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抱歉。”
他回神問:“什麼?”
“我的話太惡毒了。”我說:“但這是實情。”
“不,”他說:“我只是沒想到他的情況居然會這麼糟。是有什麼人指使麼?”
“說是警方爲了查案。”我說:“不過他手上那麼多人命,更多人想殺他也一點都不稀奇。”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明天就回去。”
“那你到時告訴我時間,”他柔聲說:“我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我說:“可能會凌晨纔到,去接我太辛苦了。”
“沒關係。”他笑了:“有一段日子沒見你了,我有點想你。”
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他最後這句話,給了我一種柔情款款,又有些害羞的感覺。
這一晚,我又在失眠,喝了幾杯酒也無濟於事,最後吃了一粒安眠藥,總算擁有了一個多夢的夜晚。在這些光怪陸離的夢裡,有蒲藍,有孟簡聰,不過並沒有繁音。
第二天一早,我依照約定去見了韓夫人,她丈夫最近恢復了基金會的工作,她最近都在本地的分公司。
我昨天就約了時間,當時是她的秘書安排,對方似乎早有準備,欣然同意。
今天我來時,她正在辦公室裡等着我。
我進門時,她還挺隨和地同我打了招呼,遣散了其他人。我坐下後得以仔細觀察她,在我的印象裡,韓夫人始終是一個雖然不算非常美,卻特別體面的女人,哪怕穿着睡衣時,也絲毫沒有頹唐之感。繁音有着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和臉型,那種相貌令人覺得自信而霸道。今天她同樣精心裝扮,但眉宇之間依然難掩疲憊虛弱,顯然繁音的事令她很是憂心。
我觀察她的同時,她問:“喝點什麼呢?”
“咖啡就好。”
她點頭,按了電話,說:“送兩杯碧螺春。”
我提醒她:“我喝咖啡。”
她明顯地愣了一下,又對電話說:“倒兩杯咖啡。”
然後按了掛斷鍵,衝我苦笑了一下,說:“抱歉。”
只這一下,她立刻露出了些許老態,說:“年紀大了,腦子有些跟不上了。”
我說:“我昨天去看了繁音。”
她這才擡頭看了看我,嘴脣動了動,沒有說話。
我說:“在醫院和警局的‘朋友’說是警察那邊授意的,這樣不合適吧?您沒找找關係麼?”
她搖頭,虛弱地說:“都是法院判決的結果,他自己又堅決不上訴。判決之前我跟他談過,當時就料到會這樣。”
我問:“他堅決不上訴?”
“是。”她靠到了椅背上,嘆息着說:“以前他就總是鬧自殺,我一直當他只是痛苦,想盡辦法逼他、哄他,只求他能活着。他說這樣反而讓他更痛苦。”
我說:“昨天他那副樣子好像還不如死了。”
“我總不能買兇進去殺他。”她似乎心如死灰。
我沒說話。
此時有人敲門,是韓夫人的秘書,端着咖啡進來,分別給我們擺好又出去了。
我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聽到她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只是想問這件事。”我說:“我沒想到您居然沒有動作。”
我可以確定我爸爸沒有操控這件案子,那韓夫人沒理由看着自己的兒子受這麼大苦。
她苦笑了一下,許久才說:“如果只是來找我說這種話,那喝完了咖啡就走吧。音音對不起你,我待你也不算好,但我想他已經沒什麼可以再作爲代價付給你了。”
雖然她語氣平靜,但我完全聽得出她話裡的意思:“您覺得我是來落井下石的?”
她看着我說:“你手裡還有其他證據吧。如果不讓他因爲家暴進去,那他就得因爲別的進去。比起打老婆,殺人罪名更重。”
我說:“的確有,但那證據已經被我爸爸毀掉了。”
她說:“你在法庭上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我不由一頓,放下咖啡杯,說:“看來今天真的是我唐突了。”
她這才正眼看我:“所以你到底爲什麼來?”
她這句話把我問住了。
來落井下石好歹算個理由,我到底爲什麼來?我想問問她,怎麼能放任醫院那麼對繁音呢?那分明不是在讓他死,而是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行爲真是無聊,從他對念念動手的那一刻起,我就認定他就是個永遠都不會變好的瘋子,我對他只有恨,昨天還多了一些同情。
但這些都不足以變成我來找韓夫人聊這件事的理由。
我答不上來,幸好她也沒逼我說,只道:“聽說你打算再婚了?”
我詫異極了:“怎麼會有這種傳聞?”
“我前天還和孟簡聰的姨母一起喝茶,她說孟家和你爸爸都有着意思,也向我打聽你的人品。”她笑着說:“孟家的人都很好,孟簡聰尤其好,他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沒什麼事業心,但這點對你應該不成問題。”
我說:“我跟他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她笑道:“別擔心,我有對她說你很好。我也知道問你這件事很冒昧,不過,如果你想再婚,我希望念念能回到我們身邊。我知道你不喜歡繁盛,我會把她帶在我身邊。音音恐怕是要走在我前面了,我想有個孩子在身邊,看到她就像看到音音。”
繁音這幅樣子,再受幾天折磨估計就沒什麼活下去的可能。我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眼裡泛出了淚光,看得出她的難過絲毫沒有僞裝。
我當然不能給她肯定的答覆,只給了個含含糊糊的答案。她也沒有強求,說完這件事後,再聊了幾句沒營養的內容,便藉口要開會對我下了逐客令。很顯然,她並不想答應我的拜訪請求,但她想說這件事,才讓我來。
我也明白,雖然這件事的起因是繁音傷害念念,但我在法庭上毫不掩飾的仇恨,還是讓她心裡怪上了我。
下午時,我又去了醫院。
昨天的醫生仍在,我的再次到來又給他增添了一大筆收入,因此他很高興,說:“他今天清醒一些了,或許您能同他聊聊。”
我問:“警察來過了麼?”
“還沒有。”這醫生彷彿看透了我的心,說:“我沒有彙報這件事。”
我看着他說:“謝謝。”
他諂媚地笑了笑,領着我原路過去。
這條路依然陰沉得令我非常不適,病房門也依舊是那一扇。門打開時,依然是那動物園猛獸區一樣的鐵柵欄,那後面坐着個人。
依然是毛氈一樣的頭髮,身上的病服似乎有一陣子沒換了,雖然沒有很骯髒,但有斑斑血跡。他盤腿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臉也不算髒,就是瘦,瘦得脫相,無論多漂亮的人,一旦這麼瘦,都現了鬼相。
我坐到沙發上,見他的眼珠木然地跟着我的身體轉動,最終停留在我的臉上。我強忍着不適,輕輕地叫了一聲:“繁音?”
他不說話,就這樣看着我,那姿態令我懷疑面前坐着的是一具屍體。
這狀況確實比昨天好一些了,但我不覺得我們能聊聊。
不過儘管這樣想,我還是說:“你不是說你好了嗎?怎麼在法庭上又開始發瘋?”
他毫不令人意外地沒有回答。
“那些話是不是騙我的?”我問:“不過你騙我就騙我,幹嘛要那樣傷害念念呢?”
他依舊那麼看着我,渾身所有部位全都沒有動上哪怕一下。
我說:“我昨天來,是想看看你的情況。今天來,是想跟你告個別。”
他還是不說話,我想他真的已經聽不懂了。
如果下半生真的這樣過下去,或許會比之前的他幸福。雖然他看起來這麼慘,但他至少不知道自己這麼慘。越聰明越痛苦,完全傻了,也就沒有那些煩惱了。
所以,我的這些話其實只是說給我自己:“這半年以來,我一直刻意不去關注你的消息,起初念念還在我耳邊說要爸爸,後來發現我實在不想聽,也不再說了。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久的,完全沒有你的日子。坦白說,我覺得這種日子又快樂又安全,但是我很不習慣,常常會想起你。”
他當然依舊不動,依舊不說話,連眼神都如此木然。
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它洶涌而至,來勢洶洶。我在瞬間就被它控制了,禁不住地想要掉眼淚:“我……我常常都會想起你,想起我們從前好的時候。我以爲只要把你送進來,我就可以解脫,再也沒有痛苦。可事實好像又不是如此。”
毫不意外的,他依然木然着。
我任由自己哭了好久,才感覺自己這半年被壓抑的情緒終於得到了釋放。然後我重新平靜下來,再度看向他:“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接下來我打算和別人在一起,你媽媽希望我把念念給她,不過我不打算同意。如果你的病還能夠痊癒,那希望你過得好,如果不能,那我只希望你過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