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長天一定是發現了滕王閣裡的機關,纔會認定滕王造反,酒後妄議此事,被李錡告發。”來到福王府,把元稹找到的線索告訴李成軒,西嶺月下了定論。
李成軒點頭表示贊同。
西嶺月朝他眨了眨眼:“王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但這篇賦字數太多,我們仍然無法確定是哪幾個字。”李成軒指着面前的一篇《滕王閣序》,說出難題。
“至少又是一條線索了。”西嶺月頗爲樂觀。
郭仲霆和白居易在旁聽得懵懂,不知兩人到底說的什麼意思。
西嶺月便反問他們:“你們想,既然武后做了這機關污衊滕王,齊長天也發現了,李錡爲何還要告發他?李錡是在怕什麼?”
“自然是怕齊長天將此事說出去,引來更多人研究那個機關啊。”郭仲霆回答。
“他爲何怕人研究那機關?”西嶺月又問。
“呃,應該是怕有人發現《滕王閣序》裡的秘密,發現武氏遺孤?”郭仲霆不敢確定。
“這不是很矛盾嗎?武后已經刪減掉了那首四韻詩,又在滕王閣做了機關污衊滕王,她應該不擔心自己的秘密被發現纔對,武氏遺孤也不該擔心。”西嶺月反駁。
郭仲霆似乎反應過來,撓了撓頭:“那就是……就是咱們猜錯了?李錡告發齊長天不是爲了此事?”
“不是爲了此事,又是爲了什麼?李錡是宗室之後,他父親
還是朝中重臣,他需要出賣朋友上位嗎?”西嶺月再次反駁。
白居易也意識到其中的矛盾之處:“可是李錡對高夫人……不不,對齊家後人的態度的確像是很愧疚。”
“對!”西嶺月回憶前情,“我揭穿高夫人就是齊家後人時,李錡分明說過,當年他告發齊長天是迫不得已,並非他的本意。由此可見他是受人指使,除了武氏遺孤,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選。”
“等等,你們讓我捋一捋。”郭仲霆終於被繞暈了,自言自語地分析着,“武后刪了四韻詩,做了機關,不擔心別人發現《滕王閣序》裡的秘密。若干年後,齊長天也上了武后的當,認定滕王有過反意,還在李錡面前提起過。武氏遺孤得知後卻害怕了,指使李錡先下手爲強,以妄議宗室的罪名告發了齊長天,導致他被抄家滅門?那麼武氏遺孤到底在害怕什麼?武后不是已經嫁禍給滕王了嗎?那個秘密不是保住了嗎?”郭仲霆終於想通了其中的蹊蹺,卻又陷入另一層疑惑。
“只有一種可能。”西嶺月爲他解惑,“武后當年做的機關只能矇蔽一時,一旦追查下去,就會發現背後的真相。”
白居易恍然大悟:“因此,武氏遺孤害怕齊長天追查下去,纔會示意李錡先去告發?”
“沒錯。”
可郭仲霆還是想不明白:“追查下去就能發現真相?怎麼追查?難道線索還在滕王閣裡
?”說完他自己先否定掉這個猜測,“也不對啊,武后不會這麼傻,先做個機關污衊滕王,再留下個線索指向她自己。”
“或許答案不在滕王閣,而在於追查的方法。”李成軒也開口分析,“尋常人的思維是定式,女皇也不例外。倘若她是挑揀《滕王閣序》裡的字句拼湊成證據,指向滕王,那麼極有可能她真正的秘密也是用了這個方法掩藏。”
“還有可能也藏在某個機關裡。”西嶺月加以補充。
即是說,武后所掩藏的真正的秘密,極有可能也是用了揀字湊句的方法,摘取了《滕王閣序》中的某些詞句加以暗示。甚至連藏匿秘密的機關、開啓機關的方法都可能雷同。
因此武氏遺孤才覺得擔心。他並不是擔心齊長天會從《滕王閣序》的內容上發現什麼端倪,而是擔心這種尋找的方法泄露出去,被知道內情的人掌握,甚至被擁有通天手杖的人掌握,從而找到秘密的真相。這纔是他讓李錡出賣好友、告發齊長天的真正原因。
“如此說來,我們上一次拆解的信息都是錯的?那些個藩鎮,武氏遺孤的復辟路線,都猜錯了?”白居易有些泄氣。
“未必。”李成軒再行分析,“王子安號稱‘初唐四傑’之首,他若想暗示一件事,絕不可能只用拆字的方法拼湊成句,未免太過簡單。我倒認爲西嶺的方法沒有錯,只不知這是不是武后隱藏的
終極秘密。”
“應該不是。”西嶺月最先否定,“《滕王閣序》裡的線索太多了!還有那首四韻詩,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倘若武后的秘密是那條復辟路線,其實藏不住的,有心人只要把文章裡的地點全部找出來,在輿圖上加以標記,立刻就能看出問題。”
“你是在告訴我,那些地點不是復辟路線,全是你瞎猜的?”郭仲霆越聽越糊塗。
無人知道答案。
或許那就是復辟路線,或許不是。也或許那就是武后的終極秘密,又或許只是其中一部分。
但如西嶺月所言,至少他們又多了一條可供推進的線索——揀字湊句。
事情討論到此處,幾人都是頭痛不已,李成軒見沒什麼進展,便對幾人說道:“好了,今日到此爲止吧。既然到了我府裡,就例行‘傳座’吧。”
他說着就要吩咐下人擺飯,但被白居易和郭仲霆先後回絕。
白居易先解釋道:“下官與元微之兩年不見,已經約好要在府中延請,他孝期未過,明日即將返回洛陽,下官實在不好改期。”
郭仲霆也說出理由:“啊!我中午也有約,以前的同窗邀我過府敘舊,我已經答應了。”
“同窗敘舊?”李成軒通透一笑,沒有點破。
郭仲霆竟然破天荒地一陣臉紅,支吾着說道:“呃,好吧,不是同窗。”他特意叮囑幾人,“你們可別告訴我的父母大人,我……”
他的話點到即止,
李成軒和白居易都瞭然地點頭。
唯獨西嶺月窮追不捨,又驚又奇:“仲霆哥哥,你不會是有心上人了吧?是誰啊?難道你今年真要成婚了?”
郭仲霆被問得耳朵都紅了,連忙打哈哈:“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如今我還不能說,回頭我再告訴你吧。”
西嶺月哪裡肯放過他,待要再問,李成軒已經接收到他的求助目光,適時出言解救:“好了西嶺,讓他和白學士先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傳座’了?”西嶺月故作不悅。
李成軒竟然遲疑片刻,不知該如何應她。
郭仲霆和白居易對看一眼,目中均有憂慮之色。不過兩人都相信李成軒的自控力,終是未再多言,一併告辭。
西嶺月見人都走了,才讓車伕把她放在馬車裡的東西送進來。是一隻極小的錦盒,她遞給李成軒:“王爺,這是我送你的新年節禮。”
李成軒略感驚訝,隨即露出清俊笑意,接過錦盒淡淡回道:“多謝。”
“客氣。”西嶺月刻意解釋,“年前逛街時偶然看見的,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隨着她話音落下,李成軒已將錦盒打開,只一眼,他目中已是風起雲涌,萬般情緒複雜至極——
這是一套八枚玉佩,有羊脂白玉、獨山玉、翡翠、瑪瑙……統共八種玉質八樣顏色,分別雕刻了八幅不同的風景:龍門山色、馬寺鐘聲、金谷春晴、洛浦秋風、天津曉月、銅駝暮雨、平泉
朝遊、邙山晚眺。
是洛陽八景。
“禮部曾有個員外郎名叫柳宗元,他評出了‘洛陽八景’,這‘龍門山色’便爲第一景。”
“我真想都看看。”
“這有何難?除了‘金谷春晴’不到時候,剩下的七景自不能錯過。”
“太好了,王爺可一定要帶着我!”
“有好事豈能少了你。”
……
去年中秋節的對話尚在耳邊,可一轉眼……造化弄人。
李成軒不知她爲何要送出這樣一套節禮,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只能噙笑合上錦盒,淡淡回道:“姑娘家買東西總是花裡胡哨。”
“你不喜歡?”西嶺月睜着靈動的雙眸,緊張地問。
李成軒撫在錦盒上的右手微微一緊。面對這樣一雙秋水剪瞳,他說不出謊話,唯有顧左右而言他:“午膳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去做。”
西嶺月聞言沉默一瞬,掩飾不住眸中的失望:“隨便吧。”
自從生辰綱一案結束後,李成軒一直深居簡出,斷絕與外界的交往。一直到李錡造反的消息傳來,李純才重新想起他,數次召他進宮詢問鎮海的情況,更將查找康興殿下的重任交予他。
可是她卻再也沒有機會與他獨處,更別提分析案情了。她甚至連一句關切的話都沒法說出來,每次見他都是匆匆一面,礙於人多無法開口。
曾經並肩查案的默契、患難與共的情誼、數次於危難之中伸出的援手……只因她身份的改變,一切都
成了回憶。
其實她所求並不多,只是想問一問他最近過得如何,是否走出了皇太后的陰影,是否需要她的幫助,她能爲他做些什麼。然而他只用疏離應對。
這一頓午膳吃得極其乏味。李成軒食不言,西嶺月也說不出話來,兩人相對無言,皆無甚胃口。直至飯後,李成軒提出送她回府,西嶺月才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王爺,你非要如此對我嗎?”
李成軒故意裝得若無其事:“嗯?什麼意思?”
“你說過的,你還當我是朋友。”
李成軒淡笑:“是啊,怎麼?”
“如今你像是把我當朋友嗎?”西嶺月徑直戳穿,“你分明在故意疏遠我!”
李成軒輕嗤:“這話孩子氣了。”他甚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像是安撫晚輩一樣,藹聲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這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讓西嶺月無所適從,就像是她積攢了全部力氣猛地出拳,卻重重打在了空氣之中,滿腔情緒無處發泄。
她望着他,而他始終望着別處,表情似渾不在意。
西嶺月心中刺痛,如鯁在喉,唯有硬着頭皮往下說:“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我並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你也不必。”
李成軒仿似沒聽懂一般,轉頭看她,目中閃過絲絲探究。
西嶺月突然很想笑。從前他們是那般默契,只需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彼此會意,可如今他卻要裝作疏離難懂,實在演得太
假。
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子,面子薄,見李成軒始終迴避,她也只好暫時放棄,失落地道:“算了,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福王府,分別登上各自的馬車,正要啓程,不承想就遇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
“父親,您怎麼來了?”西嶺月見是郭鏦親自尋來,很是詫異地下車詢問。
李成軒也走下馬車,問道:“姐夫,府上出事了嗎?”
“沒有,是貴妃派人來傳話了。”郭鏦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西嶺月,又看了看李成軒,附耳對後者說了幾句悄悄話。
西嶺月在旁看得不解,但從郭鏦的言行來看,她知道事情一定很緊急,否則郭貴妃絕不會在年節裡派人出宮傳話。
果不其然,李成軒聽後呼吸一窒,眉峰緊鎖。
“到底怎麼了?”西嶺月擔心起來,“難道宮裡出事了?還是王爺又出事了?”
郭鏦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對愛女提起,面對她姣好天真的容顏,他實在是難以啓齒。
反倒是李成軒瞬間鎮定,短促回道:“沒事。”言罷又對郭鏦說,“既然如此,我就不送月兒回府了,姐夫帶她回去吧。”
郭鏦嘆了口氣,默默點頭,轉頭對西嶺月道:“月兒,隨我走吧。”
西嶺月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一句疑問還未問出口,只見不遠處又駛來一輛馬車,看制式倒像是宮裡來的。
李成軒和郭鏦互看一眼,尚不及有任何交流,那輛馬車已經停在了福
王府門前。只見一個二十多歲、近臣打扮的宦官走下馬車,朝三人恭謹行禮:“下官內侍省內給事仇士良,見過福王爺、郭駙馬、西川縣主。”
仇士良,年二十七,循州人,宦官,先帝順宗爲太子時入東宮侍奉,專職照看時爲皇長孫的李純。後來李純做了監國太子,將最寵信的吐突承璀擢升爲內侍省內常侍、知內侍省事,前年登基後又任命吐突承璀爲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高升之後,帶走一批內侍省親信。去年底楊文懷又出了事,牽連一批小宦官,導致內侍省缺位衆多。李純這纔想起仇士良的侍奉之功,趕在去年底將他調去內侍省做了內給事,明眼人都曉得聖上是想讓他接替吐突承璀和楊文懷,去掌管內侍省。
當今天子寵信宦官,盡人皆知,故而李成軒和郭鏦也不敢怠慢仇士良。
李成軒便噙笑問道:“仇內事年節來訪,不知宮裡有何旨意?”
“是陛下傳召您和西川縣主進宮問話。”仇士良笑得人畜無害,“也是巧了,都在您府上遇見,倒讓下官可以少跑一趟。”
郭鏦聞言略一蹙眉,旋即笑回:“既如此,我就不請仇內事去府裡做客了,這便走吧?”
“郭駙馬留步,”仇士良微微擡手,仍舊笑着,“陛下只傳召王爺和縣主兩人,還望您見諒。”
西嶺月和李成軒乘坐馬車進入大明宮。這一路上,後者一直面色沉斂,似
乎困於某種煩擾,西嶺月詢問過兩次,都沒有得到回答。
到了大明宮外,兩人改換肩輿進宮面聖。讓西嶺月感到奇怪的是,這去往紫宸殿的路上遇到不少小黃門,個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又或是看着李成軒。
她心中費解,正思忖着原因,一副肩輿已經迎面進入她的視線。肩輿上坐着一位裝束華麗的宮妃,看樣子是剛從紫宸殿面聖出來,與她和李成軒的去向正相反。
西嶺月原本沒有在意,可那宮妃和前方李成軒的肩輿擦肩而過時,兩人竟然對望了一眼。他們似乎是認識,但沒有交流。
這一幕恰好被西嶺月捕捉到,她頓時上了心,待宮妃的肩輿路過身旁時,她特意打量了對方的樣貌,不由脫口驚呼:“婉娘?!”
肩輿裡的鄭婉娘身形一滯,立即示意宮人停駐,盈盈地走出來。西嶺月也走下肩輿,匆匆掃了她一眼:“婉娘,怎會是你?你這是……承寵啦?”
鄭婉娘適時垂下頭去,略帶羞澀地回道:“是,讓縣主見笑了。”
西嶺月有些驚訝。猶記得臘月二十四那日,天子在紫宸殿裡初見鄭婉娘,並沒有表露要寵幸她的意思,甚至還曾對她冷嘲熱諷。怎麼才過了半個月,鄭婉娘便承寵了?莫非是帝王放不下“天子之母”的預言?西嶺月想要詢問,又覺得此事太過私密,不好問出口。
幸而鄭婉娘主動提起:“此事說來還要多謝
縣主。您在宮裡查紀美人案子的時候,不是讓我去麗正殿找秋娘攀舊嗎?後來秋娘在聖上面前提起此事,說我曾幫過您,聖上纔對我另眼相看。”
“原來如此!”西嶺月莞爾,“那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福氣。”
“自然要謝您,若非您和郭郡公舉薦我入宮,我也不會有今天。”鄭婉娘適時掩面輕咳一聲,不經意地撩起斗篷一角。
西嶺月立刻發現她的斗篷是上等狐裘,絕不是低品級的妃嬪所用,不禁好奇:“聖上封了你什麼品級?”
鄭婉娘謙虛地道:“冊封旨意還未下來,如今我依然是含象殿的宮女。”
對哦,也不知郭貴妃會不會不高興?畢竟鄭婉娘是自己和郭仲霆推舉到宮裡的……想到此處,西嶺月打定主意,面聖過後要去一趟含象殿。
此時李成軒也已經走下肩輿,踱步過來。鄭婉娘看到他,身子微微瑟縮一下,好像有些尷尬。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去年鄭婉娘還想跟着李成軒,這一轉眼就成了他兄長的女人,的確是尷尬。西嶺月連忙開口打圓場:“王爺,婉娘她承寵了啊。”
“恭喜。”李成軒表情淡淡,沒多說一個字。
鄭婉娘似乎也不願意見到他,迅速結束了這個話題,笑道:“王爺和縣主是要去面聖嗎?不好耽擱太久的。”
西嶺月這纔想起頭等大事,忙與她道別,兩人重新坐上肩輿離開。
待到了紫宸殿前堂偏
殿,她和李成軒等了很久,才見李純匆匆趕來,面色很是凝重。帝王這一進門,便將殿內的宮人、侍衛全部揮退,只留下仇士良一人服侍。
西嶺月和李成軒連忙向他見禮,便聽李純開口問道:“十六弟,兇手查得如何了?”
他指的是殺害劉掌櫃、阿度、安成上人和李錡的兇手,康興殿下的黨羽。
李成軒迅速瞟了西嶺月一眼,回道:“尚在追查。”
“沒有任何進展?”
“臣弟無能。”
李純聽後表情不悅:“上個月你就說有了線索,朕問你是誰,你絲毫不肯透露,說是怕打草驚蛇。如今又過了半個月,你還是這句話?!”
李成軒薄脣緊抿,沒有作答。
李純目中閃過絲絲冷光。
西嶺月見狀想要開口解圍,卻被李純擡手阻止:“先不說了,是朕着急了。”天子一瞬間又恢復了冷靜,和緩臉色道,“朕找你們來,倒不是爲了此事……朕就直說了,進來宮裡有些流言,你們聽說了沒?”
西嶺月自然是沒有聽說,但已經有了預感,心裡“咯噔”一聲,忙問:“什麼流言?”
李成軒是清楚的,俊顏微沉,沒有接話。
李純遂嘆了口氣:“朕難以啓齒,還是讓仇士良說吧。”
仇士良依言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道:“稟王爺、縣主,下官年前調任內侍省,無意中聽到一個傳言,說是王爺和縣主走得極近,有不倫之私。”
“不倫之私?!”西嶺
月猛地起身,厲聲質問,“你聽誰說的?”
“回縣主,內侍省的宦官說的。”
“胡說八道!”西嶺月氣得心口發悶,“怎麼會有這種流言?”
“下官不知。”仇士良應對十分沉穩,“下官只聽說您遺落民間時認識了王爺,王爺有心納您爲側妃,便將您帶回長安,不想卻……發現您身上的胎記,意外得知了您的身份。”
仇士良回話時一直流暢自如,卻在說到胎記時停頓片刻,顯然是掩去了一些不堪的言辭。是啊,堂堂福王怎會發現她身上的胎記?既然有心納她爲側妃,自然是在牀笫之間發現的!
西嶺月氣得渾身發抖,心頭一陣難堪,更羞於去看李成軒的表情。
“到底是誰說的?!”她驟然拔高聲音,幾乎嘶啞着斥道,“齷齪的東西,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
“月兒你先別生氣。”李純忙出言安撫。
西嶺月就像是沒聽見一般,紅着雙眼再次強調:“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
李純見她情緒激動,索性走下丹墀,踱步到她身邊:“你先別生氣,當務之急是想想這流言該怎樣解決。”
“自然是把造謠之人揪出來!”西嶺月氣得失去理智。
李純不置可否,又看向李成軒:“十六弟,你說呢?”
“臣弟不知,還請皇兄指點。”從聽到這個消息開始,李成軒就沒有任何反應,唯獨俊朗的面容上隱隱透出一絲厭倦,彷彿看穿了什麼,又仿
佛沒有。
李純只當沒看見他這副表情,沉聲說道:“你們一個是朕的同胞兄弟,一個是朕的外甥女。此事往小說,有辱你二人清譽;往大說,便是詆譭皇室宗親……朕也很生氣。”
“聖上,我要去內侍省,把這爛舌頭的人找出來!”西嶺月氣憤難當,再三表態。
“你別衝動,”李純又是一嘆,“你當這消息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你往宮裡跑的次數太多,惹人眼紅?你想想,你的家世、樣貌、才華、性情哪一樣不是頂尖的?除了身世,別人也捏造不出旁的閒話。倒是你福王舅舅,近年惹的謠言太多,又是到處留情,又是紈絝浪蕩……”李純斷言,“我看你是被他連累了,若換了別人把你帶回長安,定不會遭到如此編派。”
天子這一席話令西嶺月很是意外。這件事李成軒和她同是受害者,難道李純不該安慰纔對嗎?怎麼聽這話中之意……
她隱隱感到不對勁,忍不住去看李成軒,就見他脣畔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極淡極淡,不知是諷刺還是冷笑。
西嶺月心裡一沉,忙擡眸問道:“聖上,月兒沒聽懂您的意思。”
李純未接話,掃了一眼仇士良。後者瞬間會意,躬身告退。
李純這才說道:“朕以爲,這流言你也不必去查,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難道任由他們惡意中傷?”西嶺月心有不甘。
“自然不能放任不管,朕有一種兩全
其美的澄清方法。”
正題來了!西嶺月忽然有一種無力感,她已經預料到李純下一句話會是什麼,明知道前方是個陷阱,可她避無可避,只能跳下去。
沉默之中,她聽到自己開口問道:“什麼方法?”
“你二人各自成婚。”李純終於表態。
西嶺月沒再接話,長睫低垂,牙關緊咬,只覺一陣心寒。
李成軒亦是毫無反應,如同雕塑一般靜等下文。
李純遂重新走上丹墀,背對二人,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女兒家的終身要仔細考量,但十六弟你……”他停頓片刻,轉身看向李成軒,“母后的心思你是知道的,這婚事朕不能容她亂來,你若信朕,過了正月朕就賜婚。”
聽聞此言,李成軒終於有所反應,嘴脣翕動:“臣弟……”
“不行!”西嶺月猝然出聲,走到殿中央撲通一聲跪下,“聖上,婚事講求你情我願,絕不能因爲一句流言而輕易定奪啊!”
李純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你聽誰說的‘你情我願’?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兄如父,朕又是君,難道做不了主?”
西嶺月被駁得啞口無言,心中卻如明鏡一般,冷笑不止。方纔天子變臉變得如此迅速,問完兇手,突然就不生氣了。說什麼流言,說什麼“長兄如父”,鬧出這一切的目的,不就是想給李成軒賜婚,讓他斷了和魏博鎮的關係?
難道是因爲她找到了疑
似康興殿下的復辟路線,其中有魏博,天子就感到害怕了?
西嶺月覺得很失望,很灰心,她不明白帝王的恩寵爲何如此反覆無常!明明半個月前,李純還很信任他們,還對他們委以重任!他們還爲了大唐的安危、皇室的穩固而共同努力着!
僅僅過了半個月而已,爲何就變成這個樣子!皇室傾軋、手足猜疑,難道還要再一次上演?不嫌累嗎?!
西嶺月越想越是悲憤,爲自己,也爲李成軒。可她還是竭力剋制着,不想與天子發生衝突,只一味強調:“反正不能如此草率,這婚事月兒不能接受!”
“難道你還有更好的法子?”李純顯然也在強忍情緒。
“流言自有平息之日,月兒等得!”
“等得?”李純眯起雙眼,“是你等得,還是你福王舅舅等得?你在替他做主?”
西嶺月驚覺失言,剎那失聲。
李純卻不打算放過她:“月兒,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難道你們……”
“沒有!”西嶺月難堪至極,像是被人剝掉了衣裳在遊街示衆,長久以來掩蓋的某種情緒終於噴薄而出,她崩潰地大喊,“我沒有!我與王爺是清白的!我欽佩他,敬重他,就算有也是……”
“皇兄!”李成軒突然在此時衝出來,跪倒在她身畔,“臣弟接受賜婚!”
“王爺……”西嶺月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頃刻間失去言語的能力。
李成軒面色仍舊平靜,再次重複:“
臣弟接受賜婚。”
“好。”李純走到丹墀階旁,忍不住擡首去看那塊“紫氣東來”的匾額。一個半月之前,就是在這裡,就是因爲這塊匾額,令他無意間發現了李成軒的心思,深沉的、暗涌的不倫之私。
“十六弟,”天子緩步走至他面前,重重嘆道,“以後你就會明白,朕是一片苦心。”
“是,臣弟明白。”
從始至終,李成軒都顯得如此平靜,如此坦然,騙過了西嶺月,甚至騙過了他自己。唯獨李純的視線落在他腦後,看到他高襟包裹的脖頸下暴出一絲青筋,輕易泄露了他的僞裝。
任他再理智,身體再強健,終是無力控心。
李純收回視線,很滿意他的態度,又道:“你也勸勸月兒,這可不是小事。”李成軒從善如流,轉頭勸說西嶺月:“並非所有宗親都是天子賜婚,西嶺,這是你我的榮幸。”語調低沉,言簡意賅,無喜亦無憂。
“真心話?”西嶺月定定地望着他。
“是。”他不假思索,黑曜石般的俊目閃爍着通透之光,似乎已將世事看透。
西嶺月明明離他很近,明明知他心意,此刻卻覺得索然,仿似與他隔了千山萬水,難以靠近。
“榮幸?”她哂笑一聲,“你覺得榮幸,我可沒有!”
“放肆!”李純聽到此處終於按捺不住,怒喝出聲,“郭令月,是不是朕太寵着你,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月兒不敢。”西嶺月重
重叩首,眼眶發熱,“聖上,您曾經說過,慶幸月兒長於民間,保有率真……還請您讓我留着它。”
她纖細的身軀已經弓成一道彎弧,額頭緊緊貼着地面,可莫名地,脖頸依然挺得筆直。李純驀然想起初雪那日,他與西嶺月漫步於太液池畔的情形,心裡突地產生一絲裂縫,有片刻動容。
他沉默了許久,才沉聲說道:“那你就跪着。”言罷又低頭去看李成軒,聲音更沉,“你回去吧,等朕旨意。”
李成軒沒有多說一個字,甚至沒有詢問女方是誰,利落地領命稱是,起身欲告退。
“聖上!”西嶺月就在此時倔強發問,“月兒要跪多久,您才能收回成命?”
年輕的帝王沒有迴應,雙手負後,揚長而去,徒留李成軒和她一站一跪,殿內氣氛沉抑。
西嶺月仰頭看他:“你爲何不再堅持一下?”
李成軒沉默片刻,反問:“有區別嗎?終歸是一個結果。”
西嶺月鼻尖酸澀:“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是怕連累我的名聲。”
“不,我心甘情願。”他沉聲說罷,亦轉身離去。
紫宸殿外,風聲呼嘯,寒意侵襲。李成軒沒有再乘坐肩輿,徒步走至右銀臺門,在此碰到了裴行立。
後者步伐匆匆,面有憂色,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顯然是知道內情才趕來的。
兩個男人無言對視,都已明瞭雙方立場。
“皇兄讓你來的?”
“是。”裴行立毫無隱瞞。
李成軒
竟沒有絲毫生氣,反而笑道:“去吧,別辜負聖恩。”
裴行立沒再接話,直至對方與他擦肩而過,他纔開口喊住:“王爺,您此生大恩,裴行立無以爲報。日後您但有驅使,裴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沒有自稱“下官”,是怕這場面上的稱呼辱沒了李成軒。
鎮海相勸之心,御前推薦之恩,裴垍認子之義,還有今日割愛之舉……李成軒於他可謂再造之恩,他裴行立不敢忘卻。
“赴湯蹈火不必,”李成軒聞言一笑而過,語氣淡然卻也沉重,似一種囑託,“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