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忘川之間

汝浠宮的宮主大人這大半年以來一直心神不寧, 懷池爲此譜出不少戲折,可惜都難搏宮主一笑。

狗血的大圓滿結局上演,宮主無笑無淚各種無。懷池蜷在角落研究戲折, 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水平跌到如斯地步。

宮主障月縮在巨蚌下嘆息, “最近心頭不安, 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一旁奇獸游來, “宮主, 今日運程算出了,災星將至。”

剛說完話,外面便跑進幾個蝦兵蟹將, “宮主,鬱儒丘鬱大人求見。”

障月一愣, 瞪了一眼那算運程的傻官, “敢說鬱大人是災星, 小心我摘你腦袋。”說完就飛速換了套美衣,端坐在巨蚌上, 露出溫柔笑:“快請。”

話音剛落,來客便先行進了。

鬱儒丘一身妖冶大袍,隨着水流飄擺,似乎就要乍露春光,障月盯着他頸脖上嫣然綻放的粉桃, 喜得口水氾濫。

“哎呦鬱大人, 真是百年難遇的貴客, 快請入座。”

鬱儒丘彎目拋媚眼:“宮主大人, 今天我是來打聽點事的。”

呃……又是來找帝獸的……那還拋媚眼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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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月匆忙回神, “帶了逆鱗?”

鬱儒丘一愣,這便扭頭看身後, 身後人兒乾癟道:“沒有。”

他袍子後露出一張臉……障月下意識摸了摸鼻子……臉色大變。

大殿的溫度瞬間使海水沸騰。

障月:“逆鱗呢?”

遙合:“我說了沒有。”

“沒有就滾蛋。”

“可是……”

“可是個屁!能滾多遠滾多遠!”

丫頭惱怒,昂頭大喊:“你這個蛇蠍女人,上次你對我做出奸/淫擄虐,慘無人寰,雞飛狗跳,喪心病狂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大殿裡的人吐血的吐血,身亡的身亡。

鬱儒丘一把捂住她的小嘴,舉着摺扇在她嘴上一點。“照你這麼辦事,什麼屁事都要化了灰。真不知白蚺怎麼受得住你。”這鬱大人說完頭一擡,眼神如含秋水的望着障月,眼一彎就迷了人心。鬱儒丘鎖她雙眼,一步一移,聲透魅/惑:“宮主一人孤獨已久,不知是否心事頗多,不如今次不談其它事,鬱某便與宮主好生相聊,如何?”

話完,突然“噗嗤”一聲,兩道血從障月眼睛一下,嘴巴以上的位置飆出,她抹了一把人中,“你你你們都出去,留我一人與鬱大人閒聊。”說完腿一提,勾了勾白皙的腳趾。

如此不良的畫面,衆人啥也沒說全捂着臉飆走了。

鬱儒丘與那障月消失在蚌殼之下,臨了還用摺扇指向一個方。

丫頭抹淚暴走:他這麼大無私的出賣色相,捨生取義,她會緬懷他的。

汝浠宮大且空,一路上沒遇到什麼水妖鮫人。這才亂竄着,忽然聽到一個輕又淺的女音打在她心口。

‘擅入者速速離去。’

遙合昂頭,正看見那灰暗盡頭立着一個女娃娃,雙臂規矩的舉在胸口,四五歲模樣,頭戴華飾,一臉冷清。

那些話是她心底傳來的,遙合笑笑,在心裡道:‘小妹妹,知不知道帝獸在哪裡?’

女娃娃依舊目不轉睛的就看她,直看的遙合渾身起毛。

‘我就是。’

吐血啊吐血,崩潰啊崩潰,這叫帝獸?遙合的腦袋差點撞到一旁巖柱上,原本還想用刀對着帝獸的脖子威脅它,現在怎麼對這嬌豔花朵兒下手?

她乾笑兩聲,把懷裡的刀子揣的更深,‘我有些事想請教你。’

對方攤手,‘逆鱗。’

‘我沒有,可是……’

‘那便離開。’

雙目對峙,遙合瞪的兩眼發酸,卻看對方宛如石雕,一副決不妥協的模樣。遙合被這眉清目秀的小娃娃擊敗,‘你是人還是獸,還是人獸?’

女娃娃微微有些怔愣,不知如何回答。

‘你連自己是個什麼都不知道還敢說上知天,下知地,一個腰板沒長全,個頭屁點大的毛孩還敢裝什麼深沉,我好歹看上去也比你大許多,你那是什麼口氣。小樹不修還不直溜了!看我怎麼教訓你!’

女娃娃陡然泛起淚花,‘你別過來!你別嚇我!我是好孩子~你別打我~~~嗚哇~~~~~’

遙合一愣,敢情她是個假裝清高的軟柿子,還是個小面癱,內心都悲催到這田地了,依舊面無表情。

‘不準哭,我又不是要吃你……’

‘什麼!你要吃我!我可不好吃啊!嗚哇哇哇哇哇~’說完繼續邊面癱邊淚流。

丫頭得意,‘不吃你也成,不過我問一句你便答一句。’

‘不行的,有問就必須有東西奉上,這是宮主的規矩。’

……這麼聽話,不是太好騙就是宮主是她娘!

‘逆鱗我沒有,別的東西成不成?你看我身上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身上,一對破繡花鞋,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裙,除此之外……沒了。

女娃娃打量半響,‘我要你的頭髮。’

‘好。’遙合抽刀在發包上用力一割,發團與腦袋分了家,一頭短短的烏髮在耳邊盪漾。

帝獸手一伸,長髮就飛入她袖中,‘恩,可以了,你要問什麼。’

遙合搔搔臉,‘差不多半年前,白山上人曾來問過一事,你記得嗎?我要你那時給他的答案。’

‘客人的問題我不泄露。’

‘我乃是他娘子,你說是不說?’

片刻後遙合大怒:那什麼表情,小心我殘忍的挖你眼珠子!

帝獸閤眼片刻,‘一爲東礁下,二爲天盡邊,三爲無間中。’

東礁,天盡,無間,提到的是三個地方。白蚺從始至終卻只提到兩處,這是赤/裸的隱瞞!

‘那最後一個什麼意思?’

‘無間?’

‘對,什麼意思?’

‘無間地獄。’

*

障月宮主不知如何,總之被鬱大人擺平了。人家從巨蚌裡出來時依舊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衣衫沒有絲毫不整。問他做了什麼,他便晃了晃摺扇,敢情是先色/誘之再敲昏之。

“爲了這事把頭髮都丟了,嘖嘖嘖……”

小姑娘騎在犬背上翻白眼,她拍拍饕犬,“小桃,多謝你這次告訴我這些事,雖然你平時很不靠譜。我不知道你突然這麼好是不是有什麼壞心眼,不過還是要多謝你,我會準備很多雞屁股給你的。”

某犬邊笑邊哭。

鬱儒丘在旁擺扇,“你有什麼打算?要不要去我那兒等他?”

“不等了。”她理了理連七八糟的短髮,“我去找他。”

“需不需要大人我陪你。”

“不用,這次多謝鬱大人了。”

嘖嘖嘖,突然這麼有禮有節,鬱大人很不習慣。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青色的小牌子,遞給她,“送你了,一定用得上。”

遙合看上面的字,這便一驚,“你……你……你原本就知道他在哪裡?”

鬱儒丘搔搔下顎,聳肩一笑,“我若告訴你,這故事就沒意思了。”

丫頭差點蹦起來,揮起拳頭,“狗仙!你賠我頭髮!”

鬱大人對天大笑:“白蚺,有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真是你的福氣。”說完,人一擺袖,便消失在青煙中。

遙合反覆看了看手中鬼門關的入令牌,不住擔心又心急,揣在懷裡和小桃朝西邊去了。

******

不管世上何雄名,死後都往鬼門關。關外生人猶歌舞,關內魂過黃泉路。

這是灰色之城,城門大匾,匾上寫着幾個大字,“幽門地府鬼門關”。

城外站着兩排鬼差,城門下有數人走近,鬼差連連上前,一一放行,卻在一人面前止步,便見那人取出一塊烏牌,鬼差湊上前看了看便道:“一個時辰之內必回。”

“多謝。”男子面色自若,這便邊跨入城門。

城門開,黃泉路,一路昏黃,迎面而來的鬼物甚多,紛紛擾擾的躲不開,避不掉。

前後都有往輪迴路上行進的人魂,白蚺順着他們前行走了不久便到了忘川,忘川兩岸遍野的曼珠沙華血一般的絕望,隨着不知哪兒飄來的風搖搖擺擺,像是在引誘那些投胎的人魂落入河中。河上血黃,偶爾能看見水鬼露出怨氣空洞的雙眼,似乎急迫的想將人魂拖入水中。

他停下腳步,看着那些投胎的人兒從他身後走遠,這才繼續朝前。曼珠沙華美的有些過分,彎腰去碰,指尖還未碰到,花便敗了一朵。

這是否是一種諷刺,多少人懼怕這瘋狂的花,他卻連碰也不能碰一下。

永生到底意味着什麼?未曾嘗過的人會何等羨慕。得不到的永遠羨慕,就好像生老病死,對他來說成爲一種承重的盼望。

忘川水不停歇,從那石橋下流過,石橋邊立着石碑,“奈何”。

白蚺停在橋頭,橋中立着一個烏衣女子,黑紗垂面,遮住雙眼,她見他走上橋,突然用腳邊長鉤勾起岸邊一個古甕,提到手中。那是凡世間的人一生所流下的眼淚,也是孟婆湯。那女子將甕端到他面前,等他接過。

白蚺笑笑,垂頭望着屬於自己的那些眼淚。極少,淺薄的幾滴。他將甕推開,取出烏牌,那女子往後退了數步,微微傾身,“是白山的主人嗎?”

“正是,孟婆可見過這牌子?”

“久前雲霄二仙曾持此來過。”

“便是了。”白蚺點頭,望着她手中的甕,“留着罷,總有一日我將會飲下。”

白衣一擺,他便過了橋。

橋的那頭立着一塊通天高的巨石,上面血一般寫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白蚺輕身而上,終在石頂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片刻終是眉尖一展。

三生石上,終究是有他的名,所謂前世今生再世,他未看,不敢看。原來終有一事是他所怕。

如果那旁邊是空白……抑或不是她……那麼再往下走便不再有意義。

白蚺神色一凝,這便繼續順着溼滑陰冷的路往前邁進。

突然,遠處傳來騷動聲,鬼怪的猙叫和嘶喊從遠處傳來,那些猙獰流血的鬼怪團團圍住一人魂,不對,那是人,有陽氣的人,這不屬於地底的氣息吸引着所有的亡靈,忘川裡的水鬼都聚集在岸邊想要乘其不備拉住那人。

那是個少女,短髮少女,她飛快的順着河岸跑,臉蛋被花印的火紅,宛如豔生的朝陽。

白蚺扭頭看清,大驚之下喚她,“小合!”

少女隔着河瞅見他,猛然摔倒,所有的遊魂都撲上去,她拔出一把刀子在手上深深劃上一刀,將沾血的小刀舉起,遊魂懼怕全全嚎叫着飄遠了。

摔的太狠,腿腳都軟了,卻不想一扭頭看見了那份縈繞心頭的想念,一種無形的力量猛然將她拉起。她扭頭一轉便衝向奈何橋,卻是白蚺在河對岸道:“不要過橋!不要過來!”

遙合一愣,在忘川邊停下腳。

白蚺看着她良久,心中隱隱不安,卻聽少女道:“我沒死!你看什麼看!”

他盯着她手裡的入令牌,“誰給你的?誰讓你來的?”

“少對我問東問西!”

她張張口,那些之前想好的說辭,那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都被拋到腦後。

“白蚺,你還要不要娶我?”

他沒說話。

“很好,我當你是默認。”

依舊無話。

“記不記得當初我們怎麼說的?”她站在半腰高的曼珠沙華里,不住往河邊靠近,“封天刃是你的也是我的,你要找仙冢就要帶上我,就算下地獄也要帶着我。”

他站在河對岸,白衣如雲,卻垂眸不看她,“不可能。”

“我這輩子恨三種人,第一種,騙我的人,第二種,騙我的人,第三種,騙我的人。恭喜你,你全佔了。你說說看,爲什麼瞞着我,爲什麼不告訴我?”

“這裡沒有金山寶藏。”

“什麼金山什麼寶藏,我都可以不要,但是你……”她握刀指着他,“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要幹什麼?你要找什麼?有什麼是找不到就活不下去的,連地獄你都敢下,你在想什麼!”

對岸的他彷彿聽不見,扭頭要走,遙合往前邁步,“白蚺,你這樣不辭而別的扔下我,我……我不會等你的。我不要你說什麼,我只要你聽我說。第一,我叫董遙合,我是董遙合,絕不是別人。第二,上輩子是痛是苦我都無所謂,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第三,你是我的人,你敢繼續往前走,我就敢追。”

那筆挺的背影微微一顫,“別跟來,你若敢跟來,這一世我都不會再見你。”

“你閉嘴!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當我是溫蠻?”

“是。”

“一直以來?”

“一直以來。”

腦後麻了一片,多麼奇妙而絕望的感覺,今生體會這一次,大概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遙合用力撕扯嘴角,終於露出一個笑,“我早猜到了,不過不要緊,我臉皮夠厚,我可以等你。”

那個人灰髮輕擺,不猶豫的搖頭,“不必了,你走。”

遙合一愣,抓碎了一旁的花,她毫不猶豫跨步渡河,誰知腿剛踩近河岸,水鬼便撲過來抓她,抓住她的腳踝往下拉。她舉着刀子朝水鬼揮去,竟割斷數隻手,水鬼粘了陽血,嚇的縮進河中。

她沾了一身腥臭,卻依舊要強的仰頭,望着那幾乎要衝來的男人。

“我可以的,用不着你救!”那樣的神情臉上卻無淚,好像被這如火的花兒炙烤乾涸。

小小的身體坐在巨大的花海中,倔強的不知退縮,倔強的不知懼怕。

白蚺靜靜看着她,緊緊攥住雙拳頭,轉過身朝前走。手腕上那破舊的小鐲子擺動,像是一隻小手,緊緊握着他。恍然想起她的大哭大鬧,她的嬉皮笑臉,她柔軟溫溼的掌心,她紅若春花的脣瓣。恍然想起的那些太多太多,腳步不住緩慢下來。

背對着她離開,是折磨。

如果繼續朝前不再看她,如果繼續做他要做的,如果那些後來不是他所期盼的,那麼現在這樣毅然決然的離開,會不會悔?

會,一定會。即使他走到如此,也不知這條路走下去會是如何。

那麼就回頭,回一次,看一眼。

那白衣的人兒在對岸遠遠站着,隔着河,隔着彼岸之花,隔着忘川,隔着這遙不可及的距離,回過頭看她。

她,就在那裡,一頭凌亂的短髮在風裡亂作一團,那對單純的眼睛在他回首遙望之時,笑彎了彎,含着豔麗的朝霞。

他的女孩,一直是這樣,堅持又執拗。

她在搖擺的曼珠沙華中慢慢張開雙臂,說:“小白,你別走。”

那顆原本堅定下來的心,終於在她孤獨的聲音裡化成一灘水,隨着她的喜怒涌動,掀起軒然大/波。

在那瞬間,他無從思考。爲了保護而說出的謊言和真相在這一刻都不再是理由。

忘川對岸的白色影子毫不猶豫調頭而來,飛身過河,在盛開的曼珠沙華中將她拉入懷裡。

那歇斯底里的掙扎已來不及,在爆發之前他需要她。

我……無法放任你難過,無法放任你強顏歡笑,做不到,永遠做不到。

“我的小合,與我完婚吧。”

未來無法預測,我們何須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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