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千言感覺自己在黑暗中飄蕩了很久。
再次睜眼, 身上冰冰涼涼。環顧四周,竟是躺在一汪潭水中。
潭水徹骨地冷,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迷茫地從水中站起身, 顏千言把一隻手擡至眼前, 默默看着, 一陣失神。
這隻粉粉嫩嫩的小手, 是他的?
潭水只有一尺深, 卻淹沒了他的腿——這麼說,現在的他,不過十歲?
“傅默!”顏千言試探着喚了一聲, 自己的聲音,陌生而稚嫩。
突然這是怎麼了?他在哪裡?現實還是夢境?
越想越心慌, 顏千言掙扎着朝岸上走去。冷風吹來, 寒意涌上心頭, 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傅默,你在哪裡?”他絕望地呼喚, 總算爬到了岸上,抱膝坐着蜷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傅默……”
他的呼喚越來越微弱,終於, 弱小的身體承受不住冷風的侵蝕, 兩眼一黑, 再度陷入昏迷。
*
“這孩子生得真好看, 可惜是個男孩兒, 否則,做我們家大牛的童養媳多好?”
顏千言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 入眼是木製的天花板。
他試着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穿了衣服,也蓋了被子。這是被人撿到收養了?
顏千言暗暗嘆了口氣,無法掩飾心底的失落——這是夢吧?他居然在夢裡昏迷。這個夢要持續多久?他要怎麼做才能醒過來?
還是說——此時此刻,他所經歷的一切,纔是真實?傅默,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他一個甜美卻虛幻的夢?
顏千言使勁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啊!醒了!”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天真爛漫的聲音,把顏千言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側頭望去,只見一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正趴在他牀沿,一臉欣喜地盯着他看。
顏千言微微皺眉,並不言語。
於是,小男孩歡快地跑出了房間:“爹!娘!他醒了!”
聽到這句話,門外的議論聲戛然而止,緊接着,一個婦人踏進房間,幾步來到顏千言面前,溫柔笑道:“孩子,你可算醒了,不知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顏千言微微張口,本能地想要回答,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麼,欲言而止——他知道自己叫顏千言,可現在這個他,絕不可能是顏千言。
——顏千言是顏國第七皇子,十七歲之前從未踏出過皇宮半步。
見顏千言不答,婦人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孩子,你是失憶了麼?”
顏千言依舊不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看,一邊看一邊分析自己現在的處境——化身十歲小孩,在寒潭邊被人撿到。倘若這是他的記憶,只可能是上一世的。
可上一世,他是花王千葉,出生在飄花嶺,擇花神羽洛爲主。又爲何會有這段記憶?
顏千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不再糾結,看着婦人微微一笑:“是您救了我吧?多謝。”
突然的微笑看得婦人一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把抱住顏千言,嘆息道:“無妨,你無父無母,我來當你的娘。你沒有家,我來給你這個家——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兒,我給你取名小羊。”
顏千言:“……”
親生兒子叫大牛,收養的兒子叫小羊——這取名的功力,顏千言是服氣的。
“小羊,過來幫忙!”另一邊,大牛他爹已經喚上了。
顏千言:“……”這名字,我真的抗拒。
於是,接下來,連續好幾天,顏千言都在大牛家幫忙幹活。
這家人從未虧待過他,給他吃給他穿,還專爲他收拾出了一間房。
日子一天天過去,顏千言越來越寢食難安。一方面,他不知何時才能從這場過於真實的夢中醒來。另一方面,他不明白這家人爲何要待他如此。
——他在這個家裡的待遇,甚至比大牛都要好了。
“是我想多了麼?”晚飯前,顏千言抱膝坐在屋子前的空地上,仰頭望着溫暖的夕陽,微微眯起眼睛。
倘若他真的只有十歲,或許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吧?可是,現在這個十歲少年的體內,是他顏千言——靈魂修煉千年,厲鬼成妖的顏千言。
他不信這家人真如表面看上去那麼善良。
可是,即便不信,顏千言也不願妄加猜測。他向來恩怨分明,至少現在看來,這家人對他有恩。
“但願是我想多了吧……”他喃喃自語,又在原地坐了片刻,起身回屋。
然後,那一頓晚飯,不,是那頓晚飯之後發生的事,讓他永生難忘。
*
顏千言不知自己怎麼了——好好地吃着飯,忽然越來越困,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樣。
他的身邊,不再有大牛,以及大牛的爹孃。甚至,連他身上的衣服都消失了。
不僅如此,他身邊還有許多像他一樣赤身裸體的孩童。
他迷茫地揉了揉眼睛,從地上爬起,環顧四周,所有的孩童都蜷縮在地上,絕望地盯着他看。
聰明如顏千言,一開始竟也沒想到那頓晚飯有問題。他第一反應,是大牛家出事了,或許是被強盜闖了家,所以才連累他淪落至此。
可是,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時候醒,也就清楚地聽見了門外熟悉的嗓音。
“這孩子……請你們對他好一點。”——是大牛他娘。
顏千言愕然轉頭,視線穿過門縫,看到一個滿身肌肉的大漢一臉鄙夷地開口:“賣都賣了,錢都收了,還管他是死是活?滾!”
那一刻,顏千言只覺全身上下徹骨地冷。那感覺,比起被自己的父皇出賣,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明只是個夢而已,爲何會有如此激烈的情緒?
顏千言狠狠咬了下脣,真恨不得立刻妖變,將門外的人都殺了。可惜現在的他,別說妖變,連同齡的孩子都打不過——上天真是不公,總是給他如此孱弱的身體,讓他無從反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命運低頭。
孩子們排着隊,一個接着一個鑽進黑色厚重的簾子。
顏千言面無表情地排在隊伍裡,真希望自己的身體裡能生出另一個靈魂,取代他,替他去承受這一切。
可惜,希望只能是希望,他依舊無比清晰地經歷並感受着此刻發生的一切。
隊伍很短,不一會兒便輪到了他。厚重的簾子有三層。鑽入第一層,有人把黑色的鎖鏈纏到了他的脖子上。鑽入第二層,他被人抓着頭髮強行壓倒在地,不得不像狗一樣被人牽着向前爬行。鑽入第三層,跳動的火苗迷了他的眼,他什麼也看不清了。
整整三排火紅的蠟燭,燭光之後,昏暗的屋子裡擠滿了人,每個人的眼中都散發出貪婪的光,猶如一把把利刃,要將高臺上的魚肉千刀萬剮。
感受着無數視線對自己身體的侵蝕,顏千言雙手撐在冰涼的地上,看着地面細小的裂縫發呆——我在做什麼?這裡是哪裡?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麼?
脖子上的鎖鏈忽然一緊,顏千言不得不順着鎖鏈拉扯的方向爬了幾步,感受到身後突然踹來的一腳,他身子一歪險些倒地,硬是撐住了,按在地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他不要這樣!
“憑什麼……”他咬牙從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終是下定決心,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對着離自己最近的大漢就是一拳,“我的人生,憑什麼要你們來掌控!”
小小的拳頭落在大漢身上,跟撓癢癢沒什麼區別。底下一片歡呼叫好,甚至已有人開始叫價:“這性子,我喜歡!我出一萬兩黃金,誰也別跟我搶!”
顏千言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瞪了一眼——還是第一次那麼生氣,從未有過的憤怒。這些人,怎麼不去死?!
尚未反應過來,臉上忽然捱了一巴掌,把顏千言打得直接摔倒在地。臉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想要起身,可連眼睛都還沒睜開,腹部又捱了一腳!
“啊!”劇烈的疼痛迫使他發出一聲慘叫。
顏千言捂住腹部,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攻擊從各個方向襲來,他根本無從招架。
肋骨不知斷了幾根,嘴裡全是血腥。好不容易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簾子後一雙雙充滿恐懼的眼睛。
“看到沒有?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大漢對簾子後面的孩子們說。
“去你孃的!”這話真是觸了顏千言的逆鱗,他吐了口血沫,隨便抓住一人的小腿便往死裡咬。
一個十歲的孩子,對戰至少三個滿身肌肉的大漢,顏千言自知沒有勝算,卻還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反抗。
他無法對大漢們造成重創,大漢們竟也打不死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發現了問題:“不對!他的傷……他身上的傷呢?!”
顏千言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聽不到耳邊的一切聲響。他只知道,他身邊的幾個大漢,動作都莫名地一滯,他連忙抓住機會就地一滾,從一人的兩腿之間滾到簾子旁,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站起身,推倒身前的孩子就往外面跑。
隱約間,他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喊:“這個孩子不正常!他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