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商(VIII)
“你就是那個要睡薄屹的?”
商嫺:“……”
空氣裡蔓延開一陣難以言喻的尷尬沉默。
三人大概是同時停滯幾秒後,最後還是調酒師在薄屹快要攜裹上刀子似的眼神裡,訕訕地摸着後腦勺笑:
“不是,那啥,我口誤……”
調酒師擡手不輕不重地抽了自己嘴巴一下,然後心情複雜地上下打量了薄屹一遍。
似乎是十分擔心他是不是已經被商嫺吃幹抹淨了的模樣。
商嫺看得忍俊不禁。
她手肘往吧檯上輕輕一撐,淡聲笑:“放心吧,我是他老師。是個遵紀守法,保護未成年的好公民。”
調酒師:“……”
調酒師:“老師?”
薄屹承不住調酒師那萬般震驚的目光,不自在地撇開清俊的臉孔,輕咳了聲。
商嫺已經重新跟調酒師搭話。
“不過你們老闆很大膽啊,”她笑着把玩面前一隻小巧的玻璃杯,說話的時候懶洋洋地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做這種行當,連未成年也敢僱傭?”
“……”
調酒師慢慢從方纔令自己震驚的消息裡回過神,長嘆息一聲,深深地看了低着頭的薄屹一眼,才抽回視線。
“是啊。”
“我也覺得我們老闆真是太大膽了,什麼樣的炸彈都敢往回拎。”
“……”
薄屹不說話,眼觀鼻鼻觀心。
酒吧進了新客,就近便來了這裡,請調酒師幫調了一杯深水炸彈一杯瑪格麗特,便坐到不遠處去了。
而轉回來的調酒師似乎這纔想起正職,走到商嫺面前。
“商……老師?”
商嫺輕笑,擺擺手,“你叫我商嫺就好。”
“那還是不敢的,”調酒師也笑,“那商小姐,你喝點什麼?”
商嫺思索兩秒,莞爾。
“兩杯冰紅茶吧。”
“……”
感覺身旁投來的目光,商嫺轉過去,勾脣一笑。
“這次,輪到我請你?”
“嗯。”
身後極光的變幻裡,少年的笑容格外令人安心。
幾句閒聊間,冰紅茶很快見了底。
商嫺擡起腕錶看了一眼時間,又看向始終坐在自己身旁沒挪過窩的薄屹。
她垂眼一笑。
“所以你們老闆其實是請你來看場子的麼?”
薄屹心虛。
但很快他便開口,“算是……工作日的每晚都是我負責關店。”
商嫺聞言微皺起眉。
“那你不是要回去很晚?”
“我不回去。”
少年眨了眨眼,笑容陽光燦爛,小虎牙都露了出來。
“我沒什麼地方可去,剛好就住在這裡。”
商嫺愣住了,“你家裡長輩……?”
“我跟他們鬧了點矛盾,之前和你提過。”
薄屹似乎不是很在乎了,他輕聳了聳肩,仍是望着商嫺笑。
“他們想讓我讀書,我不想念了,然後中考故意考砸,但還是被他們強制送來了職高。”
商嫺:“然後?”
“然後,”薄屹笑,“我爸就不管我了。”
商嫺:“那阿姨呢,她也不管你嗎?”
提到這個,薄屹的笑容停滯了一秒。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初。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和我爸離婚獨自去國外了,之後我們沒有再聯繫過。”
商嫺無聲一嘆。
“所以,你家裡斷了你的經濟來源,你纔來這裡打工的?”
“……”
薄屹眼神一晃,抿了一口冰紅茶,含混應了。
商嫺也並未起疑心。只在皺眉後,慢慢把這個讓氣氛有點沉的話題帶了過去。
夜色漸深。
酒吧里人也漸漸少了。
商嫺將面前的玻璃杯推到對面,從包裡拿了一小疊紙幣,壓在杯下。
“我送你。”
少年起身,利落地下了高腳凳。
——這讓商嫺還需要藉助踩階的高腳凳,對於少年的身高來說,不過就是伸直了腿彎而已。
商嫺餘光瞥見,忍不住打趣。
“你今年才17,就長這麼高,再過兩年還不知道要怎麼樣呢。”
“會知道的。”
“嗯?”
商嫺起初沒懂,下意識地擡眸。直至迎上少年那雙像是藏了碎星的漆黑的眸子,她才心神一晃。
同時,她聽見薄屹輕聲低笑。
“我會讓你知道。”
“……”
商嫺輕咳了聲,擡腳快步往外走。
一進長廊她就忍不住趁薄屹還未跟上來,擡手在灼熱得好像要自燃的臉頰旁快速地扇了扇風。
了不得了。
這年頭的冰紅茶都能喝上頭了。
非工作日裡,大概因爲學生們全都休息回家了,職高後面的這條長街於是反而到了最爲清冷的時候。
只有爲數不多尚滯留在校還未離開的學生,會在這裡徜徉一晚上。
商嫺和薄屹出來時,夜已經深了,長街上人影便更加稀疏。
商嫺擡眸望了一眼路邊停着的自己的車,便在轉身對薄屹開口:“你不是還要負責關店嗎?腿上還有扭傷,回去吧。”
“本來就不重,現在已經好了。”
薄屹插着運動長褲的口袋,在有點涼了的夜風裡衝商嫺笑。
“我想看着你走。”
“……”
“等你走了我再回去。”
“……”
這樣絲毫不夾雜任何欲求,而只是毫不掩飾地表達少年那一腔純粹而虔誠的戀慕的話語,讓商嫺情不自禁便怔在原地。
像是有人拿歲久的木樁,在古老的青鐘上緩緩地敲響。
悠長而引人沉淪的餘音在她心臟腔室、在她四肢百骸、在她每一個毛孔裡迴盪。
商嫺再回神時,不由瞳眸微慄。
果然還是被蘇荷那個烏鴉嘴給說中了。
面前這個少年從第一次見面就註定不是能讓她硬下心來的人,她到底沒辦法“渣”得徹底。
要麼泥足深陷。
要麼落荒而逃。
商嫺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她剛想轉身,卻被面前突然開口的少年聲音拉住。
“這個月底的最後一天,就是我生日了。”
“……”
“那剛好是個週六的晚上,你能來嗎?”
“……”
商嫺踟躕。
但是對上那雙讓身後頭頂的星辰都有些黯然失色的眼眸,她一句託詞都說不出來。
沉默幾秒。少年似乎讀懂了她的猶豫,他眼神微暗下來,但笑容仍燦爛,小虎牙露在嘴角。
“就算你有事情來不了也沒關係。”
“那天晚上我會在酒吧裡等你的,如果你來不了,也可以提前告訴我。”
“……嗯。”
商嫺心裡幽幽地嘆。
兩人道別。
商嫺上車,發動。
後視鏡裡,那道身影就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一直凝視着車尾。
直到再也看不見。
……
到酒店樓下的時候,商嫺接到一通電話。
來電顯示的名字讓她有點意外。
不是別人,正是讓她代課的範萌。
一接起電話,對面就響起個歡快的聲音來。
“嫺哥,我胡漢三就要回來啦!”
“……”
商嫺幾乎一懵。
大腦空白了幾秒,她纔回神,一邊把鑰匙遞給酒店的泊車小弟,一邊表情發木地往大堂內走。
“怎麼這麼快?不是要我幫你代課一個月嗎?這纔過去了……兩週吧?”
說完之後,商嫺心裡卻也微微震動。
本以爲會十分漫長的一個月,竟然只因爲某一個人的意外出現,就變得十分迅速——這已經過去的一半時間,像是從指縫裡嗖地一下就溜走了。
範萌在對面高興地說:“因爲手術後恢復很好,刀口癒合特別快——完全超出預期。”
“難怪聽你聲音都底氣足了很多。”
“嗨呀這半個月辛苦我們大小姐了!讓您老人家紆尊降貴來給我們這小破地方代課——明天我就飛回C城了,到時候拿出我一個月的工資來,一定得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
商嫺沉默兩秒,她語氣輕鬆地問:“所以,是不是從下個周開始我就可以解放了?”
“當然!”
範萌說完,就又小心翼翼地問:
“這幾天我都沒敢給你打電話,學校裡那幫魔鬼學生,沒折騰到你吧?”
商嫺淡淡一笑。
“他們能算魔鬼?小鬼還差不多。商家那兩隻我都習慣了,還能解決不掉這羣小鬼麼?”
“嫺哥不愧是嫺哥。”
“少拍我馬屁,先好好侍奉一下你的錢夾吧,明天等你回來,我要幫它大瘦身了。”
“哈哈哈,好!”
“……”
電話掛斷。
商嫺面上笑色一淡。
望着淡金色的電梯門上,自己被抽象化的模糊身影,她意識也有點恍惚。
不是不知道,一切總會結束。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更沒想到的是,這麼快的時間裡,她卻好像已經陷進去了。
半晌,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
掩住了那聲極輕的嘆息,女人垂眼,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商家老宅十幾通電話催商嫺歸家,管家天天給商嫺數——商盛輝多少次怒目他們閤家歡照片,但商嫺還是成功拖到了月底。
“這叫做事有始有終。”她是這樣一本正經地跟電話對面的蘇荷說的。
十八線小女星只回了她蕩氣迴腸的一個字。
“呸。”
以示不屑。
這個月的最後一天。
商嫺起得很早,開始在酒店房間裡收拾她的衣裳。
其實沒什麼可拿的,本也沒打算長留、也沒想過牽絆,商嫺一貫瀟灑,衣服哪裡都能買,也哪裡都能扔。
只是不收拾點什麼東西,好像這顆心就亂七八糟地揣了只猴兒似的,躁動不安。
連她自己都唾棄這個難得遇事不決的自己。
等來等去,手機終於不負所望地響了起來。
商嫺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幾秒後,她從微微僵滯裡恢復動作,走過去拿起手機。
然而心頭那些糾結都在看到來電顯示後,被一盆涼水澆透。
商家這一代三個,清一色最怕親媽。
大家長積威深重,商嫺一看到駱曉君的號碼還會有點本能想原地立正。
“……母親?”
她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
駱曉君關懷幾句,便直奔正題。
“你父親早年一位戰友的兒子,這週末剛好到C城出差——今天晚上如果不急着回來,就和他見一面,吃個晚餐吧。”
商嫺一頓。
這類晚餐她不是第一次吃,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習慣了。
從小到大,商家三個孩子裡,長子商驍最冷淡疏離,幼子商彥最乖戾不馴,知情的都誇過商嫺懂事,生得溫婉美人相,性格進退得宜,最是順父母心。
或許就是爲了這一句誇獎,也或許總想有一個方面能比那大小兩個變態強,她什麼事情都順着父母來——gap year是她難得出格。
出格這種事情,有一便會有二。
起初毫釐,後來便能萬丈。
這個道理,駱曉君比商嫺懂。
所以在商嫺拒絕之前,駱曉君便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
“不想見的話,上午的機票已經給你訂好了。剛好回來見見我。”
商嫺:“……”
這就是她想原地立正的根源了。
遲疑兩秒。
商嫺嘆氣。
“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