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槐和莫聲棋走後, 孟昭離總會做一個夢,夢到符禺山的那棵榕樹,樹下站着榮霜, 他遠遠的看到那個背影, 朝她狂奔, 卻永遠都無法靠近。
樹下的榮霜也一直都是一個背影, 烏黑的長髮上墜着幾根打着彎的細藤, 藤上星星點點開着小花,有時她會側一下頭,有時她會伸手扶頭上的樹枝, 更多時候,她只是背對着他那麼站着。
起初只是偶爾夢見, 他以爲是自己太過四年。因爲南方的水災, 皇帝欽點孟昭離爲欽差前往賑災, 沒日沒夜的忙了幾個月,回到帝都之後, 這個夢便每日晚間都會出現。
他要是就那麼遠遠看着就還好,只要他想靠近,夢裡的榮霜就會越來越遠,就算他跑到心要跳出胸口醒來,也追不到。
他去郊外和凜風交流過, 沒什麼頭緒, 又告了假去了符禺山一趟依舊沒什麼發現, 可是那夢依舊持續, 後來他也就慢慢接受, 即使在夢裡,也不去追了, 只在那固定的位置看着,就很滿足。
要是有一日沒有夢到,反而會寢食難安。
類似的夢一做做了四五年,就在前幾天突然沒有了,他慌了,每天睡不着,他開始瘋狂的練功,不把自己累倒精疲力竭昏昏睡去不罷休,可依舊沒有那個夢。
那天他又把自己累到筋疲力盡,最後直接倒在練功房,他早就吩咐過練功的時候不許打擾,於是將軍府的下人盡職盡責的沒有人來看他,這次他又做了夢,不同的是,這次夢見的是莫氏父子。
夢裡莫氏父子就直接走進練功房,就像他還醒着。
莫清槐還是書生模樣,莫聲棋也還是老神醫的樣子。莫聲棋給了他一個瓶子讓他打開,他想也沒想就打開了,一縷熟悉的淡綠色的輕煙飄了出來,在他身周饒了幾圈便消散了,他的眼前就又出現了符禺山下榮霜的背影。
莫清槐告訴他,她回來了,你去找他吧,她就在符禺山。莫聲棋在他身邊放下一本書,還有另一個瓶子,看着他拍了拍那書,又搖了搖頭,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就和莫清槐轉身走了。
他們在夢裡一直沒有開口,但他就是能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那些動作那些東西都是什麼意思!他們轉身是,他想去追,就又出現了之前夢境裡那種無論你怎麼跑都無法靠近的情況,最後莫氏父子變成一個小點消失,他也隨着仿若震山一樣響的心跳驚醒!
手邊真的有一本書和一個玉瓶,他迫不及待的打開,書是無字書,瓶是空瓶。
他有點懵,仔細的回想莫聲棋最後的神情動作,是說這東西就放在這?“這”是這屋裡還是這地上?他頭一次如此認真的回憶夢境中的細節,也是頭一次如此認真的思考莫老爺子的肢體語言,想的腦仁疼。
保險起見,他立刻叫人封了練功房,還做了個透明的罩子把書和瓶子就那麼放在地上保護起來,叫下人好生看管,誰也不許動練功房裡的任何物件,天還沒亮,他就急急忙忙感到郊外去找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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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夢裡的情形和他所做一說,凜風倒也十分贊同他的做法,只是同時也不明白莫老爺之弄什麼玄虛。不過倒是建議他儘快趕去符禺山,既然莫清槐都讓他去,那那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凜風雖然有了莫清槐的幫助可以恢復人形,但也就是可以恢復人形而已。帝都這裡又比不上符禺山裡靈氣充裕,十年來他並沒有好轉多少,每日望着樹上那屍繭,也是從未有過任何變化。
當年戰神與藥君迴歸天庭,腓腓亦跟隨藥君而去,它本就是神獸後裔,又是藥君收服,也算是個好歸宿。於帝都之外那簡易棚屋裡,就只有凜風獨居,只有小白偶爾會來找他玩一玩,孟昭離倒是經常來和他說話。
如今算是十年來唯一的希望,當下他便找來小白,讓小白送孟昭離去符禺山。
於是孟昭離只叫下人去給賀拙年遞了個帖子,讓他幫忙進宮交給皇帝,說自己要告個假,連多久都沒說,直接就走了,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孟大將軍敢如此對皇帝了吧!
孟昭離心似飛箭,小白也急,飛了五天五夜來到夜歌林,在溪水邊喝飽了水,略作休息便急急忙忙往符禺山趕,只是趕着趕着,速度卻慢了下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讓他有些不敢靠近。
這次不同夢境,每次狂奔都無法靠近之後就會醒來,然後當晚再次入夢。現在,如果他再狂奔到山腳下,卻依舊如夢境裡那幫求而不得,要如何醒來?揪着這樣的心,他越走越慢。
小白倒是一根弦,本來一猛子飛來他已經非常疲憊了,路上想休息的時候,孟昭離總是不讓,總是催促,此時答案就在眼前了他恨不得立刻去到榕樹下,可這是孟昭離反而猶豫不前了,他很生氣,用頭頂着孟昭離往前走。
就這麼被小白強推着,他終於來到符禺山腳下,那棵巨大的榕樹,佇立眼前,獨木成林。陽光很好,從樹冠的縫隙透過來,樹下涼風習習,又有縷縷日光,暖洋洋的特別舒服。
但是,只有這棵樹。
他這次沒有跑,慢慢走到樹下,坐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撫摸上那粗糙的樹根,樹幹,垂下來的氣根,過去的無數畫面在腦中閃過,就像她一樣抓不住。
小白也蔫了,窩在一旁不吭聲了。
許是連日趕路太累,許是撐了太久太累,他們倆都閉上了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這麼多年都沒有睡過無夢的覺的緣故,這一次他睡得特別安穩,什麼都沒有夢到,他甚至沒覺得自己睡着了,好像只是閉了一下眼而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孟昭離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摸自己,心中一嚇醒了過來。
他看到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五歲左右的身量,挽着簡單的髮髻,一雙烏黑靈動的眼珠正眨巴眨巴的看着他,一隻小手摸着他的臉:“你在哭嗎?”
孟昭離感覺心要飛出來了!
一摸自己的臉,果然溼溼的有淚,卻不知爲何,他急忙握住小女孩的手:“沒,我是高興的。”
“高興了不是要笑嗎?爲什麼會流淚?”小女孩歪着頭問。
她沒有當年在將軍府裡給他吃閉門羹那種凌人的氣勢,也沒有當年拒絕一起去吃晚飯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只有一個小女孩的單純。
榮霜回來了。
“有的時候,有些特別高興的事情,就會讓人想哭。”孟昭離胡亂解釋着,把她拉進一些:“你是榮霜?”
“榮……霜……”小女孩重複着。
孟昭離熱切的看着她。
這場面爲何有些似曾相識?小榮霜的雙眼陷入迷茫,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類似這樣的問過她,問她叫什麼,家在哪裡,可是是誰呢?是什麼時候的事?
孟昭離卻激動的直接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榮霜,你終於回來了!”
一瞬間好像有無數的畫面和記憶涌進她的腦海裡,但它們又都一閃而過,她只覺得這感覺很熟悉,這個人很熟悉,其他的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是誰?我好像認識你?”榮霜問。
孟昭離驚愕的放開她,仔細看着她。
她目前的樣子,又回到了五歲女孩的樣子,想當年自己初次見她也是這樣,直到好多年後才變成成年的樣子,他雖不懂是爲什麼,此刻卻也能聯想到一些,榮霜應該是當年被姜贊重創,後來又獻出神血,自己消散了,此時不只是很麼機緣之下再次成妖,有了人形。
這就是當年莫清槐要他相信的她一定會回來嗎?
可是如今的這個小女孩,還是榮霜嗎?呆了許久,他小心的問:“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榮霜……”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是藥爺爺讓你來的嗎?”
不等他回答,她就蹦蹦跳跳的跑到樹幹另一側,那裡的樹根處像是被她挖了個洞,還有個草蓋子蓋着,她從裡面拿出一堆東西,最後舉着一本書朝他過來:“你看,這上面有榮霜。”
孟昭離卻看不見什麼書了,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被她翻出來的一堆東西,起初的一個玉瓶就吸引了他,最後的一個面具更是讓他挪不開眼。
正是那年八月節,被小販瞎編的狐妖故事吸引,買下的那一對面具中的狐妖面具。他越過舉着書的榮霜,走到她身後拿起那面具:“這是你的?”
“當然是我的,這洞裡都是我的寶貝!”小榮霜十分肯定的回答:“雖然有很多我都想不起來是怎麼得來的,可他們就是我的,而且我都很熟悉,也很重要!藥爺爺說,等我長大了就能知道了!”
說着她拿起那個玉瓶,打開給他看,那裡面是空的:“藥爺爺還說,這裡面的要吃完了,能幫我解答的人就會來了,是不是就是你?”
孟昭離驚詫的看着那個瓶子,還有她手裡的書,和他夢裡見到留在練功房的一模一樣,難道書和瓶子只是這個意思?
他接過那本書,她說這裡面有她的名字,但他拿過來看又是一本無字書了。
小榮霜接過來,翻來給他看,立刻看到那書上顯現了“榮霜”兩個字。但也只有這兩個字。
他越看越驚奇,問道:“這書上只有兩個字?寫着榮霜?”
小榮霜點點頭:“恩,我拿到它,就只有兩個字。藥爺爺說,以後纔會有更多的字。”
孟昭離心蹦蹦的跳,試探的說:“現在,上面可有‘孟昭離’這幾個字?”
小榮霜歪頭看看他,認認真真的翻了一頁,叫道:“呀!真的有了!那,你就是孟昭離?”
小白在一旁着急的直哼哼:“我呢我呢我呢?”
榮霜翻了翻問:“你叫什麼?”
“我是班寅將軍!”
“沒有。”嘩啦啦的翻書聲,小白哼哼:“小白,你起得。”
“哦,有了,我起的嗎?卻是要比什麼將軍好記多了。”小白趴到一邊,前爪捂住了眼睛。
孟昭離心念一動道:“上面可有‘莫聲棋’和‘莫清槐’?”
小榮霜又翻,“沒有。”
“那有沒有‘凜風’‘謝蕎漳?’”
嘩啦啦,“有!”小榮霜激動了,“這些都是什麼人?爲什麼有的有,有的沒有?”
沒有馬上回答,孟昭離心中卻依稀有了一個解釋。
藥爺爺想必就是莫聲棋了。當年戰神自爆後,他都有辦法爲戰神重塑仙身,在人間蟄伏了那麼多年終於助戰神重返天庭。那麼小小一個樹妖,他也應該有辦法。
只是十年前他並不確定辦法是否可行,同時有一點他和戰神都很清楚,就是他們是不能留存於人世間的,那麼只是一些記憶。
榮霜本是千年的樹靈,若不是戰神之血,她或許可以修煉成難得的山河之靈,雖不入仙道卻可與仙並肩的存在。
但因爲天道的疏漏,她成了犧牲品,被迫成妖,又爲免生靈塗炭獻出自己,藥君想要救她,天庭也沒有萬般的阻攔。
“可能跟你有關係的人,才能出現在這本書上。”孟昭離道。
“他的名字是我起的,”小榮霜指着小白道,“那你的,你跟我什麼關係?”
孟昭離呆了。
這個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忽然他拉起她的手低着頭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出去,看看還有誰在這樹上,都和你有什麼關係,去一一揭開這些問題?”
小榮霜回答的特別乾脆:“好呀!爺爺說,我就是要等着你來,帶我出去呢。”她隨手從細藤上揪下一朵小花:“送給你!”
孟昭離將那花捏在手裡,從包袱裡拿出那個帶了一路的金步搖:“這個,送給你。”小榮霜眼睛亮了:“好漂亮!這是什麼?”
“是個髮簪,我幫你帶上好嗎?”孟昭離說着幫她把金步搖插在頭上,一個這麼小的女孩帶這麼隆重的步搖,其實很不搭。
“好看嗎好看嗎?”她追問。
“好看,你帶着這個,最好看。答應我,收了它,它就永遠是你的,要永遠帶着它,好嗎?”
“好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