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夫那雙握着穴位圖的老手,卻是十分的穩重,從他口中念出的穴位,都是要處,若非有決明這樣的人在,董紫楓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
但此刻的他,卻依舊緊張不安,決明的鍼灸他信得過,但劉大夫卻他信不過,若是毒性無法在初露徵兆的時候壓制住,蔣何鳳決無半點生還的可能。
他還沒能讓她放下對自己的成見與敵視,被他接受的一段感情纔剛剛開始,與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女人早已離他而去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她離開自己。
他已經自己足夠強大,可以奪嫡爭皇位,可是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他也以爲自己有足夠多的時間,皇上還年輕,他可以慢慢與太子耗,蔣何鳳還有五年的時間毒發,他可以慢慢找靈藥,可是,他還不夠強大,時間還不夠。
她的病發,讓他明白,眼前這個人,是雖是都可能會離自己而去的。
不是走,不是逃離,而是撒手人寰,徹底消失。
這不在他的設想範圍中,在他設想構建的未來裡,他手握天下權,與她神仙眷侶一同到老,死亡的問題,他從未想過。
他雙眼緊盯着燈光倒映在牀簾上那個嬌小的身影,腦子裡卻並沒有春光乍泄的畫面,他只是在怕,怕若是不成功,她就會一睡不醒。
“膻中穴,四號針,入五分!”
燈光前,決明那雙殺人都未顫抖過的右手握着那根細長如髮絲的銀針顫抖着,殺人之時,她會將銀針刺入十分,她有施針的經驗,可有這個分寸與把握,可若要全神貫注的長久施針,就是華佗在世也會心力交瘁。
蔣何鳳無力的腦袋下垂着,脖頸後可見到突出的勁椎,在決明每將一根針紮下的時候,如柳葉細長的雙眉都會微微蹙起,昏睡中的她不知道此時發生着什麼,現在的她,在做一個夢。
一個噩夢。
她又再次體會到了她初次來到這個世間的痛苦,聞着死人腥臭的血,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寒風如刀刃,冰雪爬上臉龐,蒼茫的天地,沒有生命,沒有生機,沉寂一片。
她的五官正在慢慢隨之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起先她能聽到風雪的聲音,聽到鷹隼啄食身體不遠處那些被白雪掩蓋的死屍的聲音,她的睫毛已經被凍住,她只能眯着眼看着不斷飄飛而下的白雪與盤桓的鷹隼,她不斷在吹着哨子,用來驅趕鷹隼,用來自救。
若不是那疾疾的馬蹄聲震動她還有感知的腦袋讓她使勁全力發出了她用此時最大也是她一生中最微弱的聲音吹了一個口哨,也許,她的性命已經結束在了那一片冰天雪地裡。
所以,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感謝這個自己愛着的男人,就像老鷹對兔子的喜愛,游魚對水的喜愛,將軍對劍的喜愛。
軍營有女初長成,少女芳心如花怒放,可她誓要傾盡一生去愛的人,卻與一個如天仙一般的女子走得很近,鮮紅如血的紅燭,紅綾結綵的府宅,她看到了身着戎裝的他換上了喜服,歡喜的喝着別人遞過來的喜酒,走進了新房。
一個夢,死了。
她跌入了萬丈深淵,看不到光明。
萬丈深淵中,不知何處飛來利劍,她無處可逃,一劍一劍,血染布衣。
於無邊無際如濃墨的黑暗中,她彷彿聽到了許多的聲音。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的馬蹄聲,永遠也不能忘記的他的聲音,馬蹄疾疾如雷,他的聲音冷冽如劍,還有一個聲音,溫柔如春水!
叮咚,叮咚,叮咚。
像是湖邊垂柳葉上露珠滴落,清脆而讓人平靜。
春水泛起漣漪,她感覺到了風。
有風自東方而來。
春水洶涌入海,她看到了水花,潔白如冷光的水花。
有光,在東方。
風吹散黑色霧霾,她看到了光明。
…………
牀簾裡,決明將最後一根銀針拔下,將額頭的汗水拭去。
屋子裡,劉大夫合攏穴位圖,關上了藥箱。
桌子旁,董紫楓衣袖中的雙手緊握,山川兩側再添高山峻嶺。
屋外,蘇大嫂聽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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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十一翻身下馬,奔入院中。
廚房裡,樊素將一塊木柴放入了竈裡,鍋裡熱水沸騰。
…………
下了整整一上午的大雨終於停了。
喧囂的世界,瞬間墮入安靜。
爲蔣何鳳穿好了衣衫,決明捲起了牀簾下了牀,劉大夫起身,摸了摸有些發麻的腿,緩慢的走到了牀榻前。
雖渾身溼透,董紫楓卻丁點不覺寒冷,他快步走到牀前,等着劉大夫的宣判。
一抖衣袖,老手搭上白皙手腕,五指輕彈。
緊皺如連成一線的雙眉突然一挑,微眯雙眼驟然大方光彩,劉大夫驚訝的看了一眼決明,露出了喜色!“取藥的回來了沒?”
山川陡然崩塌,緊握拳頭一鬆,董紫楓大口的喘了一口氣,喜色漸躍上眉梢。
“來了來了!”
緊閉屋門被推開,十一手中搬着一個足有他腰寬的匣子快步走入。
“熱水好了沒?”
“好了好了!”蒼白臉頰被大火烘得發燙的樊素跑到了屋子裡,將手頭的一盆沸騰熱水放在了桌上。
“去取大木桶,將藥材熱水倒入其中,只要泡上半日的功夫,若是沒有意外,病人應該就可以甦醒,只是!這只是暫時的!以我的醫術與這位姑娘高超精湛的鍼灸功夫,也只能爲她壓制三個月的時間!”
喜色驟然凝結,董紫楓發白的嘴脣顫抖着問道:“三月的時間!那之後呢?”
“三月之後,需得再次鍼灸用藥,但這毒每發作一次,對這姑娘來說可都是積傷,若不根治,遲早…………”
決明顧不得休息,立即與樊素一同出了屋子,在蘇大嫂的幫忙下搬來了大水桶。
劉大夫收住了話,董紫楓沉默的看着蔣何鳳,心如亂麻。
這是蔣何鳳的劫難,更是他的劫難。
劉大夫隱藏的後半句話,他了然於心,若是尋不到解毒良藥,若是不能早日尋到解毒良藥,蔣何鳳這條性命,就是樹梢的樹葉,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逝。
十一將滾熱的熱水倒入水桶中。
決明與蘇大嫂將牀榻上的蔣何鳳扶起,擡着放入了木桶中。
蔣何鳳到底是個女兒家,這種場合男人必須得迴避,蘇大嫂帶着董紫楓十一劉大夫到了他們夫婦的屋子,親自爲三人倒了茶,等着看那一疊厚厚的銀票會何去何從。
“城頭傷者衆多,請恕老夫不能在此久留,這個…………”劉大夫很無形象的打了一個噴嚏,伸手欲用衣袖去擦口角口水卻發現衣袖還能擰得出水來只能作罷。
“你不能去!”這個時候董紫楓可沒有天下蒼生的覺悟,蔣何鳳沒有醒,這最後所有全部唯一的希望,他絕對不能放着他離開,就算劉大夫坐在這裡只是閒的無趣的嗑瓜子打瞌睡也不能讓他走!
“這…………那位姑娘只需泡上半日的藥湯就會甦醒,不會有礙,性命無輕重,老夫趕去城頭,或許就能多讓幾個人免於蒙難!人人皆有慈悲心腸,還請……”
“兩千兩!”
冰冷無情自私的三個字,打斷了劉大夫的話,凝結了他大義秉然的神色,讓他那顆歷經世故的心微微一動。
兩千兩,乃是他與董紫楓商定的診金的兩倍。
他嘴角抽搐着,一顆腦袋彷彿是被雨水澆灌發漲了一般,他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大公無私大義秉然,不然他也不會在城頭的那些棚子裡丟下自己手頭的事務冒雨趕到了這裡,不愛錢的人只能是身在富貴的人,如他這等,說不愛錢那是虛僞。
他咬了咬舌尖,一陣疼痛讓他皺緊了眉頭,這樣的他,看着像是有些不悅不快。
“三千兩!”
身爲大賀王爺,他有不愛錢揮金如土的本錢。
劉大夫的嘴角再一抽,卻沒有說話,巨大的喜悅被他壓在心底眼底,憂慮之色被他掛在了嘴角眼角。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眼前這個年輕人,會將價錢再翻一番,四千兩,意味着什麼,他可以再開一間他那樣的醫館。
“四千兩!要麼你留下來,要麼關醫館回家抱孩子!”
劉大夫等到了那讓他眉頭嘴角眼角雙手雙腿五臟六腑都顫抖的三個字,可這三個字後面,還帶着董紫楓的怒火。
此刻的他很自私,但他不認爲這種自私是錯得,性命無輕重,那些人對別人來說都很重要,但對她重要的,只有蔣何鳳,他沒理由爲了一些不重要的人讓對自己重要的人涉險,這是善也是僞善。
人人都在爭權勢,權勢是什麼?
就是能讓你在保衛你自己重要的東西的時候多幾分底氣罷了!現在的他有這樣的底氣。
“你…………你好不講理!”劉大夫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一張被老臉氣得抖擻了起來。
劉大夫想要捍衛自己早已出賣的底線,黑白參雜的鬍子像是咀嚼草葉的公羊的鬍子,一抖一顫的,十分可笑。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講!她沒有醒來之前,你若是走出了這座屋宅,今日我就能讓人毀了你的醫館!四千兩,夠了!”
四千兩,足夠了,蘇大嫂也是這麼覺得,所以她在劉大夫羞憤難當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將他拉到了一旁,與他說了這個揮金如土的年輕人的身份。
洛陽王家!
這四個字,遠比董紫楓那三個字來得有分量。
屋子裡,蔣何鳳幽幽的醒了過來,看見被泡在木桶裡的自己的身體,看見水面上漂浮的那一層藥渣子,她明白了自己這一次的昏迷經歷了什麼。
上一次她坐在這樣的木桶裡,是在兩年前。
她在鬼門關又走了一圈。
她高估了自己的身體,連豺狼都能與之搏鬥的自己,居然會被一場寒雨打敗。
刺鼻的藥味讓她皺起了眉頭,回想着自己昏迷之時的那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