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不覺得第二人格很糟糕麼?”
“第一人格更糟,他殺人放火,暴力殘忍,是反社會型,我認爲他不能作爲基礎。”他說:“第二至少是一個正常的人,儘管他不太有魅力,但那是因爲他不完整,當人格融合後,他會有其特殊的魅力。”
“他已經融合了。”我毫不隱瞞地把事情講了一遍,“他應該是第二人格主導的,但我沒感覺到他哪裡有魅力。”
似乎我的描述跟他所想的並不一樣,他愣了一下,隨即展顏笑了:“他真的痊癒了?”
“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他顯得手足無措起來,嘀咕道:“難道這病真的還能好?”
我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卻不說話了,沉浸在了自己的開心裡。
今天我算是弄懂了,這傢伙雖然是醫生,然而他也同樣是患者。他是來拿繁音做實驗了,剛剛那句話就是證據。
我問:“你還想出去嗎?”
他這纔回神,說:“看來你還沒有弄懂這裡是做什麼的。”
“什麼意思?”
“每天給我灌一大堆副作用極重的藥,甚至用針管打。”他笑着說:“經常被拉去電擊。其他病人還可以對症下藥,我卻不能,醫生很願意用我來試他們的治療方法。這是你安排的吧?你恨我。”
我懶得辯解,因爲我覺得我爸爸這麼做沒什麼錯的。當初我請他是爲了讓他治繁音的病,他卻自私地採取自己覺得正確的方法,而且完全不跟我們溝通,導致了許多嚴重的後果。如今這種不尊重病人的做法反饋到他自己身上,也不過是他應得的。
我說:“我沒有興趣對醫學做貢獻,這樣對你,只是因爲你始終不肯說實話。今天你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我想,你應該不介意回答我,那樣對我老公,是什麼人指使你?”
“這個問題我剛剛已經回答過了。”他認真起來:“我知道你們這些日子一定把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你很清楚沒有人指使我。我和以前治過他的醫生看法不同,我認爲第二人格更好一些,雖然對你來說,第一人格纔是有利的。”
我點頭說:“好。”
“你還是不相信。”他聰明地洞察了我的想法。
“當然不信。”我說:“你在撒謊,你臉上寫得很清楚。但你不想說就算了,我等下想參觀一下你被電擊的過程。”
他臉上露出了無奈。
我又坐了幾分鐘,確定他什麼都不想說,便說:“不管怎麼樣,見到你很高興,你剛剛的那些話,在我聽來也很有趣。我先走了。”
他沒反應,我便轉身,正要出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我的確在撒謊。”
我站住腳步,沒有說話。
“我太孤獨了,沒有人能夠跟我交流。”他說:“只有他可以。”
我有種直覺:他不會願意我此時轉身看着他。於是我維持着現在的姿態,沒有動。
他停了停,繼續說:“我對這個病的看法持悲觀態度,但我當時有能力讓他的情況穩定一些。可是我要讓第二人格成爲主要人格,因爲他可以理解我。”
我問:“第一人格不能?”
“不能。”他說:“他是被分裂出來的,而不是主動進行分裂的那個。他認爲自己不正常,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
我感到了一陣不適,轉過身,看着他坦然的臉,問:“你到底是……”
我沒辦法把話說完,因爲心裡很不舒服。
“我只是想要一個同伴,並不希望傷害你。”他強調:“如果我的計劃順利,他本來可以繼續冒充你老公,會比第一人格對你更好。但你們都太執着了,在你們眼裡,‘壞’的就要消滅,不管它是否真實。你們都討厭第二人格,卻忘了他纔是最接近最初的人。其實,我剛剛沒有撒謊,第二人格真的比第一人格更加適合融合另一個,因爲他們原本就是這樣分開的。”
我搖頭說:“沒必要說這些了,我只想知道是誰指使你,既然這就是你的答案,那就行了。”
他問:“你不想幫他治病了?”
“他說他已經好了。”
他搖頭:“你所描述的情況與我推測的差別太大了。”
“你好像沒資格說這種話。”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我從裡面出來,孟簡聰在門口等我,一邊跟醫生聊天。
我問:“你們拿他試藥了嗎?”
“試藥?”醫生失笑道:“我們都是按照他的病徵對症下藥。”
“你們知道人格分裂症要怎麼用藥?”
“人格分裂症?”醫生失笑道:“我真不明白你們爲什麼如此堅持這個可能性,就算這是他自己告訴你們,他的精神狀況也是堪憂的,妄想也是他症狀的一部分。”
從病房區出來後,我把我跟黎昕的對話內容告訴孟簡聰,說:“我既覺得這傢伙像個精神病,又覺得他很有條理,蠻正常的。”
孟簡聰說:“那繁音呢?”
“……你看呢?”
“我也不知道。”
我們全都陷入沉默,我的心裡感覺自己似乎走入了一條死衚衕。
轉眼已經來到大樓門口,我看着牆壁上懸掛的圖案,是有關治療手段的介紹。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孟簡聰:“你知道那個電休克療法是怎麼進行的嗎?”
“我不想知道。”
我問:“去看看?”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只陪你到門口,不進去看。”
我忍不住笑他:“你膽子好小。”
他嘆了口氣。
電休克療法也就是電擊,這裡面採用的是無抽搐療法,也會加入一些麻醉劑,它是有生命風險的,因此也配有搶救設備。
雖然醫生把我放了進去,但只是讓我隔着玻璃參觀。此時裡面正好有個病人在做治療,他身邊擺放着幾個看上去並不兇猛的小盒子,那些小盒子裡冒出電線,連接在病人的手上。
準備工作已經做完了,因此很快便打開了開關。病人似乎是第一次做,在通電前神態算得上輕鬆,但隨後便突然張大了雙眼,渾身顫抖,臉色頃刻間由白轉青,嘴脣開始顫抖,冷汗直流。
我這輩子經歷的最痛大概就是中槍跟生孩子,哪個更痛苦我也比較不出,但我直覺眼前這種痛苦應當並不比那兩種更輕微。我看着他近乎是絕望的臉,眼前再一次閃過念念當時的表情。他的嘴脣大張着並顫抖着,與念念被掐住脖頸時如出一轍。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有種瀕臨死亡的感覺,似乎也與念念當時的目光一模一樣。
在其中的幾分鐘裡,這個陌生人真的變成了念念。
……
我和孟簡聰一起離開了醫院,回了我家。
我爸爸午休剛醒,準確地說,是被茵茵騷擾醒。他正陪她玩一款開發智力的小遊戲。
我們等了一會兒,他們才結束一局,然後跟茵茵聊了一會兒,纔派人帶她走。孟簡聰把黎昕今天說得話轉達給他,我爸爸點了點頭,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只問我:“你剛剛說,你要問我什麼?”
“我想問,可不可以不讓繁音進監獄?”我說:“也不讓他死。”
他一愣,問:“那你想怎麼樣?”
“我想讓他進精神病院。”我說:“就像治療黎昕那樣。關着他,給他灌藥,電擊。”
我爸爸居然沒說話,我還以爲他會樂於答應。
我忙說:“我今天去參觀了電擊治療,我覺得繁音需要這個。”
我爸爸這纔開口:“這要看法庭是否認可他有精神病。而且對他來說,精神病院要比監獄容易出去。”
我說:“但精神病院比監獄更痛苦。”
雖然不需要強制勞動,但精神病院是單間,哪怕他自詡很正常,也要被迫跟瘋子們在一起,聽他們鬼哭狼嚎,住那種一無所有的房間,被塞下大把的藥片。我已經諮詢了醫生,藥物會嚴重干擾他的智商跟意志力等能力,電擊不僅痛苦,還有短暫失憶等嚴重副作用……我瞭解繁音,同樣是失去自由,比起在監獄裡面對隨時來的暗殺,被人當做瘋子羞辱只會令他更加痛苦。
我以爲這次我爸爸會理解我的意思了,然而他卻說:“一旦送他進去就不可能再出來了,你先考慮幾天,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我不由皺了皺眉:“您不是一直都想讓他死?”
“我是想讓他死。”他說:“但不打算讓他失去尊嚴。在我的看法裡,這是不必要的。”
我說:“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沒關係,你考慮幾天,這件事聽你的。”他說:“只要你考慮好。”
我點頭:“好。”
這件事聊過,我們便出來了,茵茵正在門口站着,懷裡抱着剛剛玩的玩具,見到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