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陣失落。
他說:“後來我把你帶回家,你是個可愛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懂事,並不費心。後來,你會走路、會說話了,開始叨叨媽媽,讓我覺得很煩,就先回了加拿大。後來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去接你,但猶豫之後又放棄了。我知道你越長大越想要媽媽,而家裡一直有許多流言,那些話,聽到你的耳朵裡會非常難過……總之,最終還是沒有接你。”
雖然他找了諸多借口,話裡話外都在責怪我媽媽和我,我卻完全聽得出,對於我媽媽的死,他並沒有他想表示得那麼問心無愧。
我說:“我還以爲您是爲了我的安全着想。”
“不。”他乾脆極了:“你的安全不是問題。”
我說:“我寧可您是爲我的安全着想。”
他沒說話,而我也說完便覺得自己失言,趕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一個人住也蠻好的,那棟房子很漂亮,我很喜歡。”
“你媽媽也很喜歡。”他有點溫柔地說。
我說:“哦。”
接下來,他又不說話了。我的心思也飛到別處,又忍不住想繁音的事。以前我總想知道一些我媽媽的事,卻總是不被允許,如今,他卻主動說起,還說得如此詳細。我認爲,他從前竭力,是因爲他知道自己無法對這件事做到雲淡風輕,而是小人般耿耿於懷,隱藏不住自己的怨氣,而他當然清楚這是不大度的。
只是她都死了,他又何必呢?
話說回來,我知道他主動跟我聊我媽媽,是知道我對這個感興趣,還是不想和我討論繁音的事。可相比之下,我還是比較關心繁家的事。這事一旦交接完畢,我養父就會申請起訴,雖然繁音回德國了,但看我養父勢在必得的態度,繁音肯定會被弄回來。想到這裡,我才發覺,我忽略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德國沒有死刑,但大陸仍有。蘇家自相殘殺的事發生在大陸,只要證據確鑿,絕對是惡性案件。如果在大陸宣判,那……
我剛想到這裡,耳邊突然傳來聲音:“靈雨。”是我養父。
我正被那個恐怖的設想嚇到,不由打了個激靈:“嗯?”
“過來。”他說完又頓了頓,語氣溫柔了些:“到爸爸身邊來。”
我沒有動,只是渾身僵硬地坐在原地,心想這恐怕纔是我養父的真實念頭,如果法庭判他死罪,那還不如他在監獄被暗殺,後者尚且可以隱瞞編造騙過念念,前者則會昭告天下。對念念來說,那是她唯一的爸爸,離婚以求自保和殺死爸爸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可能是因爲我沒動,他誤會了我的意思,解釋說:“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問:“您有什麼事嗎?”
他沉吟了一下,纔有點失望地說:“沒什麼事。”
我沒吭聲,依然沒動。他像是有些不甘心,又道:“只是想讓你挨着我坐,讓我看看你的傷。”
我說:“傷已經沒事了。”
他沒說話了。
對,我就是不想過去,內心很抗拒這種親密。我趁着他失神沉默,說:“很謝謝您剛剛把我媽媽的事告訴我,不過我今天來的目的並不是這個。我……”我也知道自己這麼說十有八九沒用,連我自己都知道這些都是蠢話,“我只是想說繁音的事。事已至此,我想我肯定阻止不了您,我只希望您能留他一命,不要趕盡殺絕。”
“看來你還是不懂。”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我累了,出去吧。”
“繁家的核心資料在我手裡,裡面包括所有賬目,沒有它,就不算完全擁有那個組織。”我說:“我可以把它給您,只要您答應我,不要他的命。”
他的語氣登時冷厲起來:“出去!”
我纔不要出去,繼續說:“如果您不願意那也沒關係,我可以把它交給警察。如果繁家人知道保不住繁音,那他們一定會願意多咬幾個進去。”
“哦?”他反而冷靜下來了,淡淡地反問:“決定再也不見念念了?”
我身子一震,僵在當地。
“出去吧。”他說:“我來了。”
我還是不想走,仍想開口,卻又聽到保鏢的聲音:“雖然是個機靈的孩子,但如果一心向着那邊,就斬草除根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如果再不走,他就殺了念念。
坦白說,我不確定他會不會真的這麼做。顯然他以前對繁音的好態度都是假的,內心裡其實恨透了他。念念跟繁音像極了,又親他,之前在我養父身邊住了這麼久,肯定已經被我養父瞭解得通透。
我只得說:“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他沒說話。
我想他是允許的,便問:“之前孟先生一直說他幫我處理公司的事,其實都是您在安排,對嗎?”
“嗯。”
“雖然看不到,但我覺得自己的狀態很好,所以接下來我想要恢復工作。”我假惺惺地說:“免得您太辛苦了。”
“先養身體吧。”這就算是拒絕了。
我問:“要養多久?”
“我已經問過醫生,他們說,先修養三個月,觀察你的恢復情況,如果不好,就要準備手術。”他說:“一年吧。”
算得真準,一年正好夠把繁音審完判刑的。
我無奈到了極點,只好說:“爸爸……”
我一直聽得出,他很希望我能繼續這麼叫他,但我始終再回避這件事。下一句要惹他生氣了,我怕他殺念念,自然要先討好一下。
這是有效的,他的語氣霎時溫柔起來:“怎麼了?”
“您也知道,我既缺乏野心,也沒有能力,其他不提,連一份拿得出手的學歷也沒有。”
“這沒有關係,對你的情況而言,學歷已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顯然他看出我接下來馬上就要話鋒一轉,因此直接用話封我:“你最近的工作我都瞭解了,做得比我想象得好很多,接下來,我會慢慢地教你。”
我只得硬生生地把自己剛剛想說的話接上:“我認爲我沒辦法勝任您交給我的工作。”
他沒說話。
“當然,”我也要拿話封他:“如果我不做,您就要把我女兒斬草除根,那我的確沒有拒絕的餘地。”
他終於開了口:“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想要現在恢復工作?你想利用職權找機會救他。”
“是。”我不怕承認。
“出去吧。”他又一次下了逐客令。
我摸索着站起身,轉身走了幾步,又覺得不甘心,站定了說:“蘇先生。”
他沒說話。
我說:“聽說我媽媽只有幾千萬的債務,雖然那對她來說很多,但對您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可是她竟然沒有來找您,而且非但沒有,還選擇出賣自己,甚至賣了自己的孩子。我想,這纔是讓您如鯁在喉的原因。”
他還是不說話。
“您知道這是爲什麼嗎?”我承認,我在傷害他。
他是我父親又怎樣?他從不曾在正確的時候用適當的方式善待我。
他自己都說了,我和她一樣“自作主張”,顯然他很在乎這個。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明知我這裡沒好話,還是開了口:“爲什麼?”
“因爲您是一個讓人沒辦法相信你會真心疼她的人。”我說:“她跟您在一起那麼多年,到頭來您跟別人糾纏在一起。周家的事就算您當時不知道,事後也不會完全沒有聽聞,但您並沒有找她。就算不想看孩子又怎樣?明知她連一個能給她煮飯的親人都沒有,卻當天就把人攆出醫院。我想,之所以沒有給您留下隻言片語,是因爲她明白,與您這樣內心冷酷的人,多說什麼都是無益。”
他不說話。
我摸黑出了門。
護士、保鏢等人都進去了,孟簡聰似乎就在門口,第一時間便扶住了我的手。
他扶着我進了一個房間,應該就在病房隔壁,問:“還好嗎?”
“我還好。”
“蘇先生呢?”他問。
“可能也還好吧。”
他着急起來:“你跟他吵架了?”
“嗯。”我說:“我說了很難聽的話。”
“這……”他更着急了:“他的身體情況很不好,你……你先在這裡休息,我去看看。”
我沒回答,孟簡聰跑了。
我坐在原地發呆,心裡既覺得自己剛剛的態度太狠了,又覺得我已經沒有其他出路。我拿出手機,摸索着想要撥通繁音的號碼,卻遲遲按不下最後那一個按鍵。剛剛忘記問我養父,他們見面都說了什麼,但我覺得繁音或許已經猜出了大部分,或許更早。
想到這裡,更覺難過。
過了不知多久,孟簡聰纔回來。我聽出是他的腳步聲,問:“他怎麼樣?”
“所幸沒事。”
的確,我心裡還是放鬆了一些。
孟簡聰似乎坐下了,問:“你都對他說了什麼?”
“怎麼了?”
“他命令把你送到加拿大去。”他說:“現在已經在準備了。”
“爲什麼要去加拿大?”
“去那邊治療。”
我知道了,他是要軟禁我。加拿大就完全是他的地盤了,我跑都沒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