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聽見了。”
一個年輕男子隨即作答。雖只短短五個字,那嗓音卻清潤而透徹,低沉而迷離,仿如環佩作響、玉石擊鳴,又如夜風拂面、星月籠罩,煞是好聽。
屋內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和其侍衛出現在門外。那男子星眸俊目、眉如墨裁、鼻樑挺峻、薄脣上勾,五官立體分明似畫中的錦繡山川,氣質清俊,如秋夜的月色凝霜。
他就這般邁步跨進門內,黑色的錦袍下襬隨之而動,腰上的玉帶琅環相擊低鳴,以及發間的紫金高冠螭紋栩栩,都映襯着一身非凡的貴氣,姿態從容不迫。
衆人一時看得呆住,竟都忘記該做些什麼。唯獨西嶺月咬着下脣,明白自己失言了。
李錡則臉色一變,旋即平復,走上前拜道:“下官參見福王。”
福王李綰,字成軒,乃先皇順宗親自撫養的兒子,當朝太后最寵愛的幼子,亦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同胞兄弟。如今聖上正值壯年,尚未冊立太子,宗室之內當屬福王身份最尊,乃衆親王之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見衆人都呆立原地,不知行禮,福王李成軒的侍衛接着開口:“你們都被我家王爺的音容笑貌驚呆了嗎?”
李成軒淡淡瞟了他一眼,聲音不怒自威:“小郭。”
被喚作“小郭”的侍衛立即垂下頭去,不敢再言。
衆人這才紛紛驚醒,連忙
下跪拜道:“下官(小人)見過王爺。”
西嶺月也麻木地跟着行禮:“民女拜見福王。”
李成軒徑直從她身邊走過,走到羅漢榻前,撩起下襬從容落座。他所過之處,一絲絲龍涎香氣飄忽而來,飄入西嶺月鼻中。她猛然擡頭望向李成軒,只一瞬,又立即低下頭去。
其餘人也跪在原地不敢起身,暗自猜度福王前來鎮海的意圖,難道是聖上有什麼旨意?
一時間,衆人各懷心思,屋內一片沉默。李成軒好似並未察覺,笑着看向李錡:“聽聞李僕射傳召昨夜的侍衛問話,本王好奇之下便過來看看,因見屋內討論熱烈也不好打斷,遂在隔間裡聽了片刻。無禮之處,還望僕射不要怪罪本王。”
屋後的小隔間?那裡可是書房的婢女們當值之處,因着調查行刺一事,李衡刻意將婢女們都支開了。也不知福王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西嶺月瞟了一眼李錡。
李錡顯然臉色極差,勉強笑回:“王爺說笑了,昨夜您親歷此事,關心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下官不辱使命,方纔已將刺客捉住,但幕後主使仍待拷問。”
“辛苦李僕射了。”李成軒寥寥一句,並未詢問詳情,他像是突然發現屋內的情形,表情微訝,“怎麼都還跪着?難道本王有三頭六臂?”
“王爺說笑了,王爺丰神俊朗……”一陣恭維聲適時響起,衆人陸續起身,卻都不敢放鬆心神。西
嶺月也怕再生出什麼風波,便將頭埋得極低,後退幾步站到了燭火的暗影裡。
偏生李成軒的視線就落在她身上,清冷地笑着:“蔣家娘子是搜捕刺客的第一功臣,怎麼站得如此靠後?”
西嶺月心中哀號,只得從暗處走出來,斂衽再拜:“王爺謬讚,民女不敢居功。”
“娘子謙虛了。”李成軒微笑看她,“你斷案如神,本王方纔已聽得一清二楚,不過本王還有一個問題想請娘子回答。”
西嶺月瞬間提起精神:“王爺請問,民女知無不言。”
“方纔那刺客被捕時,口口聲聲說李僕射窮兵黷武,娘子你是助紂爲虐,不知你聽了作何感想?”李成軒緩緩問道,就如同評判一幅字畫、一杯好茶般輕描淡寫得令人驚訝。
屋內氣氛驟降,衆人聞聲變色,唯獨李錡面無表情。
西嶺月心內更是震驚,不知福王爲何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且不說李錡是鎮海之主,手握重兵,他一個親王到了別人的地盤容易招致禍端,即便是從禮節上看,他在李錡的府裡做客,又怎能出言拆李錡的臺?
是福王早有準備,並不懼怕得罪李錡?還是他在長安橫行慣了,不知藩鎮節度使的權力之大?西嶺月的心思飛快地轉着,又看向一旁的世子李衡,果然瞧見他面露不悅之色,似在忍着冷笑。
西嶺月轉了轉眼珠,靈光一閃,回道:“什麼?王爺說李僕射忠君愛國、仗
義疏財,問民女有何看法?”
她這話鋒一轉,屋內的氛圍立即升溫,不僅解了李錡的圍,也成全了福王的面子。
李成軒目光微閃,似有些意外她的回答;李衡則看着她,目露讚許;李錡反應最快,已是哈哈大笑:“多謝王爺誇獎,下官做得還遠遠不夠。”
李成軒也低聲輕笑,卻不肯放過西嶺月,繼續追問她:“那便請蔣家娘子說說看,李僕射所作所爲,是否值得讚許?”
若非李成軒樣貌太過出衆,令人過目不忘,西嶺月幾乎要懷疑自己從前狠狠得罪過他。她方纔不過是嘴快說了句話,而且是標準的客套話,何至於受他如此刁難?
西嶺月恨得咬牙切齒,面上也露出幾分不滿,冷冷回道:“民女養在閨中,見識淺薄,不好評判僕射的作爲。不過他有一件事做得實在太過分,令人髮指,難怪府裡的侍衛要反叛。”
她這一番話像是心直口快,又將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破壞了,李錡父子看她的目光更是冷如寒冰,帶着濃濃的驚疑與警告。
唯獨李成軒像是沒看見一般,饒有興致地問她:“哦?李僕射到底做了什麼,竟是罪大惡極?”
西嶺月冷哼一聲:“伙食太差,只能吃素!”
李錡父子長舒一口氣。
西嶺月仍舊憤憤不平,出語指控:“民女來了兩日,可是一絲葷腥都沒見過,怎麼,難道王爺吃上肉了?”
“並沒有。”李成軒笑了一
聲,不知爲何,西嶺月覺得他目中有些失望之色。
此時李錡笑道:“蔣娘子誤會了,本官府裡並非天天吃素,只不過近幾日恰好開齋。這是我淮安王一脈百年的傳統,莫說是你,便是王爺來了兩天,也沒吃上一口肉。”
西嶺月故作恍然大悟,拉出一聲長長的“哦”字:“原來如此,是韻儀失言了。那麼敢問僕射,府上何時才能吃肉呢?”
“後日,”李錡笑着許諾,“本官自當擺下一桌盛宴,定不讓蔣娘子失望。”
至此,話題已在不知不覺中跑偏,氣氛也徹底變得輕鬆,誰都沒再提起刺客之事,也不好再提起了。
西嶺月沒敢去看李成軒的臉色,只朝李衡眨了眨眼,後者受到暗示反應極快,立即接話:“說起用飯,眼下都戌時三刻了,這一整日忙着抓捕刺客,都沒用飯。王爺、父親大人,不若就此移步宴客廳吧?”
李錡也看向李成軒:“昨夜因刺客之事未能替王爺洗塵,還望您給下官一個彌補的機會。”他邊說邊伸手相邀,“您請。”
李成軒表情如常,略作客套:“還請李僕射帶路。”
兩人這般互相請讓着走到門外,誰都沒再和西嶺月說話。李衡望着他二人走下臺階,才低聲對她道:“你先回去休息,我明日再去看你。”言罷他又轉身對幕僚先生說,“府裡近日不安全,勞煩白先生送蔣家娘子回去。”
姓白的幕僚立即表態
:“世子放心。”
李衡點頭,這才匆匆跟上,陪同福王用晚飯去了。
西嶺月望着幾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至此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心中暗道:裴行立,你害死我了!
這一夜,西嶺月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中着實後悔來了鎮海。她腦海裡一時閃過李衡溫情的目光,一時又是刺客激昂的痛罵,一時是福王李成軒咄咄的逼問,最後都化作了蔣府那支飛來的冷箭。
她感到自己越陷越深,想要不拖累蔣府而逃離鎮海的希望似乎越來越渺茫……這般想着,又是唉聲嘆氣,又是心急如焚。再加上後半夜突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很是擾人,西嶺月便一宿沒睡,睜着眼睛直到天明。
一大早,阿蘿又扯着嗓門將她喚醒。她腦袋發矇地起牀,用過早飯來到院中,見天已放晴,便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思考人生,尋思着該如何從節度使府全身而退。想着想着,睡意竟緩緩襲來。
“累了?”李衡突然出現在院門口,將她剛剛醞釀的睡意趕得精光。
西嶺月經歷昨晚一場大劫,也懶得再裝扮名門淑女,索性承認:“是啊,昨夜沒睡好。”說完還掩面打了個哈欠。
李衡看她這副模樣,反倒覺得她分外可愛,笑着坐到她身邊:“昨晚辛苦你了,家父也讓我轉達謝意。”
至於是謝她抓住了刺客,還是謝她在福王面前解圍,李衡並沒有說透。西嶺月也不想再提此事,
遂擺了擺手:“謝就不必了,我只想打聽一個人。”
“福王?”李衡徑直反問。
西嶺月感到莫名其妙:“我打聽他做什麼?”
李衡立即笑了:“哦,我以爲……那你要打聽誰?”
西嶺月沉默一瞬,才說出了一個名字:“您的表妹,淄青節度使的千金,李忘真李娘子。”
“忘真?”李衡有些疑惑,“怎麼,你認識她?”
西嶺月搖了搖頭:“正因不認識才想打聽。”
李衡來了興趣:“你在鎮海,她在淄青,八竿子打不着,你打聽她做什麼?”
西嶺月目中劃過一絲黯然,勉強笑道:“沒什麼,我是聽說李娘子才貌雙全,乃平盧淄青第一美女,又是節度使的掌上明珠。按理說,這樣的女子應能嫁個身份顯赫的夫婿,但我聽說她已經許了人家,男方沒有功名在身,只是西川一名醫者,這豈不是……門不當戶不對?”
“原來你是好奇此事。”李衡別有深意地看她,“我還以爲你是在吃醋。”
西嶺月乾笑一聲:“世子說笑了,我只是覺得好奇,以您兩家的關係,您與李娘子爲何不結秦晉之好呢?您兩位也是年貌相當,家世相仿,堪爲一對璧人。”
李衡卻失笑搖頭:“其一,我朝有條律例,同姓者不婚。雖然表舅是高句麗後裔,與我李唐並無瓜葛,但律例在此,忘真還不值得我爲她破了規矩。其二,我祖輩均是武將出身,家風尚武,而
忘真太過嬌弱,亦不是我能欣賞的女子。”他話到此處,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貶低表妹,唯恐丟了她的面子,忙又補充,“最重要的是她早已心有所屬,便是你提起的那位醫者,這門親事也是她自己選定的。”
自己選定?西嶺月尚不知道這段內情,忙問:“她……李娘子怎會選定一名醫者爲夫?”
大唐一直以醫者爲末等營生,比商人的地位還不如。當然,醫聖張仲景、藥王孫思邈這般的神醫卻是例外,但千百年纔出這一兩位,而普通醫者遠沒有仕途中人備受尊崇。
李忘真則不同,她的父親乃平盧淄青節度使,雄踞一方。她如此顯赫的家世,卻自擇一名醫者爲夫婿,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開始我也很震驚,後來才曉得這是一樁才子佳人的美談。忘真自幼體弱,十四歲那年生了場大病,險些救不過來,據說那位醫者當時正在淄青遊學,無意中救了她一命,自那之後忘真便芳心暗許,心心念念說要嫁給他。表舅呢,估摸是想開了,忘真嫁個醫者,也方便她調理身子。”李衡如是說道。
原來這就是淄青節度使千金要嫁給他的真相!他當年的無心援手,卻讓李忘真念念不忘,甚至要以身相許!西嶺月不知是氣憤還是難過,卻又能理解李忘真的心思。
畢竟是那樣一個有着絕世風采的人,天下又有哪個女子抗拒得了?想到此處,西
嶺月有些傷感。
李衡沒看出她心情低落,兀自說道:“不過我聽母親說,那名醫者風采卓然,這麼好的男子,爲何沒去考個功名?真是可惜。”
這句話很多人都曾問過,西嶺月自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遍,但她從沒覺得可惜,因爲她知道那人的抱負,佩服他的志向,也願意追逐他的腳步。只是往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如此一想,西嶺月更覺黯然神傷。
李衡卻不知想起來什麼,突然打量着她,轉移了話題:“說起風采卓然,我從沒見過誰比得上福王……昨夜你是第一次見他嗎?”
“是啊,”西嶺月回過神,“怎麼?”
李衡似乎不大相信:“福王面若冠玉、氣宇軒昂,無論男女初次見他均是驚歎不已。但我昨夜觀察了,你見他時沒什麼反應,故此我以爲……你們曾經見過。”
“您多慮了,”西嶺月回得坦蕩,“我的確是初次見他。”
“以前你在長安也沒見過?”李衡還是不信。
西嶺月忍住吐血的衝動,再次否認:“沒有,家父官職低微,我當時年紀又小,不怎麼出門。”
“既然如此,你見到他爲何毫無反應?”
只因我見過更加卓然的男子,舉世無雙。西嶺月這般心想,自然是不能說出口,唯有笑道:“不瞞您說,我自小臉盲,分不清美醜的。”
“當真?”李衡眼睛一亮。
“比珍珠還真。”西嶺月口中回道,心裡卻嘆了
口氣。自從她假扮蔣韻儀開始,說謊已成爲家常便飯,進了節度使府更是隨口胡謅。謊話說得太多,連她自己都快分不清真假了,不禁真的懷疑自己從前見過李成軒,否則他爲何要針對自己呢?
“福王是不是心胸很狹窄?”她忍不住詢問。
“你是指昨晚的事?”
“自然是!”西嶺月一想起來便生氣,“我不過是在僕射面前說了句客套話而已,他竟如此爲難我,真是……睚眥必報。”
李衡見她如此評價李成軒,不禁心情大好,開口安撫她:“你不必計較,他只是個沒有眼色的庸人而已。”
“庸人?”西嶺月對這個評價有些意外,畢竟以李成軒的身份和氣質,怎麼看也不像個庸人。
她正想開口追問,忽聽院門口響起一陣動靜,是阿蘿在喊着:“慢點慢點……這都是我家娘子的心愛之物!”
是她要的畫缸到了!西嶺月大喜,連忙起身看向門外,只見阿蘿指揮着一輛馬車停在院門口。馬車上放着幾摞厚厚的書籍,還有一口巨大的畫缸,不僅如此,車後還跟來七八個婢女。
阿蘿正在指揮婢女將書籍搬進院子,見兩人站在院中,不禁一愣:“婢子見過世子、三娘。”
幾個婢女也停下腳步,朝兩人依次見禮。
阿蘿是西嶺月的貼身婢女,日後是陪嫁之一,李衡對她的態度自然不差,笑着問道:“你這是做什麼,搬來這麼多書冊?”
阿蘿
便藉機埋怨:“還不是我家三娘,前日發現婢子沒將畫缸和書籍帶來,便對婢子一通訓誡。婢子只得差人回去收拾,今日將東西送了過來。”
李衡望着門外半車的書籍、字畫,忍不住笑道:“看來三娘是想在我府里長住了。”
幾個婢女聞言均是低頭輕笑。
西嶺月只當沒聽懂他話中之意,眼風掃過那些婢女,詢問阿蘿:“我只讓你帶書過來,你怎還帶了這麼多人?”
阿蘿瞟了一眼李衡,毫不掩飾眼中笑意:“三娘有所不知,這幾位可不是咱們府裡的人,是節度使夫人撥給您的,說是怕您人手不夠。婢子在路上恰好碰見她們,便一併帶過來了。”
高夫人突然賜下幾個婢女?西嶺月看向李衡,後者遂笑道:“看來是母親知道了你昨日的‘壯舉’,特意撥幾個婢女表示感謝。”
西嶺月勉強笑着,道了聲謝。
幾人一直在院中說話,婢女們也不好搬東西進來,阿蘿便趁機提議:“世子和三娘不如進屋坐着,讓婢子們先把東西搬進來。”
然而西嶺月卻緊緊盯着那口畫缸,道:“這畫缸最爲貴重,我不放心別人,還是我親自來搬吧。”
李衡聞言有些詫異:“不過就是個畫缸,何至於三孃親自動手。”
西嶺月故作敷衍:“那是我心愛之物。”言罷她便走到車前,親自搬起畫缸往院子裡走,偌大的畫缸擋住了她整個身子,可以看出她搬得很
吃力。
阿蘿雖覺得她舉止奇怪,卻不好當衆發問,連忙上前搭把手:“三娘,還是讓婢子來吧。”
幾個婢女也紛紛上前幫忙。然而就在此時,“咣噹”一聲巨響傳來,是幾人擁擠之間撞到了西嶺月身上,令她失手把畫缸摔落在地。
那畫缸倒結實得緊,在地上滾了兩滾,完好無損,可其中的卷軸卻沒幸免於難,全散在了地磚上。昨夜剛下了場雨,有些地方還沒幹,幾幅畫軸便滾落到了水漬之中,當即染上污淖。
西嶺月驚呼一聲,連忙跑去查看卷軸,李衡跟在她身後,也是急道:“快,打開看看髒了沒有!”
然而西嶺月迅速將散落面前的卷軸拾起,統統抱在自己懷中,並不打開查驗。反倒李衡幫忙撿起兩幅,先將第一幅打開,隨意掃了一眼,笑道:“這麼好的畫,難怪你要緊張。”
言罷他打開第二幅,卻被西嶺月一把搶去,後者神色驚慌失措,連語氣都變得磕磕巴巴:“不必勞煩世子……我……我自行檢查即可。”
但李衡已經看到了卷軸的開端,臉色忽然變得很沉,朝她伸手:“拿來。”
西嶺月緊緊抱着那幅卷軸,垂下頭去欲言又止。
阿蘿和婢女們在旁看得一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李衡掃了她們一眼,冷冷命道:“你們先退下。”
婢女們不敢多問,連忙離開小院。阿蘿迷茫地看了一眼西嶺月,卻換來她一記眼刀
,也只得尾隨離去。
直至院子裡只剩西嶺月和李衡兩人,後者纔對前者再次伸手,語氣變得冷如寒冰:“拿來,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
西嶺月只得顫巍巍地伸出手,把那幅卷軸遞給李衡。
李衡就着院中石案,將長長的畫軸全部打開,越看臉色越沉,像是惱怒,又像失望。他看了很久,最終擡起頭來:“你要如何解釋?”
“我……”西嶺月面露羞愧之色,無言以對。
李衡冷笑一聲,剎那間風度全失,將畫軸狠狠擲在她身上,諷刺道:“原來你早就認識我了。”
西嶺月仍舊低着頭,望着掉在地上的畫軸。
不怪李衡生氣,換了別人也要生氣。只因這畫軸之上是幾幅人物肖像,從上至下分別是節度使李錡、夫人高氏、世子李衡、牙將裴行立,以及李錡身邊的幾名妾室。這些畫像色彩鮮豔,人物面貌栩栩如生,見畫便如見到真人一般無二。
端看畫像的精細程度,至少需要一個月的工夫才能完成,但她與李衡是七八日前才認識的。這些畫像的存在便能說明,她早就知道世子李衡的樣貌,卻在金山寺故意裝作不認識……
看西嶺月一直不說話,李衡心中惱意更盛,冷冷問道:“金山寺的偶遇,是你在做戲?”
“是!我是在做戲。”西嶺月擡起頭來,竟無一句辯解,而是坦然承認,“早在我接到簪花宴的請柬之時,便買了這畫像,也早
就認識您了。”
“那在金山寺……”
“也是我提前算計好的。我知道您一直扮作僕從,便猜您是想暗中觀察各家閨秀,於是我專程等到最後一日纔去,還故意穿了綠衣,想要引起您的注意。也是老天幫忙,恰好在半路上碰見您,我便將錯就錯演了場戲,好讓您對我印象深刻!”西嶺月一口氣說完。
李衡越聽臉色越沉,待到最後,又露出懷疑之色:“那我在蔣府遇襲,也是你的傑作?”
這件事西嶺月可不敢隨便承認,忙道:“您遇襲之事我們毫不知情,但對您出言關切,卻是我故意爲之。”
李衡見她供認不諱,心中更不是滋味,只覺一股火氣猛然上頭,想要大發雷霆。可他到底忍住了,冷然問道:“這是蔣公出的主意?”
“不是,”西嶺月立即否認,“不瞞您說,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家父家母毫不知情,唯獨我那婢女阿蘿知道些皮毛。”
李衡難以置信:“你纔多大,竟有如此心機手段?”
西嶺月故意輕笑出聲:“女子爲了前程,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世子有所不知,內宅裡的算計,原就不比男人遜色。”
“是嗎?”李衡露出一絲諷笑,“倒也難爲你了,肯對我如此上心。”
他這般說着,表情也漸漸變得苦澀。從初見西嶺月的好奇,到再見她的心動,還有昨日對她的驚豔……這幾日的輾轉思緒皆因她而起,他還以爲找到
了可攜手終生的伴侶,然而今日這一出意外,終是打破了他所有的期許。
嘗過了情之滋味,有過喜悅與幻想,再看到血淋淋的現實,對李衡不可謂不打擊。
西嶺月見他臉色蒼白,心中也有歉意:“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世子……這簪花宴我也沒臉參加了,今日我便去向夫人告辭。”
“不必,”李衡強忍着情緒,冷淡說道,“中途退出有損閨譽,你想參加就參加吧。”
此言說罷,他拂袖而去。
當日晚間,高夫人果然沒找西嶺月一起用飯,應是李衡對她說了什麼。西嶺月落得自在,可想起這節度使府裡的種種事端,又是心事重重,無奈再次失眠。
到了後半夜,西嶺月終於感到些許睏意,正想合上眼,突然從窗戶外扔進來一樣東西,砸到了屏風之上。西嶺月聽到動靜披衣起身,持着燭臺過去查看,見是一個小紙團,她連忙打開,其上只有一句話。
值守的小隔間裡,阿蘿迷迷糊糊地問:“怎麼了?”
西嶺月連忙回道:“沒什麼,我起夜。”
阿蘿也沒把她當正經主子:“哦,那你自己去吧。”
西嶺月便攥着紙團走出屋子,按照提示來到院子後頭的天井旁。她左右看了看,沒看到人來,以防萬一遂將紙團燒掉了,心想着若是個陷阱,她就假裝自己是在夢遊!
她剛想到這個藉口,就見一個男子從樹後走了出來,袖風一掃,將她
手上的燭臺熄滅了。四周黑黢黢的,唯獨前院的燈籠流瀉一絲光暈在此,才讓西嶺月勉強看清裴行立的模樣。
“裴將軍,你這麼快就被放出來了!”她有些意外。
“託你的福,”裴行立笑嘆,“我倒不知你如此厲害,竟能找到那刺客。”
“僥倖而已。”西嶺月邊說邊四顧一番,緊張地道,“你怎麼夜裡來找我?膽子也太大了,萬一被人瞧見該怎麼辦?”
裴行立擺手:“放心,我是這府裡的侍衛統領,自然有把握將巡邏隊支開。”他沒多說細節,只道,“晚上世子來地牢接我,我見他臉色不大好,你把事情辦了?”
他指的是李衡看到畫像之事,此事正是他出的主意,讓西嶺月將計就計,以此惹李衡嫌棄。
西嶺月神情有些不安:“世子很生氣,應該是相信了,但我怕他去找阿蘿對質。”
“世子爲人驕傲自負,以我對他的瞭解,他絕不可能去找一個奴婢對質。”裴行立篤定地道,“而且福王正在府裡做客,明日又是簪花宴,他沒有心思去想此事。”
“但願如此吧。”西嶺月放下心思,轉而又問,“對了裴將軍,你我萍水相逢,你爲何要幫我呢?”
裴行立表情一怔,不答反問:“你說呢?”
西嶺月竟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委婉回道:“我瞧你與世子……關係不大和睦,你是不是……是不是很討厭他,纔不想讓他如意?”
裴行立沒
有回答,不置可否。
西嶺月便嘆了口氣:“我明白你的處境,世子他……太多疑了。我今日只說打聽個人,他立刻就問是不是福王,他竟然懷疑我對福王有興趣!”
“這倒不能怪世子,凡是女人都會對福王有興趣。”
“我是有點興趣,卻不是他想的那樣。”
“你對福王瞭解多少?”裴行立徑直問道。
西嶺月生在川蜀,生平頭一次離開西川,這次來鎮海她專門做了功課,故而對鎮海、淄青乃至天下之勢有個大致瞭解,但對皇室中人便不清楚了。她如實回道:“我只知他是聖上的親弟弟,地位非凡。”
裴行立見她瞭解不多,便將福王李成軒的事情說了個大概。西嶺月這才知道,李成軒雖年已弱冠、樣貌極佳,卻在政事上毫無建樹,更未娶妻生子,於“成家立業”兩件大事上一直頗受宗室非議。
在衆人眼中,李成軒是個“庸人”,吃喝玩樂無一不精,口出狂言更是常有之事。別說是區區一個鎮海節度使李錡,便是宗室裡的長輩,他也時常出言不敬。偏生先皇在世時慣着他,皇太后和今上也寵信他,這才讓他有恃無恐。
而李成軒此次來鎮海的目的也是令人意想不到,他根本不是爲了軍國大事,只是因爲其母親——當朝皇太后生辰在即,李錡花重金置辦了一批生辰綱,據說古玩珍奇比宮中有過之而無不及。李成軒平生最喜珍玩,
聽說此事後非要先睹爲快,聖上便賜了他這個差事,命他一路護送生辰綱從鎮海到長安……
照此說來,李成軒的確是個庸人,也並非刻意針對她,只是跋扈慣了。但西嶺月總覺得他被低看了,蔣府裡憑空射來的冷箭之上分明帶着絲絲龍涎香味,怎就這麼巧,幾日後李成軒就來了鎮海?
倘若那支箭真是他射的,那麼他絕不只是個紈絝的宗室。還有昨日他當衆駁了李錡的面子,怎麼看都不像是無心之語,更像是意有所指。退一萬步講,李成軒頂着那樣一張臉,那樣一身貴氣,若只是個庸碌的紈絝,還真是辜負了那具好皮囊。
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蹊蹺……西嶺月突然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更覺得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堅定了離開的心思。
裴行立顯然也是這麼想的,開口勸她:“既然世子已經發話,你也算恢復自由了,我勸你早日離開此處,不要再拖下去了。”
西嶺月點了點頭:“我也打算參加完簪花宴便走。”
裴行立立即反對:“不行!簪花宴要連辦三日,太晚了。”
“正是因爲連辦三日,我纔要參加!”
裴行立猜到了她的心思:“你留下想做什麼?”
西嶺月低頭不答,半晌才又開口問:“行刺李僕射的人是誰,查出來了嗎?”
裴行立遲疑片刻:“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我怎麼不該過問?他們是被我揪出來的!”西嶺月正色
問道,“他們說李僕射窮兵黷武,濫殺無辜,都是真的嗎?”
裴行立望着她,保持沉默。
即便他不說,西嶺月也猜得出來,李錡手上若是乾淨,皇太后的生辰綱又是從何而來?能讓福王巴巴地跑來親自護送,可想而知那批生辰綱的價值,都是江南的民脂民膏!
她心中一時掙扎:“裴將軍,我能相信你嗎?”
裴行立回望她如水的明眸,心中漸軟,點頭:“能。”
“那你告訴我,李僕射是不是早就發現有人要行刺他,才故意將刺客引到福王面前的?”西嶺月沒有拐彎抹角。
裴行立驚訝於她的敏銳:“你怎麼猜到的?”
“很簡單,那些刺客明明是衝着他來,他卻故意往福王身上扯,說是替福王擋刀。”西嶺月頓了一頓,“我曾讀過狄樑公在大理寺辦案時的手札,得知一些舊例。刺殺朝廷命官未果且有冤情之人,可赦免死罪;但若是刺殺皇室宗親,唯有死路一條。李僕射血統已遠,不能算作正統皇室,只能算朝廷命官……但福王不一樣,他是聖上的同胞兄弟。”
西嶺月說到此處,深吸一口氣,聲音已經冷得凝霜:“我猜,李僕射早就知道刺客是誰,纔想藉着福王的身份設下圈套,以刺殺宗室的名義把這羣人殺掉滅口,對不對?”
裴行立欲言又止,終究是默認了。
“那麼,你入獄也只是走個過場,是演戲給福王看的?”西嶺月一
再追問,一句比一句犀利,見他一直不答話,終於冷笑出聲,“好啊裴將軍,虧我還想着要救你,你們卻在利用我!”
裴行立搖了搖頭:“是你自己要撞上來的,若沒有你,五日之內此案也能破。我並不知道你會插手,更沒想到你竟然憑一己之力查了出來。”
西嶺月簡直要被自己蠢哭:“世子知道此事嗎?”
“不知道,他太喜怒形於色,舅舅沒讓他參與。”裴行立說着,突然正色叮囑,“既然你已知道了此事,舅舅斷沒有可能再讓你離開,趁他還沒對你起疑,你趕緊走吧!”
“我是要走!”西嶺月鄭重擡眸,“但我走之前要做一件事,你若還有一絲良知,就幫我這個忙!”
批註:
生辰綱 : 唐宋時期,編隊成批運送的生日禮物。綱,即成批運輸貨物的組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