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商嫺一向自詡反應力一流。
但此時此刻，即便她已經對着成績單上薄屹那兩個字有所預感了，在看到站在教室門前的少年時，她還是怔了幾秒。
還是那少年先反應過來。
他眼睛驀地一亮，像是條件反射似的往講臺方向邁出一步。
“你怎麼……”
剩下的“在這兒”三個字沒等出口，商嫺驀地回神，立刻打斷。
“咳，你就是你們班的班長吧？”
薄屹被這突然嚴肅的語氣弄得一愣，但對着商嫺，他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嗯，我是。”
“……”
教室外的長廊上灑了一地晨曦間的陽光，細碎的金粉一樣，還有星星點點落在少年的肩上。
溼漉漉的黑髮似乎是剛洗過，少年站在臺階下，以並不低於她的海拔，用那張滿溢着青春活力的俊俏面孔，一目不瞬地望着她。
眼神裡的喜悅絲毫沒有遮掩，乾淨純粹，像是帶着光一樣。
虔誠而漂亮。
商嫺被看得心裡發虛。
她竭力迫使自己從少年身上移開目光。
“我是你們班的英語代課老師，商嫺。”
少年一愣，終於被這個消息稍稍從重逢的喜悅裡帶了出來。
“你是……老師？”
商嫺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疑問。
不同於昨晚酒吧裡，那個笑容輕柔漂亮的女人，此時站在講臺上的商嫺神色疏離淡漠，即便同樣是在笑——也是與之前的完全不一樣的笑容。
好像在刻意跟他拉開距離。
薄屹目光微晃。
他一路跑來，脣瓣幹得發澀，再加上方纔乍一看到昨晚夢裡的人，緊張複雜的情緒蜂擁而上，讓他喉嚨裡都發幹。
他抿了抿脣，有些倔地往前走了兩步，擡眼看向商嫺。
“你會代課到什麼時候？”
“……”
距離拉近。
少年身上帶着沐浴液或者是洗髮水的淡淡清香，瞬間將努力合上每一個毛孔的商嫺拉進到他的氣息場裡。
每一個呼吸都叫商嫺肩背微僵。
她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半步。
女人描畫精緻的眉尾微微一皺。靠着這麼多年在商家摸爬滾打的社交經驗，這點場合商嫺覺得自己還是hold得住的。
她聽見自己聲音微冷。
“這是課堂，我是老師，你是班長——還是遲到的學生。這種情況，你該怎麼稱呼我？”
這樣低眼一看，商嫺才注意到，此時站在面前的少年的眼瞼下也有藏不住的淡淡烏青色。
按照這個年齡和色素消解力……
這小孩兒昨晚睡得比自己還差啊。
等莫名有點心虛而回神的商嫺再擡眼，撞上的就是少年微微黯下的目光。“……老師。”
他低下頭去，不情不願地喊了她一聲。
聲音都有點悶悶的。
但仍帶着少年獨有的乾淨質地，十分動聽。
“嗯，”商嫺轉開眼，“回去吧。”
下面剛剛被商嫺震住的學生們都愣了下，顯然是沒想到商嫺這麼輕易就把帶頭違反了自己第一條的薄屹給放回去了。
只不過礙於方纔商嫺那一棍的威力，這次也沒人敢大聲說話了，只隱約聽見低着一片頭的角落裡，有人嘀咕了聲。
“長得好看就是吃香啊。”
商嫺：“……”
嫺哥做得正行得端。
但嫺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更加心虛了……
一節課總算是被商嫺“熬”了過去——本來給這幫小孩兒上課，順便折磨一下他們，應該是商嫺的gap year裡最後一個月的娛樂。
然而就因爲某個坐在第一排、幾乎沒眨眼地盯了她一節課的少年的存在，這場娛樂之旅瞬間就峰迴路轉，大有成爲一場自我折磨的修羅場的節奏。
感覺一節課讓自己額外老了好幾天的商嫺無聲地嘆了氣，喊了“下課”。
她這邊剛一步踩下講臺，還未擡眼，便突然覺得面前投下一道陰影來。商嫺下意識地擡頭望過去。
目光尚未來得及定上焦點，她手腕已經一緊，跟着一道拉力傳來。
商嫺被突然站在面前的少年拉向門外，微繃着的乾淨聲線還在空氣裡輕震。
“我有話對你說。”
“……”
商嫺一懵。
班裡還沒來得及掀起課間噪聲的學生們也愣住了，各種好奇八卦的目光紛至沓來。
等商嫺回神時，她已經被少年拽到了走廊上。
感覺到身後已經從教室追出來的目光幾乎如芒在背，商嫺眼神微冷。
她驀地停住腳，手反向用力。
“放開。”
女人的聲音微微沉冷，帶着和昨天晚上兩人聊天私語時的柔美全然不同的涼意。
“……”
薄屹最終還是沒再堅持，他鬆了發僵的修長指節，轉回身。
此時兩人筆直地站在長廊上，身高差距就更是明顯。
看着面前足足比自己高了十多公分的少年，商嫺心裡腹誹這一代不知道是吃什麼牌子的飼料長大的，面上卻仍微冷。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而且我告訴過你，叫我老師。”
“……你說的是課堂上，現在不是。”
少年似乎終於被她的冷刺痛了，那雙漆黑的眼帶着黯然又倔強的情緒看着她。
一點餘地都不知道給他自己留。
果然還是個孩子。
單純幼稚……卻又幹淨地把所有情緒都藏在眼底捧給你，不摻一點雜質。
商嫺幾乎無法和他對視。
她嘆氣，微垂眼，聲音也儘量放到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最低。
“薄屹，有什麼話你就現在說吧。以後在學校裡遇到，無論課上還是課下，我希望你和我都只是今天剛第一次見面的普通師生關係。”
“……”
少年垂在身側的白淨修長的手掌驀地攥緊成拳。
實在是太美好的年紀，連青筋微繃的弧線都那樣漂亮而獨具青春活力的美感。
他身形僵了很久。
一語不發。
在商嫺幾乎已經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聽見少年剋制隱忍得微微發啞的聲音。
“……就這樣嗎？”
商嫺微微皺眉。
“當然就這樣。”
她仰起臉，爲了減小這海拔差距對她氣勢的影響，商嫺還不着痕跡地往後蹭了一步，然後纔看向薄屹。
“你是學生，我是老師，你還想怎樣？”
少年繃了很久，始終低垂着頭。
已經幹了的碎髮從他冷白的額前垂下來，細細碎碎地遮了那雙漆黑的眼。
商嫺只注意到，露在白色運動服衫外，男生漂亮的鎖骨和修長的脖頸線條，竟然都不知何時有點微微漲紅了。
大約是氣得。
商嫺心裡嘆氣。
“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說了，那就回去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
然後手腕再一次被鉗制住。
商嫺皺眉，扭頭，眼裡溫度徹底冷下去：
“薄屹，你——”
“那那張名片算什麼？”
“。”
商嫺：“……”
商嫺陷入了持久的沉默和懷疑人生中去。
他果然還是看到了。
估計也還是誤會了。
這年頭的孩子們思想怎麼都那麼……一點就透？
可真是個難以啓齒的誤會啊。
商嫺頭疼。
“那個不是給你的。”
她沒想到，一聽這話，少年似乎更惱了，“那你想給誰？”
攥在她手腕上的力度都驀地加緊了幾分。
商嫺：“……”
越抹越黑。
她皺眉，“你先把手放開。”
“……你先告訴我答案。”
“你沒有跟我討價還價的權利，薄屹，你只是我代課班級的一個學生而已。”
商嫺終於有點惱羞成怒了。
四周那些紛紛投來的目光她可以不在意，但這個少年的過於執着，以致讓事情超脫了她的掌控，是從小到大她最無法忍受的事情。
薄屹聽出她的情緒。
他終於頹然地鬆了手。像是隻鬥敗的公雞一樣，連披在身上的晨光都好像淡掉了一層。
商嫺也不忍心再說力道重的話。
她清楚這個年紀的男生，感情來得快也去得快，得不到是最讓他們挫敗又不甘心的。
如果不是今早意外重逢，那她想用不了多久，生命裡最美好的這段時光中，那些瑣碎得未必會在記憶長河裡存留太久、但卻最彌爲珍貴又美麗的小事，都會一點點沖淡她的痕跡。
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而現在，此時此刻的他們只是這長河分出的小小一支跟他們開的玩笑，只是一個意外而已。
商嫺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她轉身走出去幾步，又頓住。幾秒後，她回頭。
仍是迎上了站在原地的少年的目光。
那目光帶着最後一點不甘心的執着。
商嫺心裡驀地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似的。
她神思晃了晃，但很快便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那張名片如果還在的話，可以還給我嗎？”
“……”
最後一點執念散了。
餘聲帶着僵冷的啞然。
“昨晚就扔了。”
說完，少年頭也不回地進了教室。
商嫺在原地站了幾秒。她本想直接下樓離開——反正之後一天都沒課了。
但猶豫了幾秒，少年最後那個眼神始終在她面前揮之不去。
最後商嫺還是妥協。
她轉身朝着這班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去。
班主任見到商嫺的時候，顯然十分驚訝，似乎以爲她是來告狀的，上來就安撫。
“小商老師，你別急，跟這幫學生沒什麼好置氣的，不如……”
“老師，您別誤會，我沒生氣。”
商嫺淡定地笑笑。
“啊？……你不是來告狀的啊？”班主任驚訝地擡了擡老花鏡。
“不是。”
“額，那課上得還順利嗎？”
“順利。”商嫺說：“學生們很聽話。”
班主任：“……”
班主任：“？”
要不是全校都一個德性，那他現在該懷疑小商老師進錯教室了。
不過能在職高當班主任的，絕不是沒事找事的性子，他聞言立刻轉了話題：“那小商老師過來是爲了……？”
商嫺直言：“班裡班長的個人信息表是否能給我查看一下？我想記一下他的聯繫方式，以後有什麼事情，我方便直接通過他跟班裡同學通知。”
“哦哦，當然可以，沒問題。”
班主任扶着老花鏡就又去旁邊那一沓草稿紙似的書堆裡翻。
這次倒利落，很快便拎出一個文件夾，把其中最上面的一張遞給商嫺。
“喏，他就是班長，叫薄屹。”
“……嗯。”
第一眼便看清上面的照片，裡面笑容陽光的少年幾乎又將商嫺帶回到之前的每一次交談裡。
她有點走神，很快定睛往下看去。
而正在這時，班主任似乎突然想起來什麼：
“小商老師，這周剛巧輪到英語老師看晚自習，你晚上能過來吧？”
“……”
商嫺沒顧上回答。
她此時眼睛只盯着資料表上，薄屹的出生年月。
很簡單的一道數學題。
商嫺不用一秒就能算出結果。
薄屹今年，只有十七。
未成年。
商嫺面無表情，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