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文章解析驚天秘密

翌日,幾人開始分頭行動。

已是臘月二十四,大明宮到處充滿了喜氣,各宮廊檐下、樑柱上皆掛滿了紅色宮燈;太液池畔的花草樹木也被修剪得煥然一新,枝丫上處處綁縛着彩色絲絛。

宮人們皆是歡聲笑語,討論着主子們給的年節賞賜,絲毫不覺危機已經到來。西嶺月突然開始理解李純了,作爲天子,胸懷家國,心中難事不僅不能對枕邊人抒發,還要面對這一張張天真洋溢的笑臉,不可謂不鬱悶。

也難怪她這位皇帝舅舅對情事淡薄,如今專寵一人了。想必杜秋娘除了與紀美人的性情、才貌相似之外,也有善解人意之處,才能慰藉帝王的煩鬱吧!

西嶺月和郭仲霆就在這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來到了尚功局司珍司,還帶着阿翠、阿丹。四人抵達時,新任的趙尚功,即原來的趙司制早已在此等候,態度更是恭敬有加,有求必應,司珍司庫房也毫無保留地開放。西嶺月請了司珍司的幾位女官幫忙,將朝廷抄沒的劉闢、李錡名下的財物全部找出,尤其是字畫。

幾人忙活了一個上午,纔將字畫全部找齊。西嶺月和郭仲霆看到數量,咋舌之餘更不敢掉以輕心,連忙靜下心來尋找線索。阿翠和阿丹不便插手,被郭仲霆呼來喝去,一個爲他捏肩捶腿,一個替他跑腿取物。就連午飯都是阿翠從尚食局取了來,就

差喂到他嘴裡了。

如此忙到日落,西嶺月和郭仲霆已將字畫看過大半,卻始終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正當二人愁眉不展時,庫房門外突然響起一聲溫婉的呼喊:“郡公、縣主。”二人放下手中字畫,起身穿過一排排立櫃,看到來人是鄭婉娘。她穿着一襲宮女衣裳,手中端着一個托盤,正笑吟吟地立在門外。

西嶺月疾步迎上去:“婉娘,你怎麼來了?”

鄭婉娘示意她看向托盤,回道:“是貴妃讓婢子來的。她說您查清了紀美人之事,還了她一個清白,她本想讓您去含象殿坐坐,奈何您受聖上重用,分身乏術。今日她聽說您來了尚功局,便親自下廚做了些滋補之物,因婢子與您是舊識,才讓婢子跑腿送來。”

鄭婉娘口齒伶俐,一席話轉述得十分清晰。隨着她的話一齊飄來的,還有她手中托盤上的湯盅的香味,也不知是什麼滋補之物,總之香氣四溢,蓋子都掩不住。

還未等西嶺月道謝回話,郭仲霆已是酸溜溜地說道:“好啊,貴妃姑姑如今只念着月兒,倒是把我忘在腦後了。哼,喜新厭舊!”

屋裡幾個女子聞言都笑起來。鄭婉娘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立即將他堵了回去:“郡公,貴妃說了,您就算受冷落也不能怨她,否則您的婚事上,她就不替您說話了。”

郭仲霆聽後立刻擺出一張笑臉,齜着一口大白牙朝鄭婉娘伸

手相請:“哎呀,我方纔說什麼了?我什麼都沒說啊!快請進,快請進!”言罷又呵斥阿翠,“阿翠,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把湯接過來!”

阿翠強忍笑意上前,從鄭婉娘手中接過托盤。

西嶺月也引着她走進庫房,笑問:“我和仲霆哥哥忙得腳不沾地,這幾日跑東跑西的,貴妃姑姑怎麼知道我們在尚功局?”

鄭婉娘掩面輕笑:“縣主,您忘了貴妃如今執掌鳳印,統御六宮嗎?”

西嶺月這才拍了拍額頭:“對啊我都忘了,如今六局二十四司都是貴妃姑姑的手下了。”她的蹤跡自然會有人向郭貴妃稟報。

“替我謝謝姑姑的湯。”她頓了頓,又道,“上次的事我還沒謝你呢,我讓你去麗正殿找杜秋娘……將你牽扯進來了。”

鄭婉娘輕輕搖頭:“縣主太見外了,能爲聖上效勞,爲您分憂,還能幫貴妃洗脫冤屈,婢子求之不得。”

“以後在我們面前,就別‘婢子長婢子短’了,聽着怪彆扭的。”郭仲霆邊說邊掏了掏耳朵。

阿翠將湯盅放在庫房內的桌案上,爲三人盛湯。

“喝完湯再走。貴妃姑姑若問起來,就說是我留你的。”西嶺月語帶命令,讓鄭婉娘無法回絕。

後者只得端起一碗湯,小口小口地往嘴裡送,目光則環視着庫房裡的一排排立櫃,問道:“婉兒還是頭一次來司珍司庫房呢。郡公和縣主在找什麼?可需幫忙?”

“不

必了,我們自己可以……”西嶺月正要脫口回絕,可話到一半,突然想起鄭婉娘以前的身份,忙又改口,“對了婉娘,我並無冒犯之意,只是想問問,你從前……在李錡府裡有沒有留意過,他有什麼特殊喜好?”

“特殊的喜好?”鄭婉娘放下湯碗,茫然搖頭,“婉兒失寵太久了,對於李僕……李錡近兩年的喜好,並不知情。”

“那以前呢?”西嶺月又問。她記得鄭婉娘是因爲“天子之母”的預言才被李錡強搶進府的,也曾受過兩三年的寵愛,只因一直無所出,李錡才漸感失望,冷落了她。

眼看西嶺月問得認真,鄭婉娘也竭力回憶起來,半晌又道:“李錡他每日雷打不動都要晨練,除此之外,就是看看歌舞,閒時喜歡擺沙盤、畫輿圖。”

晨練、看歌舞、擺沙盤、畫輿圖……西嶺月思忖片刻,再問:“他畫的是哪裡的輿圖?鎮海的嗎?”

鄭婉娘再次搖頭:“婉兒不懂,但是那輿圖很大,似乎不止鎮海。”

西嶺月精神一振:“你可還記得那輿圖的樣子?有什麼特別的標記?”

鄭婉娘再度回憶着:“以前受寵時,婉兒也曾伺候他筆墨,輿圖實在記不清了。但他擺的沙盤總插着一面小旗,一忽兒是成都府,一忽兒是洪州,一忽兒又是揚州,總是變來變去。”

“變來變去?”西嶺月語帶疑問。

郭仲霆也聽得一頭霧水:“這幾個地方

離得很遠啊,難道李錡喜歡遊山玩水?”

西嶺月一個眼刀甩過去,示意他閉嘴,又繼續追問道:“婉娘,你再仔細想想,還有別的地名嗎?”

鄭婉娘見她一直追問,笑道:“縣主您真是捨近求遠,放着現成的人不問,偏要問我這個失寵之人。”

“你是指……裴將軍?”西嶺月懊惱地跺了跺腳,一把拉起她,“我真是‘燈下黑’!走,咱們去找他。”

此言說罷,她又覺得飢腸轆轆,遂將面前的滋補濃湯一飲而盡,這才拉着鄭婉娘跑出庫房。

郭仲霆在她身後喊着:“哎哎,我去不去啊?”

“你看着庫房!”西嶺月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檻。

鄭婉娘被她拉着一路小跑,原想出言拒絕,可看她是往紫宸殿的方向走,便瞬間改變主意,加快了腳步。兩人急匆匆跑到紫宸殿,直奔後堂而去。

裴垍和白居易如今就在後堂。昨日天子下了命令,讓兩人一大早進宮,着手研究《滕王閣序》篇尾的詩作。而爲了防止詩作外泄,他們未來數日都不得離開,吃住須在紫宸殿內,活動範圍不能超出後堂。

裴行立與吐突承璀也在後堂。兩人一在內,一在外,裴行立負責隨時向天子稟報研究出的線索,並提供裴垍和白居易所需要的一切人、財、物;吐突承璀則負責看管兩人的行跡,以防任何異動導致信息外泄。

西嶺月正是知道裴行立的去處,才帶着鄭婉娘

找了過來。

如今人人皆知西川縣主是聖上面前的紅人,還有重任在身,吐突承璀都不敢攔她。她一路暢行無阻來到後堂,人還沒有邁上臺階,聲音已經傳了進去:“裴將軍,裴將軍!”

然而她剛跨入門內,頓時噤聲,尷尬地站在了原地——聖上居然也在!

此刻他正拿着幾張密密麻麻滿是字跡的紙張,在與裴垍、白居易商量着什麼。而裴行立則恭敬地立在一旁。

屋內幾人循聲擡頭,都看到她冒冒失失地闖進殿內,身後還跟着一個宮女。李純不禁蹙眉:“月兒,你做什麼?”

西嶺月連忙下跪請罪:“月兒不知聖上在此,請聖上恕罪。”

鄭婉娘是頭一次離天子如此之近。以往她在含象殿服侍郭貴妃,因她只是區區一名洗浴侍女,根本見不到天子的面,即便見了也是匆匆一瞥,不敢擡頭多看。眼下是她頭一次正式面聖,見天子如此英武年輕,她霎時芳心亂跳,盈盈斂衽:“婢子含象殿宮女鄭婉,見過聖上。”

殿內衆人除西嶺月之外,都意識到了鄭婉孃的不妥之處。按後宮禮制而言,宮女跟在主子身後,面聖時根本不能主動開口介紹自己,只隨主子默默地行禮即可。但方纔鄭婉娘卻在天子未詢時主動出聲,直接道明瞭自己的姓名、身份、所服侍的宮殿,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顯然,帝王在宮內見多了這種女子,一眼就識破了鄭婉娘

的心思,他連個笑容都懶怠給予,更吝嗇看她一眼,只對西嶺月說道:“你來得正好,方纔裴舍人與白學士已研究過,確定這篇巨幅《滕王閣序》是武后真跡。”

“這麼快就確定了!”西嶺月顯然很驚喜。

裴垍捋了捋髯須:“不錯,武后的飛白體出神入化,亦精通草書與楷書,流下不少真跡。老夫早年間在洛陽訪友,曾見過武后親筆所寫的《昇仙太子碑》,字跡與這篇《滕王閣序》如出一轍。”

白居易也解釋道:“武后早年擅寫楷書,中年喜飛白體,老年更喜草書。《昇仙太子碑》乃是她古稀之齡所作,可見這篇《滕王閣序》亦是她晚年所寫。”

這就沒錯了。通天手杖是武后晚年所用,想來這篇序也不會寫得太早。西嶺月如是想到。

李純亦作此想,這才又問她:“你這般冒冒失失的,找正均有什麼事?”

西嶺月連忙指着裴行立,對李純說道:“月兒是聽說李錡閒暇時喜歡畫輿圖、擺沙盤,覺得這是條線索,故而來找裴將軍求證此事。”

“你聽誰說他喜歡畫輿圖?”李純隨口問道。

西嶺月只好指向身後的鄭婉娘,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介紹。

好在鄭婉娘很坦然,上前兩步,對李純再次行禮:“婢子鄭婉以前曾是李錡的侍妾,對他的喜好知曉一些。”

“你是李錡的侍妾?”李純聲音一頓,似乎想起來什麼,“朕聽秋娘說,李錡

曾強納一房妾室,只因相士一句‘天子之母’的戲言,說的可就是你?”

鄭婉娘被問得心頭直跳,忙回道:“正是婢子。”

李純終於擡頭正眼看她,將她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

裴行立見狀不禁暗暗嘆氣,嘆的倒不是鄭婉娘,而是杜秋娘。他寄人籬下十五年,對李錡府中的人事看得可謂十分通透,而鄭婉娘和杜秋娘這兩名先後獲得過李錡寵愛的女子,他亦都有所瞭解。

在他眼裡,鄭婉娘工於心計,杜秋娘則過於天真嬌弱。果不其然,杜秋娘竟如此之蠢,主動在帝王面前提起“天子之母”的預言,平白給了鄭婉娘一個機會。此刻他幾乎能夠篤定鄭婉娘即將獲寵,就算天子不喜歡她,也絕不會放過這預言一絲一毫的可能。

然而他沒想到,下一刻,李純已將目光從鄭婉娘身上收回,不甚在意地嗤笑一聲:“天子之母?李錡還不是死了。”

這是表明李純對鄭婉娘沒有任何興趣了。屋內衆人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鄭婉娘更是臉色一白,背脊躥起一股涼意。

西嶺月多少也聽懂一些,只感到是自己太過魯莽,把鄭婉娘帶入這難堪境地,連忙出面替她解圍:“呃,李錡雖然人死了,可他生前畫的輿圖或許有用啊。”

“輿圖?”李純緩緩蹙眉,看向裴行立,“監軍去抄他家時,看到輿圖了嗎?”

李錡兵敗之後,朝廷派人去抄了李錡在鎮海各

處的府邸私宅,引路人正是裴行立。他對此事最清楚不過,遂恭敬回道:“回聖上,李錡在起兵之前,就把一些重要的圖紙全都燒燬了,此事是微臣親眼所見。”

“那沙盤呢?裴將軍見過吧?”西嶺月旋即追問。

“倒是見過幾次。”

李純見她問個沒完,耽誤了自己和裴、白二人研究王勃的詩作,遂無奈擺手:“你們另找地方說話,朕與裴舍人、白學士說正事呢!”

正事?不就是研究那首詩嗎?她說的也是正事啊!西嶺月心中想着,不禁撇了撇嘴,示意裴行立跟她出去。裴行立自然樂意至極,尾隨她走出殿外。

一股冷風立刻撲面而來。西嶺月顧不上攏起被吹散的髮絲,急切詢問:“裴將軍,你真的見過李錡擺沙盤嗎?”

裴行立從前也算李錡半個心腹,又掌握着節度使府的所有巡防,自然瞭解:“見是見過,但他擺沙盤時總是屏退左右,只留李衡在身邊。”

“沙盤擺好又不會立刻拆掉,你就沒瞧過幾眼?”

裴行立遲疑着點了點頭:“那些沙盤有蹊蹺嗎?我一直以爲是他的行軍路線。”

“你先別管這些,快告訴我,沙盤上的地點都是哪裡?”西嶺月神情緊張。

裴行立聞言認真回想片刻,憑着記憶如實答話:“沙盤我倒是見過幾次,好像有洪州、揚州、越州、衡州等等吧。”

“還有嗎?”

“還有長安和洛陽。”一旁的鄭婉娘幽

幽接話。

果然!西嶺月驚喜拊掌:“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麼?”裴行立不解。

“我知道哪些藩鎮可疑啦!”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採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

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託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羣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送走鄭婉娘,西嶺月和裴行立返回紫宸殿後堂,打斷

了李純等人。她飛速謄抄了一遍《滕王閣序》,將其中涉及的地名都圈了出來,白居易讀過之後又補充了幾個地方,在詞句下畫了橫線以做區分。

西嶺月指着畫橫線的第一句問白居易:“白學士,‘翼軫’是楚地嗎?”

“是。”白居易予以確認,又依次解釋了其他幾處畫橫線的詞句,“‘控蠻荊而引甌越’,是指楚地和吳越的分野,星宿上應該是指揚州;‘龍光射牛鬥之墟’,此典故說的是洪州豐城,也是楚地;‘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南浦和西山分別在荊南萬州、湖南永州,都算是楚地。”

“那就對了。”西嶺月指着文章中的地名,對幾人示意,“聖上快看,‘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指的是洪州;‘衡廬’說的是衡州和江州……《滕王閣序》裡出現了很多地名,都在楚地啊。”

李純尚且不知她到底發現了什麼,只能順着她的話道:“的確不少。”

西嶺月又繼續往下指:“‘目吳會於雲間’,說的是吳越——越州;‘屈賈誼於長沙’‘竄梁鴻於海曲’分別是指長沙郡、齊魯;‘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蘭亭在越州,梓澤在洛陽!聖上,《滕王閣序》裡多次出現楚地和吳越,這裡面大有玄機啊!”

李純仍舊聽得似懂非懂。

西嶺月着急地一跺腳:“快拿一張大唐輿圖過來!”

不多時,宦官捧來一幅詳盡的大

唐輿圖,西嶺月把《滕王閣序》裡出現的地點一一標註在輿圖之上。當她標完之後,看到所有地點都集中在某一片區域,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連忙沉下心來,對李純言道:“聖上,方纔婉娘和裴將軍說,李錡喜歡擺沙盤。初開始,我也以爲這是李錡的造反路線,但我無意間發現,沙盤上的地點全部出自《滕王閣序》。我在想,會不會李錡和咱們一樣,也在研究它呢?這是不是給咱們提供了一個方向?”

李純聽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月兒,你說得對,李錡是武氏遺孤的爪牙,他着重研究這些地方,很可能是武氏遺孤的意思。”

“不止不止,您快看這輿圖。”西嶺月邊說邊指向越州的位置,“《滕王閣序》裡出現過三次吳越,‘控蠻荊而引甌越’‘目吳會於雲間’‘蘭亭已矣’。古時的吳越、會稽郡,如今都是越州一帶,對吧?”

白居易最先猜到她的意思,忙接話道:“‘控蠻荊而引甌越’,指的又是揚州。”

“鎮海就在揚州和越州之間,離兩地均是一日路程。”西嶺月纖長的手指點在鎮海的位置上,推測道,“我想,這就是武氏遺孤拉攏李錡的目的,他想通過鎮海聯通揚州和越州。或者說,是聯通淮南和浙東兩鎮。”

屋內衆人恍然大悟。

西嶺月又指向《滕王閣序》中的另一個句子,繼續說道:“‘竄梁鴻於海

曲’,指的是齊魯海濱,齊魯就是今天的淄青。”她頓了頓,看向裴行立,“我記得裴將軍你對我說過,李錡爲了拉攏德州刺史,逼你娶了刺史的女兒。而德州緊挨着平盧淄青,也是一日路程即到。”

裴行立被她戳中痛事,倒也無甚反應,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

西嶺月遂反問他:“可裴將軍你不覺得奇怪嗎?以前李錡和淄青的關係極好,他爲何還要拉攏淄青旁邊的德州呢?”

裴行立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如今經她一說,不由沉吟起來:“或許是高夫人的緣故,李錡心虛,想通過德州刺史監視淄青?”

“那你有沒有想過另外一種可能,李錡拉攏德州刺史,是武氏遺孤的意思?”西嶺月提醒他,“你可別忘了,楊文懷就是李錡出面拉攏的。”

李純似乎反應過來:“月兒的推測不無道理。那武氏遺孤身份特殊,不敢露面;滕王閣主應該也不是仕途中人。他們若想拉攏各地節度使或是高官,路子並不多,倒不如李錡出面來得方便。”

衆人聽聞此言,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因此,李錡拉攏德州刺史就顯得很微妙了。”西嶺月看向輿圖,意有所指,“德州就在橫海鎮境內,與淄青接壤。”

李純看了看裴垍和白居易,見兩人都是眉頭緊蹙,遂道:“月兒你繼續。”

西嶺月領命,繼續拆解《滕王閣序》:“聖上您看,‘南昌故郡、洪都

新府’是洪州,‘地接衡廬’有個江州;‘龍光射牛鬥之墟’典故出自豐城。這些地方都離得很近。”

她徒手在輿圖上畫了一個圈,將上述幾個地點全部圈進去,還未開口點破,李純已沉聲說道:“它們都屬於江西觀察使管轄。”

“剩下的‘地接衡廬’‘聲斷衡陽之浦’說的都是衡州;‘屈賈誼於長沙’,長沙郡在潭州;‘珠簾暮卷西山雨’是永州。這三個地方同屬於湖南觀察使。”白居易適時接話,亦是神色凝重。

這一下子,就連裴行立都明白過來,指向輿圖:“聖上,江西和湖南兩鎮相鄰,都在江南西道,自古就是楚地!”

李純聽到此處,臉色更加沉凝冷冽。他看着輿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感到一陣心驚:“朕從沒發現,《滕王閣序》中的地點,全都集中在楚地和吳越一帶。”

白居易也是冷汗直流:“鎮海可通淮南和浙東,淄青可控齊魯之地,湖南和江西可掌控楚地。難道這些節度使、觀察使都是武氏遺孤的爪牙?”

“這還只是最樂觀的猜測。”西嶺月指着輿圖上從湖南到鎮海的一條路線,“湖南和江西接壤,江西又和淮南、浙東接壤,淮南與浙東之間即是鎮海。這一片地域基本連在了一起。”西嶺月說着,手指一路往北,“而過了淮南就到了……”

“平盧淄青。”天子的聲音冷得可怕。

西嶺月所指的這一條路線

,幾乎將大唐疆域的中南部及東部沿海全都佔據。

她也是勉強沉住氣,才能繼續說道:“聖上您別忘了,李錡還拉攏了德州刺史,即橫海一鎮。”

她的手指到橫海後,沒有再繼續往下說,因爲衆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淄青與橫海與“河朔三鎮”緊緊接壤。淄青毗鄰魏博鎮,橫海與成德、盧龍相鄰。而過了盧龍,就到關外了。

西嶺月忽然想起現任魏博節度使的妹妹田忘言,她曾在太后面前說起她閨名的由來,分明提過她的父親和現任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關係極好,好到連兩家女兒的名字都要同取一個“忘”字,共用一句出處!由此可見,淄青與魏博交情之深……

西嶺月忍不住去看面前的大唐輿圖:盧龍、成德、魏博、橫海、淄青、淮南、鎮海、浙東、江西、湖南……這一條線上的藩鎮緊緊相連,完全控制了大唐的整個東部和中南地區!

她畢竟不通政事,只是看到這些藩鎮疆域之廣,便已覺得觸目驚心。而天子和裴、白二人則想得更深,也更清楚此事有多麼可怕——

江西、湖南自古人才輩出;淮南、鎮海、浙東是魚米之鄉、大唐糧倉,而且內通漕運,外通海運;淄青、橫海盛產鹽業、鐵礦;魏博、成德兵強馬壯;盧龍還能與關外的北狄互通有無……

大唐民生的根本,幾乎都在這條線上。倘若這就是武氏遺孤的陰謀……後果

將不堪設想!

所有人都感到膽戰心驚,心驚到不敢相信西嶺月的推測,或者說不願相信。

然而這還不夠,白居易的一番話讓事情顯得更加糟糕:“聖上可別忘了,‘望長安於日下’指的是長安;‘梓澤丘墟’指的是洛陽。假設武氏遺孤在長安的內奸只有楊文懷一個,那麼洛陽的內奸又是誰?可要儘快抓住此人。”

李純聽得臉色一變。

長安、洛陽,大唐的兩座都城,一個是皇權中心,一個是水路與陸路的核心……倘若這兩處真的存在比楊文懷身份更高、權力更大的奸細……

想到此處,天子竟然在寒冬臘月裡衣衫溼透!

這一篇《滕王閣序》真的可以顛覆大唐,它簡直就是“康興殿下”的復辟之路!

就在此時,一直沒有作聲的裴垍突然出言,問道:“按照縣主所言,劍南西川可與這《滕王閣序》沒有絲毫關係,武氏遺孤又爲何要拉攏劉闢?”

這一點西嶺月也一直沒有想通,不禁蛾眉微蹙,指着《滕王閣序》最後的那首四韻詩,解釋道:“唯一的可能,線索就在這首詩裡。南浦郡在荊南,是不是離西川很近了?”

“的確很近。”裴垍釋疑,“荊南與西川之間只隔着一個東川。”

“會不會是武氏遺孤想要拉攏荊南、東川節度使,沒有成功,轉而拉攏了西川?”西嶺月提出另一種可能。

似乎也能說得通,衆人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釋

了。

屋內頓時陷入一陣沉默,反倒是李純冷靜地開口:“朕突然想起一件事——武后的出生地是利州,以前分屬劍南西川管轄。”

“這就說得通了。”裴垍顯然更信服這個理由,“太平公主已經死了九十四年,武氏遺孤代代傳承,定然在西川繁衍已久。即便利州後來劃出去,他們的勢力也留在西川了。”

裴垍說到此處,轉而對李純鄭重拜道:“聖上,河朔三鎮氣候已成,暫時動不得。西川、鎮海又已事敗,周邊暫時平靜。老臣以爲,應當從湖南、江西兩地觀察使查起,再派人悄悄去一趟利州。”

“還有洛陽和長安的地方官,乃至整個京畿道、都畿道。”白居易加以補充。

“你們說得有理。”李純認真思索起來,又去看西嶺月,“月兒,你認爲呢?”

西嶺月不通政事,自然不知該從哪兒入手調查。她唯有指着《滕王閣序》末尾的那首四韻詩,說道:“聖上,無論武氏遺孤有沒有見過這首詩,單憑武后將它藏起來,便證明這兩個地方不簡單。”

“朕明白你的意思。”李純死死盯着詩中的那兩句“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冷冷地說道,“就從荊南和湖南查起吧。”

當衆人散去時,天色已經黑透。西嶺月忽然想起郭仲霆、阿翠姐妹還在司珍司的庫房裡,連忙派小黃門過去撈人。

郭仲霆見到她一臉怒意,本想發一頓

脾氣,奈何李純還在旁邊,只得將一肚子委屈嚥了回去。

西嶺月這才曉得,自己帶着鄭婉娘匆匆離開之後,郭仲霆獨自在司珍司庫房裡繼續翻看字畫,一面絞盡腦汁地尋找線索,一面眼巴巴地盼着她回來。他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她卻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李純見郭仲霆實在委屈得緊,便主動提出替二人說和,還特意安排了豐盛的晚膳。兄妹兩人有幸伴駕吃了頓美食,得到允准,明日即可返回長公主府。

畢竟已到年關,各藩鎮、州府的賀使已經陸續入朝,李純要忙着接見他們,年前是無暇顧及武氏遺孤的事了。

晚膳過後,李純特意留下西嶺月單獨說話,舅甥二人都裹着厚厚的狐裘,在太液池畔吹着冷風信步而行。

“前日你母親進宮了……朕這兩日想了想,別的名門貴女都在享清福,唯獨你被朕拘着查案子,的確是委屈你了。”李純不無愧疚地說道。

“您快別這麼說,月兒很喜歡查案子啊。”西嶺月誠懇回話。

李純嘆了口氣:“朕明白,可你畢竟是長公主和郭家的女兒,爲了你的名譽,朕不該讓你攪和進來。”

“聖上言重了,月兒……”

“四下無人,你還是喚朕‘舅舅’吧。”李純開口打斷她。

“是,舅舅。”西嶺月心頭涌起淡淡的暖意,思索片刻,又道,“不如您封月兒一個女官如何?月兒就能名正言順留在宮裡查案

子啦。”

“女官?你以爲這麼容易?”李純輕笑,也不知是在笑她還是笑自己,“你若進宮當了女官,那些個庸脂俗粉就夠你受的。倒不如以做客的名義進宮,她們反而會對你客客氣氣。”

西嶺月撇了撇嘴,顯然不以爲意。

“你別不信,宮裡頭的齷齪事可不少,朕只是不想管罷了。”李純眯起雙眼,望着冬日裡蒼茫的夜空,“朕喜歡單純的女子,像憐憐和秋娘一樣。”

言下之意是郭貴妃不單純了。

西嶺月忍不住替自家姑姑辯解:“聖上這話可有失偏頗,作爲您的正妻,管理偌大的後宮,沒點心計手腕怎麼行?還不被人給吃了?”

李純再次輕笑:“你說得也對。”

“這次紀美人的事,您可得給姑姑一個交代。”她繼續打抱不平。

李純並沒有接話,只黯然地道:“你姑姑一切都好,只可惜她姓郭。”

西嶺月心中一驚:“我也姓郭啊。”

“你不一樣,你不像郭家人。”李純扭頭看她,“月兒,朕很慶幸你沒有在郭家長大。”

西嶺月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沒聽懂,只覺得眼眶一熱。

“若是朕這輩子都不立後,你會理解朕嗎?”李純突然站定,認真問她。

此時此刻,西嶺月明知道自己應該站在郭家人的立場上進言,勸帝王立郭貴妃爲後。可不知爲何她開不了這個口,她心中能理解這位皇帝舅舅的難言之隱。他只是不想被強

大的外戚所掌控,不想把枕邊人推得越來越遠,不想讓皇后的寶座束縛他感情的歸屬,於是他選擇空置後位。

雖然知道他當年迎娶郭貴妃只是一種政治選擇,可她還是想要問上一句:“舅舅,這麼多年了,您對貴妃姑姑真的沒有感情嗎?”

聽聞此言,年輕的天子沉默須臾,才低聲回道:“朕敬重她一輩子。”

是敬重,但不是愛。

可生在帝王家,有這份敬重已經很不容易了。

西嶺月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也勸說不了什麼。身邊這位年輕英武的天子自登基開始就雄心勃勃,想要滌盪安史之亂後的大唐頹勢,他是一位有主見的君王,政事上、家事上,都不會輕易聽人勸。她索性也不去多那個嘴。

“等過了年,朕便將你從這案子裡擇出來。”李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聖上!”西嶺月極不情願,欲再爭取一下。

李純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再查下去你會很危險,爲國效忠灑熱血,還是交給男人去做吧。”此言說罷,他呵出長長一口白氣,在兩人面前氤氳出短暫的朦朧,似一片迷霧,就好像大唐未來的前程,令人看不清楚。

年輕的帝王突然面露惶惑,想要撥開那一片霧氣,伸手卻觸碰到星星點點的涼意。

“下雪了。”他緩緩仰頭,只見天空中有白色的雪花紛紛落下,由小變大,在蒼茫夜空之中旋轉飛舞。

“真的

下雪了!”西嶺月也伸出雙手,感受着今冬的第一場雪。

“今天是什麼日子?”天子記不清了。

西嶺月也沒記住,倒是遠遠跟着的內侍耳朵極靈,連忙上前幾步躬身回道:“陛下,今日是臘月二十四。”

“這場雪來得及時,明年關中的糧食不愁了。”李純感受着指尖的涼意,於艱難的時局之中展開一絲笑意。

“是啊,可真是個好消息。”西嶺月仰頭望着越下越大的雪,睫毛上、鼻尖上是一片涼意。

“您知道嗎?成都府很少下雪。”她撥開睫毛上的雪粒,“月兒在成都生活了十八年,只見過三四次雪,而且很小很小。”

“哦?那你居然不興奮?”李純笑了,“女孩子見到雪都是很興奮的。”

西嶺月笑而不語。

她不是不興奮,不是不開心,只是這半年裡,她已經學會了藏起心事、控制情緒,學會將一些喜歡的人或事埋藏得很深很深。就像兒時偷偷藏在枕下的蜜糖,在夜深人靜時悄悄獨享,纔是這世上最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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