大夥同樂,大家其實是沒有機會見面的。算算日子,柳青青有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這些後宮裡的女人了。
此刻聽說她們在門外求見,柳青青倒也不意外,宮裡那麼多女人,就一個男人,還被她日日夜夜霸佔着,她們會找上門來也是早晚的事情。
柳青青懶得挪動地方,寢殿裡十分暖和,又有舒適的軟榻靠枕,她窩在上面昏昏欲睡,根本不想到前殿去,索性讓翠屏將嬪妃們請到寢殿裡來。
衆嬪妃一進門,按例給她行禮,柳青青不甚在意的讓衆人坐下,眼裡自然沒有放過衆人臉上嫉妒和不滿的神情。
是了,這裡是高浩成的寢殿,普通的妃嬪是沒有資格宿在這裡的,即便帝王夜間翻了牌子寵幸她們,她們也只能到萬壽宮的偏殿去候着,被帝王睡完就得走人,恐怕大多數人還是第一次進到高浩成的寢殿裡來。而她柳青青卻將這裡當成了自己的窩,絲毫不顧及規矩,這讓衆人如何不嫉妒?
柳青青想到這裡忍不住樂了,非她挑釁衆人,而是她對自己那‘被帝王睡完就得走人的’想法給雷到,在高浩成看來,是他睡了這些個嬪妃再讓她們走人,殊不知,或許有些妃嬪會認爲是她們睡了高浩成,然後提着褲子走人。
想當初,她柳青青剛剛到這個世界之時,便抱着反正是個美男不睡白不睡的想法,睡了高浩成好幾次……
越想越好笑,柳青青起先還能忍住不笑出聲,後來實在忍不住,乾脆在衆人的注視下哈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衆人臉上皆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而後又都覺得柳青青這是在給她們下馬威:她要讓她們看看她活得有多快活,高浩成有多寵愛她,而她們不過是連皇帝的寢殿都沒有見過的窩囊廢。
妃嬪們面面相覷,最後將視線齊齊投在張妃的身上,自打楚音被送去了行宮,張妃便是這宮裡唯一的妃子,除去柳青青外,張妃便是宮裡品級最高的女人,衆人儼然將她視爲了出頭之人。
張妃本就是個好強的性子,自打懷孕以後更加自命不凡,雖然不幸流了產,可高浩成給她的晉封讓她以爲自己在高浩成心裡是不同的,遂她也成了對柳青青最不滿的人。在她心裡,是柳青青搶了她的寵愛,是柳青青爲難高浩成,高浩成方纔不能去看她。
想到這些,張妃心裡一陣不平,眼睛掃向放在柳青青手邊的小說,道:“娘娘在看書?”
“閒來無事,找點閒書打發時間而已。”
“見娘娘看書,臣妾不由想起了一個人。”
說完,張妃便靜靜等着柳青青問她想起了誰,可惜柳青青絲毫不配合,只是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再無下文。
這下子,張妃有些沉不住氣,只能主動說道:“娘娘可知道孝德皇后?”
張妃嘴裡的這位孝德皇后是文帝的皇后,以賢名著稱,喜歡讀書,也喜歡寫文,寫了一本類似於《女戒》的書,叫做《女訓》。
在書裡,這位孝德皇后不僅提倡女人需要遵從三從四德,還特別規勸宮裡的嬪妃要大度,要和睦共處,不能因爲帝王的喜愛而沾沾自喜。失寵的女子要心平氣和,不可生出嫉妒和不滿,因爲帝王是她們的天,不管帝王給了她們什麼她們都必須笑着接受。而得寵的妃子們要時時諫言帝王做到雨露均沾、傳承血脈,這樣纔是真正賢良的女人。
這位孝德皇后在這個世界裡是個名人,大多數的官家女兒都知道她,就像柳青青原來世界裡所熟知的漢朝班婕妤一般。
張妃如此問,是篤定了大家都認得賢德皇后,也篤定柳青青會因爲她的話而羞愧。因爲她身爲皇后魅惑君王,恃寵而驕,不但不勸告帝王,反而獨佔帝王。
問題是,柳青青知道漢朝的班婕妤卻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孝德皇后,遂面對張妃的問題,柳青青特別真誠的說道:“不認識,她是誰的皇后呀?”
柳青青話落,張妃臉黑了又黑,衆嬪妃的神情驚了又驚。
好半響,見大夥都不說話,柳青青眨了眨眼睛,又道:“張妃,你既是來看本宮的,便與本宮說些本宮認識的人吧,別說那些本宮不知道的,怪沒有意思的。”
“你、你、你
好大的膽子,怎麼敢對老祖宗不敬呢?”張妃有些失態,擡手顫巍巍的指着柳青青,賢德皇后是文帝的皇后,雖然無所出,卻也算得上是高浩成的老祖宗,柳青青竟然敢說不認識她,這簡直是大不敬。
張妃話落,柳青青有些無聊了,這堆人今天就是來找茬的,別管她說了什麼,她們總能抓到她的把柄。
這樣的鬥爭費心費力,柳青青近來心情不錯,不願意與人爭鬥,白白影響了自己的好心情。且,她討厭處理高浩成碰過的女人,遂她懶懶的看了站在她旁邊侍奉的翠屏,示意對方將人打發走了。
翠屏接到她的眼神,立刻扭頭看向張妃,喝道:“張妃你好大的膽子,這裡是萬壽宮,你手所指的是皇后娘娘,你竟然敢當着衆人的面對皇后如此無禮,你是想要造反嗎?”
話落,張妃的手好似被蟲子咬了一般,立刻縮了回去,甚至沒有想到翠屏只是個女官而已,她支支吾吾半響說不出話來,想要挑起裙子跪下,又似乎不太願意,就這麼不尷不尬的僵持着。
見狀,柳青青打了一個哈欠:“今天精神不好,大家都散了吧,等哪日本宮精神好了再和大家一起聊天。”
一羣嬪妃們欲言又止,最後見柳青青揮手讓翠屏送客,再是不甘,衆人也只能訕訕的離開。
人一走,寢殿裡頓時清淨下來,柳青青把放在靠枕邊的小說拿起來繼續看,閒話家常道:“翠屏,你說她們在我這裡碰了軟釘子,回去後會怎麼辦?”
“奴婢覺得她們多半會遞家書出去,讓父兄在朝堂之上向陛下諫言。”
柳青青聽了,忽然來了精神:“那你說陛下會怎麼做?會不會讓御醫們配上幾副十全大補湯喝下去,然後一夜御數女,用最短的時間讓所有的人得到最大的滿足?”
翠屏動了動嘴,最終沒有敢接柳青青的話,背後非議帝王的事情放眼天下也只有柳青青一個人敢幹。
柳青青等不到翠屏回答,反倒是自己獨自假想了一陣,無限同情的說道:“世人都羨慕皇帝,以爲皇帝坐擁三宮六院,其實他們哪裡知道皇帝連個歡樓裡的妓女都比不上。”
翠屏聞言驚住,忙道:“娘娘,這樣的話可不敢亂說,若是傳了出去,只怕……”
“你怕什麼?這裡沒有外人,再說能傳到誰那裡去?頂多就是被外面守門的太監聽到,傳到陛下耳朵裡去。就算陛下來質問我,我也敢這麼說,他本來就可憐得緊,歡樓裡的妓女接客大多能夠自主選擇恩客,可陛下他只能按照祖宗規矩來,一個個的挨着去侍候宮裡的女人,不然就得面對朝臣的規勸。”
“這麼說來,朕確實是可憐至極!”柳青青話落,便聽高浩成在門外高聲說到。
她驚得忙擡首看去,高浩成正站在門口黑着臉看她。
她呵呵一笑,有幾分嬉皮笑臉的味道,卻未必見得有多害怕。反倒是一旁的翠屏,着實被嚇得夠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娘娘她只是戲言而已,並非、並非……”
柳青青不在意的癟癟嘴:“翠屏你起來,我說的是實話,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見狀,高浩成嘆了一口氣:“你出去吧,去命人準備些清淡的食物送來。”
翠屏聞言愣了愣,陛下竟然不生氣!她一向知道皇后很得陛下寵愛,卻從來不知道,原來陛下對皇后不是一般的寵愛而是溺愛。
翠屏放下心來,行禮退下。
高浩成這才認真打量柳青青:“你可是在與我生氣?”
他這話問得十分忐忑,顯然是以爲柳青青在與他置氣。柳青青被問得哭笑不得,她還真沒有生氣,最近不知道爲何,大概是心寬了,對很多事情都看得很開,現下她生活得不錯,她已經不願意去計較那些已經不能改變的事實。
見她不搭話,高浩成忙又道:“宮裡其他人我早就已經想要着手安排,可是近來太忙,加上改革在即,一時間倒是忘了……”
“嗯,我知道。”
“沒有想到她們竟然敢來打擾你,這次我不會再猶豫!”
“你……”
“我稍後便會下旨,遣她們去華平庵。”
“華平庵?你是說讓她們做尼姑?”
“嗯。”
並非柳青青兔死狐悲,而是想到一羣花樣年華的女人一生將埋葬在尼姑庵中她心裡壓抑,加之她也是將死之人,她怎麼忍心如此做?
她張嘴,道:“你不是說想將她們送往行宮嗎?尼姑庵裡面的日子太苦,我怕……”
“你呀就是心善!我早已經向她們提過去行宮的事情,一個個哭哭啼啼的,還讓人送信到家中,讓家裡的男人在朝堂上面規勸我,勸得我頭疼。反正,怎麼做她們都不會滿意,索性我一次做絕了,斷了她們的後路,她們去到尼姑庵裡待上一年半載便不會再對皇宮有眷念,那時候我再下旨,讓她們還俗回家便是。她們若想要嫁人,朕給她們錢財權當補償,若不想,朕也給她們良田和房屋養老。”
“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高浩成露齒一笑:“青青都說我可憐得很,要每夜去侍奉她們,我身爲帝王,怎麼能活得如此累?索性,讓大家都解脫。”
柳青青心裡歡喜異常,以後這宮裡真的就只有她們一家人了。可是,她又很害怕,他對她的感情一點點加深,這樣的他怎麼能夠坦然面對她的死亡?
“青青,怎麼了?聽到我的決定不高興嗎?”高浩成握住了她的手,專注的看着她。
“我……”
柳青青剛要說話,只聽外面一陣鼓聲雷動,隨即,戴立國老臉含淚的跑了進來:“陛下,娘娘,太好了,太好了,有人接皇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