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情深不壽反目成仇

一隻手掌重重落在西嶺月肩頭。

“怎麼了?”熟悉的聲音隨即傳來。

西嶺月循聲回頭,一眼看到裴行立擔憂地看着她。想起之前對他的誤會,她頓感自責,同時一顆心重重落回了原地。

幸好不是蕭憶,幸好……

她雙腿一軟,扶住裴行立的手臂:“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王爺告訴我的。”

西嶺月很意外:“你見到王爺了?他不是在大理寺嗎?”

裴行立卻左右看了看,回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離開。”

說罷,他迅速走到門樓外的一棵樹後,解下拴在樹幹上的馬匹繮繩。

“我扶你上馬。”裴行立作勢要託舉她。

情況危急,西嶺月也顧不得男女之防了,利落地坐到馬背上。裴行立隨即翻身上馬,雙臂緊緊環住她的腰身,拉起繮繩策馬飛奔起來。

西嶺月忍不住催促:“我們得快點,我怕憶哥哥追上來。”

裴行立手臂一僵,問道:“你都知道了?”

明知他看不見,西嶺月還是微微點頭,哽咽道:“今晚在乾陵,他出手了。”

裴行立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再看西嶺月毫髮無傷,便知蕭憶對她手下留情了。

馬匹雖顛簸,卻減緩了西嶺月心中的難受,她忍不住問:“你們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爲何不告訴我?”

“抱歉。”裴行立解釋道,“一來我和王爺只是懷疑,沒有找到證據;二來也怕你傷

心;三則是你心思單純,我們怕你知情之後被他看出破綻;還有就是……”

裴行立沉默片刻,才道:“還有就是我的私心。我當時正在追求你,若是挑破此事連累了你和郭家,我怕遭長公主記恨……”他輕嘆一聲,“是我自私了。”

西嶺月緊緊抓住馬鞍上的把手,忍受着冷風吹刮與顛簸的不適:“不能怪你們,這都是爲了我好。”

聽到這一句,裴行立一直忐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轉而又問:“找到線索了嗎?”

“找到了。”西嶺月輕輕將手伸入懷中,摸到一塊絹帛。

沒錯,真正的線索就在她懷裡,今晚她騙過了蕭憶——

當時在暗閣裡找到那個木盒時,她已經按下了六個格子,只剩最後一格沒有按下。

後來蕭憶露出破綻,向她索要盒子,她數次伸手護住胸口,就是想找機會按下那最後一格。

再然後,她以木盒爲籌碼,提出交換精精兒和空空兒的下落。她故意假裝害怕,掏了很久才把木盒掏出來,實則當時她已經藉着盔甲和夜色的掩護,把木盒中的絹帛悄悄拿出來了。她在摸到這絹帛的第一刻起,便知道自己沒有找錯——因爲它的質感和通天手杖裡的巨幅《滕王閣序》一模一樣。

最後她扔出去的不過是一個空盒子而已。

西嶺月從沒有騙過蕭憶,只此一次,她相信他一時半刻不會起疑。但他脫身之後一定會查看那木盒,到時

就會發現受騙上當,也一定會再回來找她。

因此當務之急,是先把線索破解掉,以免再被蕭憶及其黨羽搶走。

於是她提議:“找個安全的地方停下來,我們先看看上頭的內容。”

裴行立正有此意,便尋了個僻靜之處下馬,兩人躲到了路旁的草叢之中。

西嶺月小心翼翼地打開絹帛,裴行立擦亮火摺子替她照明,兩人都瞧見絹帛上有淡淡的墨跡,因時間久遠幾乎褪盡,只餘淺淺的墨痕。雖是這一丁點的痕跡,已足夠讓兩人看清楚,只見上面寫的也是一篇《滕王閣序》,很完整,結尾的四韻詩也在。

和元稹在洪州滕王閣發現的字跡一樣,這篇《滕王閣序》也是隸書所寫,間或夾雜了幾個楷體字,仔細分辨倒也能看出來:

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採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

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

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託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羣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迎着幽暗的火光,西嶺月和裴行立將其中的楷體字一個一個讀了出來,發現也是一首詩——

龍光下馳,枕帷起鳳。

武君臨帝,唐李窮途。

勃書之地,難承恩賦。

所望俱成,請罷南浦。

意即:龍的光芒已漸漸衰敗,您枕邊的鳳凰漸漸騰起。武氏即將稱帝,李唐王朝已經走到了窮途。臣王勃寫下的幾個地方,已經不再承受皇恩和朝廷的供給。您若想阻止這一切發生,請趕快處置南浦。

這就是當年王勃所要表達的真意,是他藏在《滕王閣序》中的秘密!她果然沒有猜錯,文章中出現的幾個地方真的有問題,而最有問題的就是南浦!

王勃用一篇傳世美文,暗藏了三十二個字,點明瞭武后的野心,揭穿了她的陰謀!西嶺月只覺得既緊張又激動。

“南浦?荊南

鎮?”裴行立也是蹙眉,“這裡會藏有什麼秘密?”

“不知道,但一定關係重大。”西嶺月篤定地道。

當年武后發現了《滕王閣序》中的秘密,不惜滅了王勃一家的口,殺了滕王六個兒子,還刪掉了結尾那首四韻詩。她將這個秘密藏在她形影不離的手杖當中,先是留下遺言陪葬,後又改變主意傳給太平公主,可見南浦郡裡一定藏有很重要的東西。

重要到讓武后思慮再三,沒捨得帶進棺材裡,而是留給了她最疼愛的孩子。須知太平公主雖是女兒身,卻比武后的四個兒子更得寵愛,一輩子活在武后的庇護當中,恩寵盛隆。

而後來太平公主與玄宗李隆基爭權失敗,一家子被賜自盡,卻冒險留下了一名後嗣。這唯一的後嗣血脈傳承近百年,一直謀求復辟,還要費盡心力去找通天手杖。

又或許,武氏遺孤早就知道了手杖裡的秘密,卻擔心李唐皇室發現它,才急於搶先找到。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足以證明這秘密的重要性。

串聯起一切前因後果,西嶺月心中越發清明,忙對裴行立說道:“裴將軍,你趕快拿着這絹帛去見聖上,洗清王爺的罪名。”

“那你怎麼辦?”裴行立憂心提醒,“你難道沒想過,你義兄的身份已經暴露,此事定會牽連你,乃至整個郭家?”

牽連自己?西嶺月恍然發覺這個難題,竟有片刻的茫然:“我……我沒想

過。”

不把絹帛交給天子,李成軒就要承擔所有罪責,必死無疑;可若把絹帛交出去,蕭憶就會暴露,她身爲義妹必定成爲衆矢之的,甚至會連累整個郭家;

即便聖上英明,不懷疑她和郭家,那麼蕭家呢?錦繡莊呢?她真能眼睜睜看着相處了十八年的義父義兄就此喪命嗎?她真能捨棄傾注數年心血的錦繡莊嗎?她真能割捨養育她長大成人的親情和恩情嗎?

西嶺月捫心自問,沒有答案。

她甚至都來不及追問蕭憶,問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問他是不是受了脅迫。

事實上她也很難相信,蕭致武和蕭憶會是心機深沉的康興殿下、滕王閣主。

西嶺月越想越覺得六神無主、慌亂失措,此刻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裴行立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先冷靜,當務之急是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走一步說一步吧。”

他說着就要起身去牽馬,西嶺月卻已在瞬間想通,將那絹帛塞到他懷中:“裴將軍,這東西先交給你保管,如何處置回城再說。你趕緊走吧!”

“那你呢?不隨我一起?”裴行立深感疑惑。

“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

“開遠門外西五十里的平寧莊,精精兒和空空兒被困在那兒。”

裴行立沒有多問一句,顯然他已猜到了整個前因後果。他雖然與那對師兄妹只有一面之緣,但也不相信他們會如此蠢鈍地逃獄,連累李成軒不說,還會一

輩子頂着通緝犯的罪名,無罪也變有罪了。

“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隨你一起。”裴行立忙道。

“不行,”西嶺月不假思索地拒絕,“憶哥哥發現我騙了他,一定會到平寧莊找我。你若和我一起,萬一出了意外,這秘密就再也沒人知道了!你趕緊帶着絹帛回城去吧!”

聞言,裴行立再一次沉默,他舉目東望長安,神色複雜,良久才道:“今夜長安城會很亂,不回去也好。況且,精精兒和空空兒救過我的命,我絕不能袖手旁觀。”

一個時辰後,長安城開遠門外西五十里,平寧莊。

正值丑時,夜色深沉,莊子裡除了風聲沒有絲毫動靜,冷寂得令人心慌。

西嶺月和裴行立將馬匹拴在莊外,悄無聲息地走向莊口西側第三戶人家——是一個很簡陋的院子,四面壘着半人高的土牆,院門倒是新做的,還貼着新的門神和桃符。

裴行立示意西嶺月在外等着,隨即一隻手撐起牆頭,縱身躍了進去。須臾,他從院內將門打開,西嶺月這才悄悄邁步進去。

兩人各自拿着匕首,一步步朝主屋方向逼近,剛走到屋門外,便聽到裡頭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這麼晚了,少主會不會出事了?”

另一個年老的人嘆道:“再等等吧,畢竟是對月兒動手,少主還是有所顧忌。”

這兩個聲音是……蕭府的管家朱叔,還有他的兒子,錦繡莊的總經辦朱源霖!

剎那,西嶺月如墜冰窖。若說之前她還在懷疑義父蕭致武是否知情,那麼如今聽到這兩人的對話,她可以篤定義父不僅知情,且還是主謀了。

因爲,朱叔父子是效忠蕭家二十幾年的忠僕。上一次蕭致武來長安揭露她的身世,毫不避諱地帶了他二人前來,可見其父子忠心。

此時只聽朱源霖又道:“爹您餓嗎?我給您弄點吃的去?”

“少主還沒回來,爹吃不下。”朱叔嘆氣,又問,“那兩人怎麼樣了?”

“唉,骨頭很硬。”朱源霖懊惱地道,“真不行就只能殺了。”

聽到一個“殺”字,西嶺月的憤怒再難遏制,不顧裴行立的阻止,“砰”地一腳踹開了屋門。

“月兒(月妹妹)!”朱叔父子看到來人,齊齊喊道。

一股沉抑的、發黴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着淡淡的腥味,西嶺月的嗅覺何其靈敏,一聞便知是血腥氣!她死死盯着屋內兩人,悲憤地斥道:“朱叔、小霖哥,你們太讓我失望了!”

朱叔父子對望一眼,都流露出一絲心虛,沒有回話。

“精精兒師兄妹呢?我要帶走他們。”西嶺月邊說邊將匕首指向兩人,慢慢跨入門檻之內。裴行立護在她身側。

朱叔見狀蹙眉:“少主……讓你來的?”

少主?西嶺月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以往在蕭家,朱叔也算蕭憶半個長輩,一直是喊他“憶兒”。

“我不認識什麼少主,我只認識蕭憶

。”西嶺月淡淡地諷笑,手中匕首一直指向他二人,幽暗的燭火難掩其蒼白的面色。

朱叔見狀沉吟片刻,道:“既是少主的意思,我們照做便是,那兩人就在屋內。”他邊說邊指向裡間的屋子。

西嶺月望了裡屋一眼,謹慎地挪步到門口,瞬間被血腥味斥滿鼻息。而屋內的狀況更令她震驚——

屋頂上高高吊着一條粗長的鐵鏈,鐵鏈兩頭各有兩處鐵鉤,分別穿過空空兒、精精兒的琵琶骨,將兩人吊在東北和西南兩個角落,遙遙相對。

此時兩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傷痕累累,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西嶺月真要以爲他們已經死了!

更令人髮指的是,那條鐵鏈上有個活動的機關,穿過兩人的琵琶骨之後將他們高高吊起,兩人只能腳尖堪堪踩到地面上。若是有誰提不住氣,身子往下一墜,另一端的人便會被順勢提起,琵琶骨裡的鐵鉤會弔起他整個身軀!何其血腥,何其殘忍!

西嶺月一眼就看到精精兒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沫,只這微微一個動作,他的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地彎下去。而東北角的空空兒腳尖立刻脫離地面,被琵琶骨裡的鐵鉤狠狠吊起!她卻只是悶哼一聲,死死嚥下了痛苦的呻吟!

西嶺月看得眼眸赤紅,幾乎發了狂一樣朝外大喊:“把他們放下來,快放下來!”

此時裴行立已經制住了朱叔,匕首牢牢貼在他的脖子上。朱

源霖見狀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跨進裡屋,掏出鑰匙,打開鐵鏈的機關。

“撲通”兩聲接連傳來,精精兒和空空兒先後倒下,像是兩件破舊的衣裳被人狠心丟棄,軟綿無力地墜落在地。

“精大哥,空姐姐!”西嶺月霎時崩潰大哭,站在兩人中間,竟不知要先救哪一個。

西南角的精精兒擡頭看了她一眼,吃力地指向對角的空空兒,她這纔回神,連忙跑了過去。然而面對渾身血跡、滿身傷痕的空空兒,她竟不敢伸手觸碰,唯恐會碰到傷口。

她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憤怒到無以復加,瘋狂地朝朱叔父子大喊:“誰讓你們乾的?是誰?誰?!”

朱叔脖子上橫着匕首,無法開口;朱源霖便低聲回道:“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他們武功太高了,我和我爹不是對手。”

“卑鄙!無恥!”西嶺月口中痛斥,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顆顆落在空空兒的臉頰之上。

空空兒似有所感,微微地睜開雙眼,斷續開口:“你……來了,縣主。”

“是,我來了,空姐姐,我來救你了!”西嶺月跪在她身邊,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血污,狠狠抽泣,“我們這就走,我這就帶你走。”

“我師兄……”空空兒掙扎着想要起身,可琵琶骨裡還穿着鐵鉤,她稍一用力,那鑽心的疼痛又侵入全身,她痛苦地呻吟出來。

對面的精精兒立刻擡頭,費盡全力喊道:“師妹!

西嶺月也忙對她說:“精大哥也在呢,我們一起走。”

“好。”空空兒用盡渾身力氣展開一絲微笑,竟還有幾分得意,“他們讓我們……出賣王爺……我們……沒有。”

西嶺月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王爺最好的朋友,絕不可能出賣他。”

“嗯。”空空兒抿脣再次微笑,渾身卻猛地一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瞳孔一剎那緊縮。她一把抓住西嶺月的衣袖,急切張口,“你義兄……他……他出賣……”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西嶺月更覺愧疚,“是我害了你們,都是我的錯。”

空空兒露出一個安撫的眼神,氣息卻漸漸變得微弱,渾身更打起了哆嗦:“我好冷……我怎麼……突然好冷。”

她擡起右手,朝着西南角的方向伸去,口中拼力喊着:“師兄,師兄……我要見師兄……”

對角的精精兒聽到呼喊,原本已經無力的雙臂倏然撐起,竟不顧琵琶骨裡的鐵鉤,一步一步朝空空兒爬來。他忍受着鑽心刺骨的疼痛,竟不敢開口迴應一個字,生怕這一出口就是痛苦的呻吟,反而讓空空兒更加擔心。

他唯有咬緊牙關緩慢地趴行,整個額上、脖頸上青筋暴起,在血污的襯托下更加觸目驚心!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緊緊盯着空空兒,一眨不眨,目光執着。

可這僅僅十幾步卻像是天涯海角般遙遠,他爬得艱難無比,身下

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依舊沒有爬到空空兒身邊。

西嶺月不忍再看,唯有輕晃空空兒的身子,在她耳邊喊道:“空姐姐你堅持住,精大哥就要來了,他快來了!”

聽到這一句,空空兒本已目光渙散的雙目忽然明亮起來,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有力。她忽然對西嶺月溫柔地笑了,口中癡癡地喊道:“師兄,你來救我了……”

西嶺月身子一震,又聽她輕聲地說:“你低頭……我有悄悄話對你講。”

西嶺月只得把耳朵貼在她脣邊,感受着她溫熱的呼吸吹拂過來:“其實……我不喜歡那些男人……這都是爲了,爲了氣你。師兄,你喜歡我嗎?”她虛弱地問,目中滿是期待。

“喜歡!喜歡!”西嶺月連忙沉下聲音,“師兄一直都很喜歡你,很喜歡!”

“真的?”空空兒眼中煥發出熾熱的光彩。

“真的!真的!”西嶺月下意識地去看精精兒,就見他已經停止了動作,支着身子望過來,表情剋制,似在傾聽。

“那就好……等我們出去,我們就……成親。”空空兒說完這一句,顫巍巍地擡起手來,像是要觸摸精精兒的臉頰。

西嶺月唯恐被她摸到滿臉的水痕,連忙握住她的手,大聲應道:“好,等我們出去就成親!”

空空兒這才滿意地笑了,可那熾熱的眼神卻再一次變得渙散,她反握住西嶺月的手,輕輕地說:“師兄,你的手……好熱。”

“熱”字出口,她那隻手倏然垂落,再也沒了氣息。

西嶺月心中大慟,又恐被精精兒發現,強忍着不敢哭出聲。

然而精精兒已經意識到了,他忽然爆發出一聲大吼,拼盡全力朝空空兒爬過去,終於握住了她一隻足踝,生機也在這一刻消耗殆盡。

從前總覺得時間還早,他們還有大把的光陰,於是便習慣將心事藏在心裡,任她玩鬧嬉笑。總以爲等她玩夠了,自然會來到他身邊,他們會攜手退隱,去過逍遙的日子。

可他卻忘記了,江湖險惡、世事無常,他沒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等她,如此蹉跎着,終是到了今天。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終於說要嫁給他,令他這三十年的生命也算圓滿。這般想着,他不禁扯開一絲笑意,在她足邊落下一個虔誠的吻,從此安然地閉上了雙眼。

西嶺月見狀痛哭失聲,口中不停喊着“精大哥、空姐姐”,撕心裂肺。

見此情形,屋內幾人均是不忍,裴行立更緊緊握住匕首,咬牙呵斥:“畜生!你們竟下得去手!”

朱源霖再對西嶺月解釋:“月妹妹,他們發現了少主,肯定是活不成的。”

“那我呢?”西嶺月強忍悲憤站起身來,“我也發現了你們,發現了憶哥哥,你們是不是連我也要殺!”

“當然不!”朱源霖張了張口,“月妹妹,其實……”

他話未說完,忽被一聲暗嘯打斷。

只見一個墨藍色身影突然破窗

而入,朝着裴行立的方位便是一記飛鏢,正中他的肩頭。裴行立吃痛之下手勁一鬆,朱叔已迅速掙脫了他的鉗制。

他暗道一聲糟糕,以爲自己中了毒飛鏢,哪知“咣噹”一聲,那暗器竟然落了地,他定睛一看,只是一塊飛石而已!

再擡頭時,蕭憶已經穩穩站定,立在了窗邊。

屋內霎時形成三方格局:西嶺月和兩具屍體在東北角,裴行立獨自站在東南角,蕭憶等三人站在西面正中。

一向芝蘭玉樹的蕭憶此刻顯得有些狼狽。今夜他一路引開乾陵守衛,以一敵百,暗器耗盡,手臂上中了兩刀,衣袍下襬撕裂,還被迫穿越火場。雖無燒傷,但人已被薰得滿面烏黑、嗓子生疼。

等他好不容易脫開身時,又發現西嶺月給他的木盒之中空空如也。他這才醒悟上了當,於是連夜趕來平寧莊,試圖再次攔住西嶺月。

然而此時此刻,當他看到精精兒師兄妹的屍體之後,他終於接受了一個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實——他的月兒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

“月兒,”他面色蒼白地開口,“你騙了我。”

西嶺月擦去頰邊淚痕:“彼此彼此。”她邊說邊指着地上的兩具屍體,冷冷質問,“他們和你有什麼仇怨,你竟下此狠手!”

蕭憶也不瞞她,如實回道:“我劫獄時,他們看到了我的臉。”

西嶺月被這個荒謬的理由所驚,憤恨斥責:“你先是劫持精精

兒他們,告發王爺私藏通天手杖;再去劫獄,讓聖上遷怒王爺;如今又逼他們污衊王爺,逼迫不成就殺人滅口!蕭憶,你真是好手段!”她從沒有這般連名帶姓喚過他,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蕭憶也不辯解,只道:“不管你信不信,一切都非我所願。”他緩慢地朝西嶺月伸手,“月兒,把盒子裡的東西給我,隨我離開。”

西嶺月後退一步,搖了搖頭,想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你給我一雙死人,還有臉問我要東西?”

蕭憶俊目微眯,擡手一指裴行立:“你若不給,他就得死。”

“你敢!”西嶺月一步跨過空空兒的屍身,迅速擋在裴行立身前。

蕭憶見狀,目光更添幾分狠厲:“你以爲你能擋得住我?”

西嶺月沒再作聲,只是迅速掏出匕首,雙手握緊,指向對方。

“你要殺我?”蕭憶的視線落在匕首之上,神情傷痛,“方纔在乾陵,若不是爲了救你,我何至於暴露我自己!我替你引開追兵,險些葬身火海……而如今,你要爲了他殺我?!”

他每說一個字,西嶺月便動搖一分,腦海中剎那閃現過去十八年的點點滴滴。他的關懷,他的呵護,他的寵溺……此刻都像是洶涌襲來的波濤,將要把她淹沒。

她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喉頭哽咽地發問:“爲什麼你和義父要騙我?你們騙了我十八年!”

蕭憶似有什麼難言之隱:“月兒,我從

不想騙你,我真的……只想當一名醫者。”

“少主!”朱叔突然在此時開口,“眼下您可不能兒女情長,否則殿下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是啊少主,”朱源霖也從旁勸道,“爲了殿下,您快殺了這男人!”

父子二人都是重重咬出“殿下”二字,似乎是在提醒着什麼。蕭憶猛然驚醒,迅速收起傷痛之色,目露殺意。

西嶺月聽得清楚明白:“你們這是承認了,康興殿下就是我義父?”

朱叔父子沒有回答她。

此刻蕭憶也已下定決心,再一次對她招手:“月兒你過來,我不會傷害你,朱叔也不會。”

“是啊月兒,咱們纔是一家人,我們都是爲了你好。”朱叔也苦口婆心地勸,試圖朝她走近。

“別過來!”西嶺月身子輕顫,手中匕首倏爾改變方向,把刀尖對準自己的咽喉,“放我們走!否則我就死在你面前!”

“月兒(月妹妹)!”

對面三人齊齊驚呼,尤其是朱源霖,着急地喊了出來:“你身嬌肉貴,怎麼能……”

“源霖!”蕭憶擡手製止他的話,眉宇間煞氣更濃,“月兒,你這麼做纔是替他找死。”

“那你就試試。”西嶺月不甘示弱,匕首又往咽喉上近了一寸,“就算你打昏我,帶我走,又能怎樣?只要我醒過來,我一樣會殺了你們,一樣會自殺!你難道能阻止我一輩子?!”

“我不能,”蕭憶雙目猩紅,強忍怒意,“你知

道我疼你,不會殺你。”

“那就放我們走!”西嶺月大聲喊出。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裴行立忽地擡手握住她的肩膀,在她身後冷靜開口:“蕭既明,你太低估我們了。那木盒裡的東西我們已交給另一位朋友,想必他此刻已經趕回長安了。”

蕭憶的目光猝然收緊。

裴行立又道:“我們和他約定好了,若是明日一早還沒聯絡他,他便會直奔大明宮,把東西交給聖上。”

蕭憶聞言迅速看向西嶺月,似在向她求證真僞。

西嶺月回視他:“他沒騙你。”

“少主別聽他的,”朱源霖及時提醒蕭憶,“那東西他一定看過了,您若放他走,他更會去向皇帝告密!”

“是啊少主,倒不如眼下就殺了這男人,帶着月兒逃跑,咱們至少還有一個晚上。”朱叔也在旁出主意。

蕭憶緊抿雙脣,似在斟酌。

裴行立見狀再道:“不瞞你說,我們還沒想好要如何告訴聖上。月兒是你的義妹,若是直接告發你,她和郭家都要受牽連。你若放過我們,她至少要先回郭家商議一番,你照樣有時間逃跑。但你若殺了我,再劫持了她,便是告訴天下人此事與郭家無關。”裴行立停頓片刻,刻意強調,“你覺得聖上和郭家還能放過你?”

這一席話,纔是真正說出了蕭憶的顧慮。

西嶺月想救李成軒的事,該知情的都知情了。若他此時殺了裴行立,擄走西嶺月,便等同

於告訴所有人此事與郭家無關,李成軒也是被冤枉的。

但若是放過他們,即便明日他們去告發,以皇帝的疑心也要先懷疑西嶺月和郭家是否知情,更不會再讓他們插手此案。而只要撇開西嶺月,他就有把握把所有的嫌疑甩給李成軒。

想到此處,他心中似乎有了決定。可他又是如此不甘,如此不捨,因爲這一放手,便是徹底把西嶺月放開了!以後就算她知道了真相,明白了他的苦心,也絕不會再接受他了!

一陣絕望緩緩襲來,蕭憶合上雙目:“我畢生所求,不過是能娶你爲妻,濟世行醫。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沒有答案,唯有幽暗的燭光和一室的絕望,像繩索一樣扼住兩人的喉頭,令人窒息。

“你們走吧。”他終於背過身子望向窗外。

“少主,不可!”朱叔父子齊聲阻止。

蕭憶沒有被說動,背脊僵直而孤獨地挺立着:“十八年感情,我瞭解你,你也瞭解我,我們不可能對彼此趕盡殺絕。”

是啊,他們無法對彼此趕盡殺絕。西嶺月顫抖着放下了匕首,眼中有淚,但已哭不出來。

七歲那年,她失足落水,是蕭憶奮不顧身跳水救她,爲此發燒三天三夜;

十歲那年,她墜馬昏迷,是他跪在藥王的後人面前苦苦哀求,從此立志習醫;青梅竹馬,碧玉年華,她抄下杜秋娘的《金縷衣》向他表白心跡;

桃花樹下,落英繽紛,他折

枝相贈,執起她的雙手共立鴛盟。

還有數不清的呵護,無數次的包容,所有深情都揉進了他的淺笑眉目,曾溫暖了她的過往歲月。

終至今日,削骨剔肉,情深不壽。人生曾待她如此豐厚,卻又如此殘忍。

西嶺月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轉身跑出那處院落,癱倒在土牆邊。

裴行立急忙尾隨,將她慢慢扶起,亦是心疼不已:“走吧,王爺還在等着我們。”

話音落下,東方天際倏然升起一道橘色光芒,伴隨清越的鳴響。那是軍中常用的火彈,能在夜中傳遞軍情,短暫示信。

隨即,東南方、西南方相繼升起同樣的光芒,像是在迴應某種訊息。

“成了。”裴行立忽地低聲說道。

“什麼成了?”西嶺月不明所以,亦擡頭望過去。

“劫獄成了,聶隱娘把王爺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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