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簡其實緊張的很,他很努力的把自己代入一個‘鬼’的角色中,試圖體諒那個人的心情和想法,但他實在是無法從一個簡單的故事裡理會故事中狼孩的性格。
所以羅簡只好直白的發問。
但說實在的,看着一個垂暮的老人盯着自己發愣,羅簡的心情還真的有點複雜,他從老人剛纔的講述中,其實已經充分明白,也能夠理解老人的憎恨,或許他不僅僅是憎恨自己的民族,恐怕也憎恨着他自己,要不也不會把自己埋在這巨大的墓穴裡,和一棵巨大的樹作伴,不知道是爲了贖罪,還是爲了挽回。
羅簡忽然想,如果自己沒有代替‘鬼’的身份,那麼真正的‘鬼’在哪裡呢?
他會去哪裡呢?是依然在厚實沉寂的棺材裡躺着,不管是一千年還是一萬年,哪怕世界毀滅了,都不會再醒過來。留下孤獨的神,依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棵同樣孤零零的樹下苦等?
或者,他早就已經輪迴轉世,去了另外一個時空另外一個世界,展開了全新的人生,徹底忘記了這個曾經恨過……或者愛過的人。
又或者,這一切,只不過是密室憑空社稷出來的故事,是一個看似悲傷實際上很可笑的故事,故事裡的人都不過是假象,就算再真實,他們也不過如同畫紙上的人物,看過以後就一笑了之。
而我又是用一種什麼樣的身份站在這裡的呢?羅簡這麼問自己,他開始覺得悲傷,他的心境產生了一些莫名的變化,這令他覺得有些痛苦,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奇異的憤怒和憎恨在蔓延,這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情緒蔓延出來,涌上了羅簡的心尖。
羅簡不知道的是,替代劇情人物的身份,不僅可以獲得劇情人物專有的權限,甚至有時候,可以獲得這個劇情人物一部分專有的記憶,或者是一段感情。雖然不知道這些記憶是真是假,但它們確實是存在的,對此刻的羅簡而言,它們真實的在自己的心臟上留下了痕跡。
因此羅簡纔會感覺到痛苦,當他面對眼前這位老人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窒息而且喘不過氣來,他試圖平息自己並且冷靜下來,但是沒有用,羅簡只好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用尖銳的眼神瞪着眼前的老人,用一種深沉的、黯啞的語氣說道:
“我已沉睡近千年了。”
周圍所有人都在看着羅簡,他們驚愕的發現羅簡此刻的表情和動作都不像是以爲認知的那個人了,彷彿突然被誰誰誰給附體了,突然之間就從‘羅簡’變成了另外一個他們所不熟悉的人,而這個人正堂而皇之的怒視着眼前的‘神明’,用稱得上是惡劣的語氣說道:
“我的憤怒不曾停歇,從我死在你手上的那一刻開始!”
樹幹上的老人顫抖了一下,喃喃念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終於來了。”
你終於來了。
老人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活着的,他只知道自己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墓室裡呆了很久很久,從他有意識起,他就只能縮在這樹幹上日復一日的發着呆,各種情緒或者記憶都已經離他遠去,當初那種滔天的憤怒已經淡化消失。
可是明明都已經全部拋棄了,卻仍然在看見眼前這個人的時候,立即就把曾經遺失的東西在一瞬間全部回憶起,喪失的記憶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的靈魂中,令他那一刻激動不已,令他彷彿解脫了全部束縛,他不禁開始掙扎起來,掙扎着想從樹幹裡面爬出來,那些囚禁了他的、摧毀了他的,他必須要全部都粉碎掉。
是的,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來阻止他了,就算是神也不可以。
於是就在這一刻,驚奇的事情發生了,神之墓室裡的所有人都驚訝的看着樹幹上的這位老人、這位神明!老人的身體在這一刻產生了近乎可怕的變化,他滿頭長到驚人的白髮開始四處飛舞,而他也開始緩慢的與樹幹脫離,就彷彿把自己的軀殼從某個沼澤或者泥濘裡面爬出來一樣,老人也如此從樹幹上爬了下來,十分狼狽的,全身赤/裸的。
然而,當老人完全脫離了樹幹之後,彷彿某種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樣,他乾枯的皮膚開始變得瑩潤,皺巴巴的老臉也在那一瞬間恢復了年輕人的精緻而且飽滿,滿頭的白髮頃刻間就徹底染成了烏黑——儘管他的頭髮仍然保持非人的長度。
是的,僅僅花了幾秒鐘的時間,這位神明就從白髮蒼蒼的老人變成了一個英俊非凡的年輕人。
“這種力量……”段離戴着惡鬼的面具,發出悶聲低喃:“是密室的安排還是他本來就擁有這種能力呢?”
變得年輕的神明似乎聽見了段離小聲話語,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衆人都發現了,這位年輕的神擁有一雙帶了點墨綠色的眼睛,這種顏色並不明顯,卻足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棵樹是墓穴的核心。”神明說道:“它的根延續到這墓穴裡的每一個角落,這裡所有的陪葬品都是給它做養分,而且這棵樹可以讓我活下去,保持年輕,千年不變,永生不死……同時,也讓我的他——”
神明說到了這裡,突然搖搖晃晃轉過頭望向了羅簡,眼神中泛着一絲絲興奮的情緒:“是的,我已經等了足足一千年了,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刻,爲了讓你復活,爲了讓你回到我的身邊來,我所有的努力,我所有的心血……”
羅簡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只是呆滯的望着他。
神明絲毫不介意他的默默無言,他走近了羅簡,他身上□,但是那些瀑布般柔順的長髮卻恰到好處散落在他身上,遮住了隱蔽的部分,卻顯露出完美的身材,這讓這個男人增添了一抹驚人的魅力。
神明似乎有些癲狂,他比羅簡高出一個頭,他伸手抓住了羅簡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他十分溫柔的看着羅簡,小心翼翼如同對待一個無價之寶,他輕聲道:
“看吶,我成功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們了,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我最愛的……洛——”
神明的話卻沒有說完,羅簡不知何時貼近了這位年輕的神,一把短刀兇狠的插在了對方的胸膛上,頓時那些豔麗的血液涌出來,染紅了神明的胸膛,也染紅羅簡的刀刃。
神明不得不咳嗽兩聲,血從他的嘴裡也涌出來了,他遲鈍了好半天,彷彿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樣,驚愕的望着羅簡,彷彿是無法理解:“爲什麼……?你還……恨我……嗎?”
羅簡……或許此刻已經不能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了,至少這一刻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被冠上‘鬼’之名的復仇者,他墨色的眼眸裡泛着兇光,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沒有憤怒也沒笑冷笑,如同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
“我說過……我的憤怒無法停歇。”鬼用羅簡的聲音發話,那種語氣卻不是羅簡能夠說出來的,語氣中包含着極爲深沉的仇恨,像是無比平靜安慰的海洋,永遠意味着暴風雨的前夕。
此刻,化身爲‘鬼’的羅簡也無法再繼續抑制這種憤怒和仇恨了,他緊緊抓住了手裡的刀刃,惡狠狠地更加用力的戳進這可憐神明的胸膛,惡意滔天而起,如果不能復仇,那便毀滅這一切!
“可我……我不明白……都結束了不是嗎?”年輕的神不理解,他吐着血,卻抱住了羅簡不願意放手,所有的一切都結局了不是嗎?不管是他的種族還是自己的民族,全部都毀滅了,他不相信這個人當初沒有任何一絲絲對自己的情愫,他知道他們是相愛的。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執念太深,令人無法自拔,可憐的神明緊緊地抱住了羅簡,語氣中滿是祈求:“所以……我們在一起吧!求你,我們在一起吧!”
化爲鬼的羅簡沒有回答,他默默地抽回了自己的刀,隨後又迅速反手,又是一刀戳進了對方的胸膛。
年輕的神痛苦的悶哼一聲,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鬼絲毫沒有把對方的痛苦看在眼裡,只是默默的開口:“我不是你當初愛的那個人了。”
“你愛的他,已經死了。”
“千年以前,就已經死了。”
“我只是那個人魂飛魄散前留下的最深刻的執念,環繞在這片土地上,等待着,等待滅亡之日的來臨,等待一切毀滅的開始。”
鬼把刀刃抽回,退後一步,任由那可憐的神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可憐的神明啊,他捂住了胸口,執迷不悟的望着羅簡:“我不明白!你不是在這裡嗎?爲什麼說你已經死了?”
羅簡這回卻笑了,他攤開手,任由自己寶貴的武器掉落在地上,他滿手都是鮮血,笑容無比猙獰:“愚蠢的傢伙,你看清楚我是誰!”
身份替換能迷惑一時,卻不能改變一些本質的東西,羅簡始終是羅簡,儘管他這一刻被一些不屬於他的情緒和感情控制了,但他仍然還是羅簡,這是無法質疑的事實。
所以羅簡蹲下來,蹲在跪在地上的神明面前,湊近了看着他:“看看我的臉,是你熟悉的那個人嗎?我的聲音,我的體型,我的雙手……”
羅簡舉起自己的雙手,沾滿血的手,展示在對方的面前:“沒有尖牙沒有利爪,這具身體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正常的在人類社會下成長的,這具身體不屬於我,因爲我只是一縷即將消散的魂魄!我什麼都沒能得到!而你也根本沒有拯救過我!”
“不!”神明驚恐的大叫:“我已經等待了千年,這不可能,他說過,這棵樹能挽回你的生命!”
“呵呵……”羅簡微笑:“你和真正的魔鬼做交易?你以爲對方能夠信守承諾嗎?你把自己賣了,你也把我給拱手相讓,愚蠢的人類,你在一開始……就一無所有了!”
神鬼的一番對話周圍人都聽在心裡,幽靈等人彼此間都是面面相窺,他們能夠勉強從他們的對話中猜到什麼,但那其實都無甚意義,他們此刻最重要的目的,是從神明的嘴裡得知出口的所在地,但很可惜,他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介入這兩個人之間跨越了千年的對話。
沒有人能夠介入吧?因爲此刻,年輕的神已經低下頭顱,咬住自己的下脣,無聲間淚流滿面。
空曠的神之墓室裡,一千年來,一直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樹……
和一個孤零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