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澈一字一句,緩緩道:“尊貴凜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風,深不可測的謀略胸懷,聞名於世的王者之劍,幾十年前曾與慕容家並列朝堂的墨家後人……爹,這一切,已足以說明他的身份。”
“墨家後人?”
蘇澈點頭:“是的,我與他交過手,他的武功或許與孩兒在伯仲之間,只是,他手中那把失傳已久的雪痕劍卻教孩兒難以招架。”
蘇言驚疑不定,“可是,這……這怎麼可能?”
他想不明白,一代帝王的更迭,一個朝代的改換,怎麼可能做到悄無聲息?
蘇澈道:“爹,雖然孩兒幾乎可以斷定,但於目前來說必定也只能算是猜測,若想弄個清楚明白,還待孩兒見他之後才能確定。”
蘇言了悟:“你的孃親就是爲他所救?”
“是。”蘇澈道,“不止如此,他還告知了孩兒一件更加離譜的事。”
離譜?蘇言疑惑地看着兒子:“什麼事?”
蘇澈微微苦笑:“爹,枉我們執掌琅州幾十年,卻不如一個外人瞭解琅州的地形。從柳渡河到琅州,有一條長長的地下密道,這條密道直接貫穿整座琅州城。中間有多少條岔道目前尚且不知道,只是茶園下面,就有一條岔口直接通往府裡,並且歧嵐山上明顯就有一個出口,孃親就是在那裡被人擄進密道,繼而被那人所救。”
不待父親有所反應,蘇澈接着又道:“從我們接到孃親失蹤的消息,到我獨自趕去歧嵐山上查探,區區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裡,密道里原本埋伏的一萬餘人被全部滅口,無一遺漏。”
蘇言驚得瞬間起身,臉色難看至極:“你說的,是真的?”
蘇澈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肅穆:“是。孩兒特意下去探查過了,確實有密道存在。數不清的屍體,清一色是青壯年士兵,從他們隱藏在裡層的服飾來看,應該是瀾國飛鳳軍。”
“密道……一萬餘名飛鳳軍……”蘇言喃喃,頹然跌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難看,“若我們事先不知情,琅州或許將面臨一場難以預料的浩劫。”
“衆所周知,飛鳳軍是瀾國皇帝的私人禁衛軍,實力不容小覷。一萬餘人,在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被全部滅口……爹,那個人的本事和能力,我們已經完全估測不到。而此次,談恩情或許太俗,也許他只是心血來潮,但琅州所有人,卻實實在在欠了他一個莫大的救命恩情。”
蘇言擡頭,看着愛子:“澈兒,你當真打算再去見他?”
所謂的“去見”,自然不是單單的見一面,一見之後,或許,很多東西,都將不復從前。
蘇澈道:“他這次來郞州,必有一番目的,況且他已知曉十九年前的真相,現在又有這麼一件事擺在這裡,於我們而言,不得不慎重對待。”
蘇言點頭,欲言又止,嘴脣動了動,卻最終道:“澈兒,十九年前爲父做錯了事情,以致琅州與朝廷至今誤會重重,水火不容,是我們失理於先。你要想好,該如何抉擇,如若那個人真要追究,爲父出去領罪便可。”
蘇澈卻道:“孩兒不會讓爹爹有事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琅州蘇澈,從不戲言,也從不妄言,他的話,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愛子的能力,蘇言一向知道,可此次對上的不是一般人,無人知曉他心底的隱憂;愛子的驕傲,他同樣也知道,獨霸一方已這麼些年,蘇澈年輕自負,什麼都學會了,卻唯獨沒有學過何謂臣服。
天下九國,不論哪一國,朝廷的勢力永遠是最大的,他小小的一座琅州城,兵力再精,也不過區區十萬人。若那人當真鐵了心,即使有銅牆鐵壁,又如何抵得過幾十萬大軍的鐵騎。若是別的國家,縱使真的拼不過,他也絕不會妥協。然而,蒼月的皇帝,原本就是琅州名正言順的主子,他問心有愧,又如何敢拿全城百姓的命運去抗爭?
蘇澈似乎看出了父親的心思,卻什麼都沒說,他做事向來沉穩老練,什麼事心中都有一番思量,況且形勢隨時在變,計劃也隨時在變,有些話即使說出來,也無濟於事。
“爹,沒事的話就先去陪孃親歇着吧,外面的事情您不用擔心,孩兒心中有數。府裡今晚又來了幾隻老鼠,孩兒去看看。”
蘇言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勉強扯了扯嘴角,道:“又是來找無憂的那些人?”
蘇言和蘇澈都知道,蒼無憂被瀾國太子作爲一名孤女送進府裡是一件有預謀的事。孤女沒有姓,只有一個名字“無憂”,即便蹊蹺,父子二人也權當不知,尤其蘇澈一眼看出蒼無憂被人施了手法控制之後,倒也沒有刻意去爲難一名無辜女子。甚至爲了將計就計,也沒有特意去查無憂的身份,所以直到現在,蘇府所有人都並不知道她姓蒼,只喊她“無憂”。
因爲瀾國太子連城說,希望她住進蘇府以後,能幸福快樂,無憂無慮。對此,蘇澈不曾評過一語。
蘇澈嘲道:“送了傀儡美人進來施展美人計,自然要不定時地查看繞指柔有沒有成功融化冷硬的百鍊剛了。”
說罷,只留下一句“爹早點休息吧”,就步出了書房。
十一晚上的月光自然不如月半來得圓又亮,當然,也不是完全黯淡無光。走進庭院裡,倘若低下頭,便隱隱約約可看見淡淡的影子隨着主人的腳步移動。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偶有一陣微風拂過臉龐,帶來淡淡的涼意,緩緩撫平胸中接連翻轉的思緒。蘇澈一身輕便的黑袍,漫步在庭院小道上,對進入府裡的那幾只老鼠是否已經離開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總覺得事情一件件的都出乎了意料之外,本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到頭來,卻覺得一切盡在別人掌握之中。
一股幾不可察的無力感悄悄爬上心頭,蘇澈心頭一凜,剛纔在父親面前不願表現出來,他自己卻深深知道,他在不安。棋逢敵手他從來凜然無懼,強敵侵犯,他從容應對,這麼多年下來,他蘇澈從來沒有懼怕過誰。即使只是一座小小城池,他亦當作一個國家守護。
然而這一次,他不安了,那些早已久遠的事情並不是他不安的理由,做錯的事該付出什麼代價便付出什麼代價,欠下了恩情該怎麼還就怎麼還,他可以毫不皺眉。然而,看不出對方實力,猜不出對方心思,想不出對方目的,他真真感到忐忑無力。
無論起因是什麼,他和父親,已然對這座城投入太多,費了太多心神,不只是精力和時間,更多的是感情。割捨不下,更不能拿全城人的性命去冒險,以至於現在,進退兩難。
東園與西園之間有一牆之隔,蘇澈停下腳步,看着前方倚靠着牆站立的女子,微弱的月光照出女子罕見的脫俗容顏,清冷的眉目,慵懶的神態,嘴角一抹似勾非勾的弧度,再再散發出致命的誘惑力。
“兩隻老鼠已經走了,本姑娘充其量只能算是跟着老鼠來到此一遊的大貓。”蘇末雙臂環胸,嗓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愈發顯得清冷無雙,顯然早早聽見了蘇澈在書房裡的那番話。
蘇澈靜靜看着這女子,心裡暗自戒備,能聽見他談話卻沒被他察覺,這女子,定然也不是一般凡人。他不由自嘲地想着,琅州最近,倒真是吸引了一大批奇人異世啊。他蘇澈傳聞名動天下,這幾日卻無端生出了一種自己或許只是一隻小蝦米的感覺。
凝目看去,女子的神態,女子的表情,莫名地覺得熟悉,那麼悠然,眉目間,透着淡淡看透塵世似的的倦怠,無所畏懼。蘇澈心頭一凜,與今早在茶園出現的那個男子,是多麼的神似!
見他沒說話,蘇末不以爲意,嗓音卻清清冷冷,毫無情緒:“傳言蘇澈武藝高強,治軍嚴謹,胸有謀略,堪稱將王之才。本姑娘好奇,特前來一觀,豈料,竟是見面不如傳聞。”
蘇澈緩緩道:“姑娘是何許身份,不知是否方便透露?”
蘇末道:“本姑娘的身份,你以後會知道。”
立起身,修長完美的身形在月光下更顯現出一股神秘莫測的冷然美感,瞥了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一眼,蘇末嘴角微動,右手輕輕撫了撫肩前髮絲,一道銀光閃過,蘇末身體輕盈一躍,騰空躍上了牆頭。
察覺不對勁的蘇澈在電光石火之間回身退開三丈遠,卻竟是閃避不及,銀絲所過之處,一縷墨黑髮絲悠悠然然,徐徐飄落至地面。
“今日太累,本姑娘沒時間陪你耗,後會有期了。”說罷,身形一動,已瞬間不見了蹤影。
蘇澈望着女子離開的方向,沒有去追的打算。深沉的眸底,閃過一絲異芒,和幾番莫名的思緒。
今夜,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