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月、李成軒、李忘真三人循聲看去,只見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郎君就站在二樓樓梯旁,面無表情地看過來。
他有一雙流雲般淡然的眼眸,眉宇間又似風雷般凌厲,鼻樑高挺,薄脣輕抿,膚白如霜,衣白勝雪,全部襯得那一頭烏髮如夜色般漆黑深沉,一絲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下。
只看他那一張臉,彷彿便能看透日升月落、雨雪霜晴,看透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而他的氣質更加難以形容,說他允文,偏偏眉聚風雲,冷冽飛星;說他允武,卻又芝蘭玉樹、輕靈似夢。數種矛盾的感覺在他身上竟如此融合,就好似有一層薄霧籠罩在眼前,令人想要撥開一探究竟。
他和李成軒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他是淡漠清冷的,猶如天人一般的存在;後者則是傲然貴氣的,是屬於煙火紅塵的華錦。
而李忘真生於金玉之中,對人間富貴早已看到了極致,便沉迷於那天人的超然,想要走進他的內心,去了解這個謎一般的男子——
蕭憶,字既明,蜀錦世家“錦繡莊”的繼承人,“藥王”孫思邈的第七代傳人,也是西嶺月青梅竹馬的義兄。
他的出現令原本輕鬆的氣氛驟然一凝,然而他竟似未聞,徑直走到桌案前,先朝李成軒行禮:“草民蕭憶,是月兒的兄長。月兒在鎮海期間幸得王爺仗義維護,草民在此替她謝過。”
自蕭
憶出現開始,李成軒就一直在看他,直到此時才收回目光,淡淡說了一句:“不謝。”
蕭憶又看向李忘真,頷首道:“多謝秀殊。”
李忘真嫣然一笑:“你我之間何須客氣。”
西嶺月卻噌的一下站起來,熱情地對李成軒說道:“王爺,您方纔說什麼來着?邀我進京是嗎?只要您管吃管住,民女樂意至極啊。”
李成軒嗤笑一聲:“我何時短過你的吃住?”
這句話說得極爲曖昧,蕭憶臉色一沉,詢問西嶺月:“你要進京?”
“是啊!”西嶺月笑着拉起李成軒,“王爺,時辰差不多了,咱們是不是該啓程了?”
李成軒掃了她一眼,並沒有接話。
蕭憶則凝眉斥道:“月兒別胡鬧,隨我回成都府。”
此言一出,西嶺月還沒說話,李忘真卻已微蹙眉心:“你不送我回淄青嗎?”
蕭憶沉默一瞬,歉然道:“我想先送月兒回家。”
李忘真聞言將頭轉向窗外,掩飾住那一抹失望。
西嶺月只當沒聽見,使勁拉了拉李成軒的衣袖:“王爺走吧,再不走都該吃午飯了。”
李成軒仍舊沒動,只問:“你的去向,是否要與你義兄商討一番?”
“不必。”
“自然。”
西嶺月與蕭憶同時接話,答案截然相反。
見此情形,李成軒終是緩緩起身,朝她丟下一句:“商量好了再來找我。”然後便兀自走下樓梯。
李忘真顯然還想再爭取一下,但被蕭憶出言拒絕:
“抱歉秀殊,月兒離開太久了,我實在有些擔心。”
李忘真唯有溫柔一笑,展露幾分大家閨秀的氣度,輕聲說道:“我明白,你辦好事再來淄青吧,父親說了,想明年春天舉辦婚事。”
“好。”蕭憶不假思索地迴應。
李忘真聽到他確定的答覆,心中也安定下來,流露出幾分期盼之色:“那我在淄青等你。”言罷,這才款款離開,將空間留給他兄妹二人。
西嶺月方纔一直偏頭望向窗外,強迫自己忽略掉他們的打情罵俏,直至李忘真走後纔回過頭來,與蕭憶相對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西嶺月才情緒低落地說:“李娘子她……她很好,確實比我好,你們……很般配。”
“般配”二字一出,蕭憶緩緩閉上雙目:“你在怪我。”
西嶺月搖了搖頭:“這次來鎮海,多虧了她暗中幫我,否則我也活不到如今了。論樣貌、論才智、論家世、論氣度……論一切,我都比不上她!”
西嶺月吸了吸鼻子,強忍淚意做出結論:“是我認輸了。”
蕭憶猛地睜開雙目:“你從不是輕言放棄的人。”
“那你要我怎樣?”西嶺月突然惱火起來,“你和她都定親了,義父也從獄中出來了,一切……一切已成定局,難道我還要厚顏無恥地纏着你?”
蕭憶不欲與她爭執,握住她的右臂:“這件事我們回家再說。”
“我不回去!”西嶺月甩開他的手,倔強地道
,“我要去長安,我要爲義父翻案,我要讓‘錦繡莊’重現輝煌!”
“這些不必你來做,有我。”蕭憶蹙眉勸道,“長安人心複雜,你……”
“那又怎樣,如今我認識福王了,他會保護我的。”西嶺月絲毫沒意識到這句話對蕭憶的殺傷力,恨恨地說,“你也不必擔心我,我有吃有住,逍遙得很。”
“月兒!”蕭憶沉聲斥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西嶺月從沒見過蕭憶對自己發脾氣,算來這還是頭一次。在她的印象裡,憶哥哥任何時候都是和顏悅色,就算她沒有及時給義父送信,連累義父進了大獄,他也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而如今,果然一切都變了!她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這些日子在鎮海所受的委屈頃刻涌出,她趴在桌案上痛哭起來。
一隻溫柔的手掌熨帖在她的後背之上,輕輕拍着她以示安慰。
“是我無能,一切都是我的錯。”他唯有自責。
他們蕭家世代經營蜀錦“錦繡莊”,是川蜀地區第一大皇商,自玄宗朝算起已經營快一百年。而蕭家身在成都府,與劍南西川節度使同在一地,少不得要時常“上貢”,籠絡一方諸侯。於此事上,他的父親蕭致武一直拿捏着分寸,十分謹慎,從不參與地方軍政,唯恐犯了大忌。可千防萬防還是沒想到,新上任僅僅一年的西川劍南節度使劉闢,竟然在去年公然造反,進攻東川想
要自立。當今聖上當機立斷,以三路行軍共同討伐逆賊,輕輕鬆鬆將劉闢活捉。
當時他已被召去淄青給李忘真治病,還是通過李忘真之口得到這個消息,於是他立即修書給父親蕭致武,可又怕書信被有心人看見,便將這封信藏在他寫給西嶺月的情信之中,盼望着西嶺月能儘快通知父親斡旋此事。
然而西嶺月根本沒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接到他的信後只顧着歡天喜地,並沒有第一時間將信轉達。只不過遲了一天,父親蕭致武便被捕入獄,蕭家被抄,各地錦繡莊紛紛關停,理由是資助劉闢謀逆。
他蕭憶只是一名無權無勢的醫者,當災難降臨,父親被捕入獄,他人還遠在淄青,沒有絲毫辦法。他想着自己對李忘真有兩次救命之恩,只得前去求助,但李忘真出言拒絕了。他便急忙辭行,言明要回家解救父親,而就在這時,李忘真的父親——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卻親自出面將他攔下,說是能救他父親蕭致武出獄,但前提是他必須與李忘真定親。
李師道甚至還許下諾言,待他與李忘真成親之後,便會以檢校司空、平盧淄青節度使的身份親自出面,助蕭家重返皇商之位。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且不說父親被關在獄中生死不明,即便是他身爲錦繡莊的繼承人,也絕不能看着祖輩辛苦經營近百年的心血毀於一旦。更何況他又怕若不答應
,李忘真會對西嶺月出手,於是權衡之下,他被迫答應了這門親事。
果不其然,一個月之後他的父親便被放出大獄,官府也把抄走的家資退還了一半,祖宅的封條也撤了。只是劉闢謀反一案牽連甚廣,各地的錦繡莊還一直關着。當時他人還在淄青,定親的消息卻已傳回西川,父親和西嶺月都已知道了其中內情。
他當時就擔心西嶺月的反應,本想在回家之後解釋此事,再慢慢想法子把親事退掉。未承想,當他回去之後,得到的卻是西嶺月離家出走的消息,她只留下一封書信給他,說要外出尋找翻案的辦法。他原以爲西嶺月會去淄青,卻沒想到她是來了鎮海,這便有了後續所發生的一切。
蕭憶越想越覺自責,西嶺月亦然。她兀自哭了半晌,終於哭夠了,這才擦掉眼淚擡起頭,啜泣着問:“憶哥哥,你是真的喜歡她嗎?”
蕭憶垂目,輕輕撫上她的秀髮:“你說呢?”
西嶺月咬了咬下脣:“可是……可是到了如今這地步,你也不可能退婚了。”
蕭憶又何嘗不知?李忘真父女幫了他許多,若此刻退婚,他定要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況且以李師道睚眥必報的爲人,蕭家一門的前程恐怕也完了。但這些話他並不想告訴西嶺月,他印象中的月兒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就像前十七年那樣,在他的呵護之中長成一朵嬌花。
而如今……他轉頭看
向窗外,還能看到李成軒和李忘真兩人站在碼頭上說話……
西嶺月並不知他的黯然心思,又抽泣着道:“憶哥哥放心,我闖的禍我來承擔,絕不讓你爲難。我……我一定會讓錦繡莊好起來的。”
他知道她會,她一直被好運所圍繞,如今又認識了福王,也許真的是個機會。
“你真要去長安?”他最後一次問道,卻明白以西嶺月的個性,認定的事情絕不會再改變。
如他所料,西嶺月鄭重地點頭:“我不想你在淄青擡不起頭來……我先去試試,若是不成,你再努力;若是成了……”
她停頓片刻,傷心地說:“若是成了,就算我送給你的新婚之禮吧。”
聽聞此言,蕭憶只覺得悵然若失,他沒想到這一趟鎮海之行,居然讓西嶺月有了變化,她竟學會了放手。
然而他卻不願放手,好似這一放手讓她進京,彼此就會徹底漸行漸遠。
一瞬間,他已有了決定:“既然如此,我隨你去長安。”
與此同時,李成軒和李忘真也先後來到碼頭旁。
後者見前者駐足不語,遂主動上前,笑道:“世人都說福王風流,忘真一直信以爲真,此次來鎮海才曉得,一切還要眼見爲實。”
李成軒轉過頭來,故作好奇地笑問:“那在李娘子眼裡,本王是個什麼人?”
“至少不是風流成性。”李忘真說着,特意回頭望了一眼茶樓的窗戶,那裡隱隱可見西嶺月和蕭憶交
談的身影,她意有所指,“王爺眼光不錯。”
李成軒也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否認:“這不是恰好證明本王風流成性,到處留情?”
李忘真輕笑:“到處留情?王爺卻有個大破綻。”
“哦?”
“您與西嶺娘子相識還不到一個月,便推說她有了身孕……若真是風流成性,您就該知道女子受孕絕不會如此之快,即便是神醫把脈,至少也要四十日才能確診。”
李成軒乍然無話可說。
李忘真又笑:“若非當時氣氛緊張,您這小把戲早就被拆穿了。可嘆西嶺娘子雖神機妙算,也終究是個未嫁之女。”
李成軒唯有回道:“多謝提醒,本王受教了。”
李忘真不禁莞爾:“如此看來,王爺倒是潔身自好。”
她說着又回頭望向那座茶樓,二樓的窗戶旁,那對義兄義妹的身影是如此刺目,如此礙眼。她突然興起一個念頭,不,或許並不突然,事實上她已經醞釀一整天了,或者更久,久到已在她心裡紮了根,長成了一株有毒的藤蔓,毒入骨髓。
“王爺若真有心,忘真願意幫這個忙。”她鬼使神差地說了出來。
李成軒瞟她一眼:“是幫本王,還是幫你自己?”
“互惠互利。”李忘真毫無遮掩,“您心裡也明白,以西嶺娘子如今的身份,去了長安也沒用。不過……若既明成爲我的夫婿,西嶺娘子便是我的小姑,身價自然就不同了,即便她做不了福王
妃,做個側妃還是有機會的,家父也會極力促成。”
“李娘子未免想得太遠。”李成軒淡然評價。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李忘真繼續爭取,“如何?我能覓得良配,您也抱得美人歸,各取所需。”
“多謝李娘子一番好意,本王心領了。”李成軒不假思索地拒絕。
“王爺……”
李成軒擺手阻止她說下去:“此事本王自有主意,不勞費心。”
李忘真沒想到他竟會拒絕,愕然一瞬,又立即恢復笑容:“無妨,忘真只希望您能明白,淄青願與您結爲姻親,做您的後盾。”
半個時辰後,李忘真與李成軒分道揚鑣。前者走水路回淄青,後者走陸路去長安。
又過了兩日,小郭在楚州與李成軒一行會合。小郭甫一見到蕭憶,頓時目瞪口呆,連連嘆道:“天下竟還有這般出塵絕世的人物。”
他終於沒有說錯話用錯詞,就連李成軒都覺得詫異。
兩路人馬會合之後,楚州刺史又送來三輛馬車,規制、大小、樣式都一模一樣,只不過兩輛是四駕,另一輛只有兩駕。
《周禮》有云: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毫無疑問,親王李成軒、郡公郭仲霆都可以坐四駕馬車,而西嶺月和蕭憶只能坐雙馬拉車。這本也沒什麼,只不過楚州刺史聽說他兩人是兄妹,想着可以共乘一車,便只送來了一輛馬車。
然而以目前的狀況,西嶺月顯
然不想和蕭憶共乘。
李成軒看出她的心思,便說了一句:“西嶺,你去和仲霆共乘。”言罷徑直上了馬車。
西嶺月感激他的體貼,笑着看向郭仲霆:“郭侍衛,不不,郭郡公,麻煩您啦!”
郭仲霆擺手:“不麻煩不麻煩,剛好我還想聽聽這案子呢!你到底是怎麼發現李忘真是神秘人的?”
西嶺月用餘光掃了蕭憶一眼,見他沒什麼反應,這才笑道:“上車再說。”此刻她也顧不得什麼先後之分了,連忙登上第二輛馬車。
郭仲霆見狀也準備跟上,一隻腳已踏上車轅,忽然想起蕭憶受了冷落,忙又轉頭朝他解釋:“蕭神醫你別誤會啊,王爺只是覺得……覺得……兩匹馬拉車跑得太慢!若是再坐兩個人,不就更慢了嗎,耽誤趕路!”
蕭憶淡淡頷首:“多謝郡公提點。”
郭仲霆對他頗有好感,笑回:“蕭神醫不必多禮,我平生最敬仰你這種世外高人了。”他說完還朝蕭憶揮了揮手,這才坐進馬車之中。
蕭憶也登上第三輛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啓程,護送着皇太后的生辰綱趕赴長安。
西嶺月在離開鎮海當天就得知了小郭的真實身份,可經過這麼多天,她依舊難以置信。沒想到面相白淨的小郭竟然是郭子儀的後人,出身顯赫——他的祖母是代宗最寵愛的女兒昇平公主,他的母親是當今聖上的同胞親姊漢陽長公主!而他自己今年初剛滿
弱冠,聖上便冊封他爲太原郡公,這份殊榮就連他的父親都沒有!
郭仲霆本人也對此沾沾自喜:“如今我一家三口,就屬我父親品階最低。我母親是長公主,正一品;我呢是太原郡公,正二品;唯獨我父親是駙馬都尉、國子祭酒,只是個三品。哈!以前父親大人訓斥我,我只能苦挨着,如今做了太原郡公,我底氣也足了,哈哈哈哈!”
“投胎果然是門技術。”西嶺月唯有慨嘆。
郭仲霆竟沒有任何不悅,反而點頭贊同:“是啊,想我郭仲霆論才學、論相貌,哪裡比得上你那位義兄,不過就是投胎投得好,靠着我母親和祖蔭得了個好出身。”
西嶺月對他直來直去慣了,此刻見他如此謙虛,不禁脫口評價:“如此看來,你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嘛。”
郭仲霆連忙坐直身體,面露期待:“快說說我哪裡可取?”
“有自知之明。”西嶺月玩笑回道。
郭仲霆冷哼一聲:“我不與女子一般見識。”
“是是是,是民女失言了,還請郡公恕……”西嶺月原本笑着,又突然“啊”了一聲,醒悟過來,“你是長公主的兒子,王爺是長公主的親弟弟,那麼他就是你的……”
“他是我舅舅。”郭仲霆順口接話,“哎,不過他只比我大三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說是舅甥,其實更像手足啊。”
雖然這種情況很常見,但不知爲何,放在李成軒和郭仲霆身
上,西嶺月便覺得很有趣,忽然笑得不可自抑。她的笑聲太大,就連前頭馬車裡的李成軒都聽見了,嘴角微勾,略感無奈。
郭仲霆很是不解:“有這麼好笑嗎?你到底在笑什麼?”
西嶺月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勉強剋制住笑意,問他:“那你平日怎麼稱呼王爺呢?”
“就叫他‘王爺’啊!”郭仲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可叫不出別的。不過偶爾說起玩笑話,我也會喊他‘小舅舅’。”
西嶺月聞言更加好奇:“那你對當今聖上也……”
“當然是尊稱‘聖上’啊。”郭仲霆解釋道,“這情況可不一樣,聖上比我整整大十歲,又是太子出身,我可不敢隨意稱呼。”
西嶺月一想到李成軒年紀輕輕便有了這麼大一個外甥,越發覺得好笑,再想起自己曾誤會兩人有斷袖之癖,又開始自我鄙夷。
“難怪王爺會帶你來鎮海,還對你如此呵護。”她終於解開了這個千古謎團。郭仲霆也笑:“是我母親非讓我歷練一番,硬把我塞進來的。”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西嶺月調侃他,“撇開這次的案子,護送生辰綱可是個肥差呢。”
郭仲霆聳了聳肩:“誰稀罕生辰綱,還是案子更有趣。”
西嶺月又是“咯咯”地笑起來。
郭仲霆見她一直笑個不停,遂主動問起神秘人的事,西嶺月只好將自己的推理又說了一遍,時
辰過得倒也極快。
轉眼又到了夜宿的時候,當地刺史早早便收拾了驛站,在城門外恭候幾人。西嶺月沾了福王和太原郡公的光,也受到了優待。刺史原本想在府邸設宴款待,但是李成軒發話一切從簡,最後只在當地酒樓吃了頓便飯。
最彆扭的還是蕭憶,這一路上他獨自乘車不說,每到用飯的時候他還恪守禮節,無論如何也不與李成軒、郭仲霆同桌用飯,李成軒只好安排他與侍衛統領同桌。
西嶺月可沒那麼多顧忌,大大方方地與李、郭二人同坐,飯間還說起李錡的事:“王爺啊,我還是覺得滕王閣有問題。”
李成軒夾了一口菜:“說來聽聽。”
“您想啊,李錡當年舉報了好友齊長天,又強娶了他的女兒,關於滕王的一切應該都是他的心病纔對。就算是爲了高夫人,他也該在府內避諱《滕王閣序》,可他爲何還要掛出來呢?而且只掛在書樓,沒掛在別處。書樓裡還有間密室,開門機關也和《滕王閣序》有關。”西嶺月反問,“這不是很奇怪嗎?”
“的確奇怪。”李成軒附和。
西嶺月見他認同,心裡更有底氣了,自信滿滿地猜道:“只有一種可能——李錡是在表忠心!”
那位“殿下”和“閣主”一定來過節度使府,和李錡在書樓裡密談過。因爲《滕王閣序》有某種象徵意義,能讓“殿下”和“閣主”感到歡欣,故而李錡寧可
自己看着不痛快,也要把它掛在書房裡,還按照《滕王閣序》的玄機做出密室機關。
李成軒也作此想:“你說得沒錯,他極有可能很早便與那‘閣主’聯絡上了,當年舉報齊長天之事,也許正是受了指使,故而纔會心存內疚,收養齊家遺孤。”
“我正是此意!”西嶺月打了個響指,“否則滕王已經仙去百年,齊長天和李錡爲何都要關注他呢?況且李錡乃宗室出身,爲了區區一個鳳翔府參軍的位置就出賣好友,實在說不過去啊。”
郭仲霆聽到此處終於明白過來,連忙接話:“對對!也許他是怕齊長天把此事捅出來,朝廷一旦追查,會查到那個什麼‘閣主’!”
西嶺月驚訝地看向他:“少年,你終於開竅了!”
“哈哈哈,我仍需努力啊!”郭仲霆開心地笑起來。
他的笑聲太大,引來旁邊蕭憶那桌的視線,他也轉頭看了對方一眼,又是嘖嘖幾聲:“西嶺妹子,你這位義兄真是太美好了,我去結交一下行嗎?”
用“美好”來形容一個男人……所幸西嶺月早已見怪不怪,笑道:“你問我做什麼,腳長在你自己身上。”
郭仲霆自覺把這句話歸爲同意,便興奮地端起碗筷跑去鄰桌,在蕭憶旁邊坐下,熱情地寒暄起來。
西嶺月看他那副大大咧咧、毫無架子的模樣,不禁感嘆:“我還以爲郭家人都是一身貴氣,像小郭……不不,像郭郡公
這樣的,還真是個異類。”
其實這句話是誇獎,但李成軒仍舊輕咳一聲:“你可別小看仲霆,他有幾個優點,你這輩子也做不到。”
“什麼優點?”西嶺月還真沒瞧出來。
李成軒失笑:“你慢慢觀察吧。”
西嶺月撇了撇嘴,倒也沒細問,又想起李錡和高夫人的事情,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還有啊王爺,高夫人死前說的話,您還記得嗎?”
李成軒自然記得:“你是想說高夫人早就知道李錡要謀反,甚至還知道‘閣主’的存在?”
西嶺月露出一副“王爺真是我的知己”的表情,猛然一陣點頭:“是啊!您想想看,倘若高夫人的目的只是殺掉李衡,或是殺掉李錡滿門,她爲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呢?直接像殺死蔣家人一樣,在井水裡下毒不就成了?誰也不會懷疑她的。”
李成軒綻開一絲別有意味的笑,沒有接話。
西嶺月見他盯着自己瞧,很是奇怪:“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沒有。”
“那您看着我笑什麼?”
“笑你這人很矛盾。”
“什麼意思?”西嶺月越聽越茫然。
李成軒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她面前的碗碟:“你啊,對案子如此敏感,其他方面卻如此遲鈍。”
西嶺月大感不服,“咣噹”一聲放下碗筷:“王爺把話說清楚,我哪裡遲鈍了?”
想是她弄出的聲響太大,鄰桌的人紛紛轉頭看過來。尤其是蕭憶,似乎聽到了什
麼,臉色微沉,眉峰輕蹙。
郭仲霆見狀笑着解釋:“蕭神醫不必擔心,他們兩個向來如此,我都習慣了。”
此言一出,蕭憶的臉色更爲難看。其餘人則心照不宣地笑了,繼續埋頭吃飯。
郭仲霆看到這一桌的反應,再看看蕭憶,恍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說錯話了。他不禁乾笑兩聲,舉着筷子招呼大家:“來來來,咱們繼續吃飯,菜都快涼了。”
蕭憶終是沒說什麼,默默低頭繼續吃飯。
再看西嶺月,仍舊是一副質問的態度,然而李成軒卻什麼都不肯說了,只喝了口茶,氣定神閒地問她:“你方纔說高夫人怎麼了?”
西嶺月把頭一轉,輕哼道:“姑奶奶不想說了!”
李成軒也不見生氣,主動朝她伸手:“碗拿來。”
“做什麼?”
“盛湯。”
“哦。”西嶺月把碗遞過去,就看到李成軒爲她盛了一碗西湖牛肉羹。堂堂福王親自給她盛湯,而且那湯汁清中帶綠,清香撲鼻,看起來就很美味。
李成軒見她眼睛都直了,便將滿滿一碗湯羹遞過去,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題:“你是否覺得高夫人選在這個時機殺人,還找阿蘿做替罪羊,都是演給我看的?”
“是啊是啊!”西嶺月果然把方纔那一幕全拋諸腦後,喝下兩口鮮濃的湯汁,接話道,“她分明是想讓您發現這一切,順藤摸瓜找到李錡和那個什麼‘殿下’的關係!否則她早不動手晚不動手,非趕在您來鎮海的時候動手殺人?”
李成軒也喝了一口湯羹:“不錯,與我想的一樣。”
西嶺月忍不住得意一笑,轉而又嘆氣:“唉!只可惜高夫人被滅了口,線索又斷了。王爺您當時爲何不阻止李徽呢?”
李成軒放下湯碗:“哦?你認爲我阻止得了?”
“當然,您功夫高着呢!李徽那三腳貓的身手,您要是想救人,難道會輸給他?”西嶺月直接戳穿。
李成軒無奈:“或許吧。但我救下她之後呢?聽她把李錡的陰謀全說出來?”
西嶺月茫然地眨眼:“這有什麼不妥?”
“如此一來,你、我、李忘真還能活着離開鎮海?”李成軒笑她實在太過單純。
西嶺月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李成軒又是唱“空城計”,又是聲東擊西,好像的確挺危險的。畢竟鎮海是李錡的地盤,他當時又處於最難堪的境地,極有可能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想到此處,西嶺月打了個冷戰。
“高夫人是咎由自取,至於李錡的罪行,自有朝廷來查。”李成軒敲了敲她的碗筷,“好了,快吃,吃完還得接着趕路。”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