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歐陽驍似笑非笑的目光緊緊盯着,崇成帝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爲了轉移注意力,他打開了面前的那捲黃色短軸,快速瀏覽了一番上面的內容,花白的眉再次緩緩的皺了起來,最後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將那道旨意又瀏覽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眼花看錯之後,他才擡起頭看進了歐陽驍的眼中,沉聲道:“半月後問斬?爲何如此倉促?”
“父皇覺得倉促?兒臣倒不覺得。”
歐陽驍坐回到椅子裡,用手指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縷髮絲,笑道:“歐陽璟詐死的影響太過惡劣,兒臣以爲儘快處決纔是平息此事的最好方法。如今是多事之秋,儘早解決完內部問題,纔會有精力去應對邦交危機,不是嗎?”
崇成帝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但沒有反駁。
他只是將卷軸放到榻邊的桌案上,緩緩的閉上了雙眼,道:“那就這麼去辦,不過株連之罪就免了吧。”
“父皇……”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對歐陽璟的治罪量刑會對朝廷大臣產生很大的影響,更何況若真的論起株連之罪,那柳佑宰、宋青等一衆武將也在他的九族之內,先皇也曾和他的父親定國公以兄弟相稱,難不成整個皇室都要一同受株連之罪?”
崇成帝強勢打斷了歐陽驍想要開口說的話,隨即擺了擺手,道:“你既然還尊稱朕一聲‘父皇’,還記得頒佈旨意前來讓朕過目蓋章,那此事就無須再議。”
歐陽驍心有不甘,他緊緊盯着皇帝的面龐,目光如刀鋒一般銳利。
但看到皇帝的態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強勢許多,再加上眼下他確實還在依靠柳佑宰來訓練那些新提拔上來的軍官,若真的追究歐陽璟的九族之罪,只怕與他有姻親關係的柳家也難逃一劫,所以他也只能作罷。
他強壓下心頭的不甘情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既然父皇已經有了主意,那兒臣也不好再多置喙。只是,歐陽璟畢竟身犯死罪,那他的胞妹該如何處置?”
“撤了郡主的封號,貶爲庶民就行了。”
崇成帝輕輕的嘆了口氣,滄桑的面龐上滿是疲倦的神色。
歐陽驍淡笑着點了點頭,他伸手將一旁桌案上的卷軸拿了回來,道:“那兒臣就命人再去擬一道旨意,稍後再送來請父皇過目。”
見老皇帝沒有迴應,他輕笑着站了起來向着殿門外走去,紫色錦衣鬆散的披在他的身上,走動時如同一片輕盈飄蕩的雲。
突然,他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了龍榻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兒臣見父皇的神色不太好,兒臣去請太醫再爲父皇熬製幾副湯藥吧,父皇早點休息。”
說完,他就邁着從容的步子,款款離開了崇德殿。
還沒等他的人走遠,崇成帝就被他最後那句話氣得坐直了身體,隨手抄起手旁的一盞茶杯摔到了地上。
“家門不幸,社稷不幸啊!”
崇成帝氣得渾身發抖,歐陽驍那句赤裸裸的威脅簡直沒有把他這個父皇放在眼中。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前世造了什麼孽,纔會被自
己的親生兒子接二連三的毒害!
他的長皇子、他的皇后接連莫名的死去,他敢肯定這一切都與歐陽驍有着分不開的關係,只是他沒有確切的證據指證,所以他只能抱着悲傷與歉疚的情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知道自己對歐陽驍所有虧欠,所以他纔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對方的任性,只是眼下歐陽驍越發變本加厲,若他再繼續袖手旁觀,只怕祖輩辛苦打下來的江山都要毀在他的手中!
崇成帝不能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他雙腿已然廢了,歐陽驍又如此明目張膽的用藥荼毒自己,他只怕這樣的日子他無法支撐太久。
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悲憤的情緒,崇成帝有些坐不住了。
他煩躁的想要挪動身體走下龍榻,卻因雙腿無力支撐而摔到了金色的地磚上。
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在龍椅上指點風雲了大半輩子的江山主人,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趴伏在冰冷的地上,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卻一次又一次的摔倒在地。
“來人,來人!”
崇成帝沉聲呼喊了兩句,偌大空曠的宮殿之內卻只有他清冷的迴音,沒有人來幫他,也沒有人聽到他的求助。
呼喊了幾遍之後都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崇成帝放棄似的嘆了口氣,用手使勁捶了一下自己毫無感覺的雙腿,道:“沒用了,朕真的沒用了。”
話音未落,小軒窗突然被一陣疾風吹開,殿內的燭火猛地晃動了一下,光影切換的瞬間,已經有兩道身影從窗外跳進了殿內。
崇成帝頹然坐在地上,察覺到殿內有人闖了進來,倒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眨眼間,那兩抹人影已經晃到了眼前,藉着昏暗搖晃的燭光,他看清了其中一人血紅色的眼瞳。
如此精緻特別的瞳色, 他此生只見過一人。
“你、你是妙玲那丫頭?”
崇成帝仔細打量着眼前半遮着面的人影, 雖然是問話,但是語氣卻十分篤定。
妙玲一把扯下臉上的面紗,和身邊的柳傾城一起將老皇帝從地上攙扶起來,將他重新放回到龍榻上坐好,道:“皇上,你年紀也不小了,別任性的摔來摔去行嗎?”
“果然是你這丫頭。”
崇成帝連連點頭,心頭的陰霾瞬間消弭了大半,他轉過頭看着一旁的柳傾城,道:“沒想到柳家丫頭也在,你們是怎麼進到這崇德殿的?有沒有人發現?”
柳傾城大步走到窗邊,將窗戶關好,又吹熄了兩根蠟燭,讓宮殿的光暗了下來,這才輕聲道:“皇上,方纔殿內發生的事我和妙玲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只想問一句,半個月後當真要斬他嗎?”
老皇帝聽到她開門見山就詢問有關歐陽璟的問題,也不隱瞞,道:“如今朕身邊毫無可信任之人,又怎麼會輕易斷掉自己的臂膀呢?這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
“緩兵之計?”
柳傾城走到龍榻前,娥眉微蹙的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此事還有轉機?可聖旨一旦昭告天下,又怎能輕易食言呢?”
“三月初七,是孝德太皇太后的百
歲忌辰,朕即便已經不過問政事,也可在此時頒佈特赦令,即便不能免去歐陽璟的欺君死罪,也能拖延一段時間。”
“那接下來的計劃呢?”
柳傾城迫不及待的追問,歐陽璟罪犯欺君,哪怕皇帝頒佈特赦天下的旨意,他依舊難逃罪責,若是他一直被關在牢中不得自由,那又該如何是好?
崇成帝重重的嘆了口氣,目光盯着自己殘廢的雙腿,道:“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了好了,我把藥都調配好了。”
這時,妙玲將懷裡揣着的各種藥草全部堆到了桌子上,她隨手在桌上取了一盞茶杯,將藥草的汁液按照比例調配好放到杯中,她伸出舌頭嚐了嚐味道,便端着那杯藥汁走到了龍榻前。
“這個可以拔除你腿中的蠱蟲,讓它們停止侵蝕你的雙腿,喝了吧。”
妙玲將藥汁遞給崇成帝,見到對方有些遲疑,她不耐煩的說道:“這些藥很難得的,我和傾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弄到的,你趕緊喝了。”
在她眼中,皇帝和普通的百姓沒有任何區別,所以妙玲的態度算不得恭敬。
老皇帝倒也沒生氣,他想起之前妙玲曾經入宮給自己看過病,醫術確實了得,他也就不再猶豫,接過藥汁一股腦的喝了下去。
“還有這個,”妙玲從懷裡掏出一粒紅色的藥丸,遞給了崇成帝,道:“這是我才煉製出來的避毒丹,如果你那個寶貝兒子再餵你喝亂七八糟的東西,記得喝完之後服下它,能解百毒。”
“此丹想必極爲珍貴,朕這把老骨頭用了也是浪費。”
崇成帝沒有接過那顆丹藥,他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澀,道:“太子雖然早就希望朕早日入土,但他現在還沒那個膽量敢毒死朕,畢竟玉璽還在朕的手裡,他不敢亂來的。”
柳傾城表情凝重的搖了搖頭,道:“皇上還是收下,以防萬一。方纔殿內發生的事,我和妙玲看得一清二楚,歐陽驍現在徹底變得扭曲了,萬一把他惹急了,他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
聽她這麼說,崇成帝猶豫了片刻,還是收下了那枚丹藥。
他小心翼翼的將那丹藥收入袖口之中,擡眼看着柳傾城,輕嘆口氣道:“你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當得挺窩囊?”
他的聲音裡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無奈與苦澀。
柳傾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反而是妙玲快人快語,連連點頭道:“是啊,再怎麼說你也是皇帝,還是太子的親爹,結果被他毒成現在這副模樣,怎麼會不窩囊?”
不等皇帝開口,妙玲又問道:“皇帝不是權力最大嗎?你直接下一道旨意把他廢了,不就成了嗎?”
“如今朕只是空有皇帝的名號而已,哪裡是說廢他就能廢掉的?”
崇成帝苦笑着搖了搖頭,嘆道:“若是一切都像你所說的這麼簡單,那就好了。”
妙玲不想動腦子理解這其中的紛紛擾擾,聽到他的話,只是撇了撇嘴坐到榻邊給皇帝按壓穴道疏通筋脈去了。而柳傾城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一直站在榻邊愣愣的不出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