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不服氣,還想開口,他卻打斷我:“靈雨,到此爲止吧。別讓孩子太恨你,爸爸希望你能有新生。”
我忍不住哂笑:“是不是如果之前我沒有跟他走,您也只是嚇嚇他而已?”
他擺手,擺出一副不想多說的姿態:“別再說這些了,我累了,你趕快學習,拖着這幅身子工作實在是力不從心。”
我只好將那碟片扔回垃圾桶,說:“那我先不打擾了。”
“去吧。”他說:“先不要把事情告訴孩子們。”
我忽然想起他之前用孩子威脅我,不由覺得非常可笑。
接下來,我度過了一段看似很平靜的日子。我被我爸爸塞進了一間學校,和比我年紀小很多的孩子們一起讀書,說實話着實有點丟臉。有時我跟孩子們在一起,但茵茵和我不太親,念念則整天叨咕爸爸,搞得我很想逃避。
我沒有繁音的消息,也沒有刻意去找。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覺得重獲新生。
有時,孟簡聰會來找我,喝茶或是聊天。他不喜歡經商,因此我們不聊工作。我承認我們之間的狀態似乎有點曖昧,但我並不想它進一步曖昧,因此也很少主動提起感情話題。
所以我們聊的都是他以前的事,他去過的地方,玩賽車時的體驗。
我常常想,他是個可愛的男人,如果我能愛他就好了。
直到這天,孟簡聰又接到了一通電話,說了幾句便匆匆起身,說:“我得走了。”
“什麼事?”我問:“誰打來的?”
“醫院。”他神態有些詭異,像是不想說似的:“精神病院。”
我問:“繁音?”
他一愣:“是黎昕。”
我這才察覺自己失言,見他看我的眼神也怪異了,乾脆大方道:“念念總問他,我總說謊也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她聰明。我這幾天就想着問你,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開口。”
“哦。”他說:“兩個月前他的案子就已經判下來了。”
我問:“什麼結果?”
“精神病院強制治療。”
“哦。”倒是不意外,我問:“那怎麼沒有傳喚我?”
“這半年你狀態一直很好,你爸爸不希望你再面對這些事。”他說:“在法庭上陳述自己被打的細節太容易讓你痛苦。”
“哦。”他突然一說我才發覺,不由感嘆:“都半年了。”
他沒說話。
我問:“他治療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說。
“什麼意思?”我說:“治療沒效果嗎?”
他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只得”哦”了一聲。
孟簡聰也沒再說這個話題,轉而道:“我得走了,黎昕在鬧自殺。”
“死了?”
“沒有。”他說:“被救過來了,但我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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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也去。”
醫院基本沒什麼變化,病房也仍是上次的那一間。接待我們的醫生換了,但也跟孟簡聰很熟悉,她告訴我們,黎昕救過來了,狀態還算穩定。而孟簡聰對我說,他的狀態一直很穩定,而且挺配合治療,最近電擊治療和藥都減少了。
我們來到黎昕的病房,依然是上次的格局,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他正坐在光禿禿的牀上,神色有些恍惚,像是在發呆。
護士叫了他幾次,他才擡頭看過來,然後慢慢地走到了我們面前坐下,朝我們笑了笑,依然很有禮貌的樣子。
孟簡聰問:“出了什麼事?爲什麼突然要自殺?”
“想試試死的感覺。”黎昕回答了他,又看向我:“好久不見,繁太太。”
“我跟繁音已經離婚了。”我說。
我們的確已經離婚了,因爲他進了精神病院。聽說相關證件已經郵過來了,不過我沒有去看,在我爸爸那邊。
他微微一怔,沒有說話。
這次見黎昕,給我的視覺衝擊還是蠻大的。他消瘦了許多,顴骨高聳,幾乎脫相,人也顯得十分萎靡。他眼神黯淡無光,儘管依然有禮,卻很僵硬。現在的他,比半年前看起來更像病人。
我讓孟簡聰出去,然後說:“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他的病根本沒有好。”
他似乎並不意外:“你怎麼知道?”
我把法庭上的事講了一遍,說:“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就變成那樣。”
這半年,我畢竟已經冷靜多了,雖然刻意不去想,但也會忍不住琢磨一下那天的事。見他不說話,我繼續補充:“而且警察也詳細調查,最終認定他有精神病。現在他也在精神病院。”
他這纔回神,點頭說:“這樣纔對。”
“什麼意思?”
“上次你說,我就覺得這裡面有問題。他不可能好。”他說:“就算好了,也不會是那樣。”
我說:“嗯。”
他再度陷入微微的呆滯,然後又忽然回神似的看向我:“你是不是想知道,他爲什麼在法庭上突然變成那樣?”
“我……”從理智的角度,我覺得我應該說不想,因爲這半年太平靜了,我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傷正在痊癒,這種遲到的幸福不應該被破壞,所以我不僅不曾去看過繁音,甚至連離婚的相關文件都不去接觸。可從感情上,我還是想知道,否則我不會在這裡。思忖良久,我問:“你能回答嗎?”
“能給你一個不一定標準的答案。”他說。
“說說看。”
“我給他做治療時,曾聽他說起過這樣一件事。”他說:“他父母離婚時,他曾經出庭。他父親教唆他指控母親虐待他,導致他母親失去了他的撫養權。”
我說:“我知道這件事。”
“他很在意這件事,每一個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他說:“他告訴我,在那天之後,他母親徹底失去了撫養權,一度被取消探視權。他則留在繼母身邊,經常被她虐待。他發覺自己被騙之後,和父親的關係也陷入僵局,他父親不肯爲這件事道歉,在產生衝突後,也參與毆打他。雖然幾年之後,他父親也爲此做出了彌補的行爲,但那時他和母親的感情已經變淡,母親有了自己的家,不久後又有了新的孩子。所以,那件事對他的意義非常重大,可以說就是那天之後,他從天堂掉入了地獄,失去了一切。”
我問:“這是第一人格告訴你的嗎?”
“是第二人格。”
我詫異道:“他也知道這件事?”
他點頭:“我認爲,他在法庭上的表現,是因爲那個場景激起了他對於這件事不愉快的回憶。”
我說:“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他說:“其實你可以去問現在給他治療的醫生。”
我搖頭,說:“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問問。”
“你跟我之間如果有關係,也只是仇恨。”他說:“把我關在這裡這麼久,也是因爲恨我。我知道你來的真實目的。”
他說得也沒錯,我無言以對,唯有嘆息:“我已經跟他離婚了,按理說,不應該再關注他的情況。我現在過得很幸福,也沒必要關注他的情況。所以……”
“好了。”他擺擺手,打斷我說:“我累了,今天就到此爲止吧。”
我們離開時,醫生護士來了,端了一大盤子藥以及針管。我看着那些白花花的東西,想象不出它們的味道,心裡也生出了濃濃的反胃。
最近念念在上學,交了許多朋友,忙忙碌碌着,也就不怎麼跟我要爸爸了。
茵茵自然也不要,半年了,我們的感情好了許多。我也會想起她之前看到繁音就發抖的樣子,我知道,對她來說,沒有繁音其實比較好。
我的生活已經在變好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沒有繁音。
沒有繁音,我就是幸福的。以前我只是這麼想,這半年,讓我得以確定了這件事。
不久後,我要準備考試,忙了起來,也就不再有空接待客人。孟簡聰也很識趣,來了兩次,發覺我在忙後,便不再來打擾。
我睡眠本就不好,考試這陣子更是如此,常常凌晨三四點鐘便醒了,坐在書房裡翻書,卻總是莫名發呆。有時會突然看到繁音就在我對面,疊着腿,姿態囂張地坐在沙發裡,滿臉不屑地命令:“看書,看我幹什麼?”
找不到書時,也會突然聽到他說:“第二個書架第三排左數第六本。”
當我覺得憤怒,回頭想要吼他時,卻發現並沒有人。
有那麼幾天,我一直輾轉反側,腦子裡浮現出那些白花花的藥片、粗壯的針頭、灌滿液體的針管。那臺小盒子樣的儀器,連着章魚觸手一般的電線,它連接在人的身上,啓動之後,那人就會眼睛發直,渾身發抖,口吐白沫……
每當想到這個畫面,我都會覺得很有快感,但高興過後,很快便忍不住開始失落。
我知道,最好的狀態不僅是不再愛他,也是不再恨他。
可我還是不想他好過。
我的考試成績比想象的要好,我爸爸很高興。事實上他最近一直很高興,他說這是因爲我終於認真地學東西了,這樣再過幾年我就可以獨當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