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微微的呼吸聲傳來,睡不着覺的唐離側身看過去,右邊兩臂遠近的長榻上,胖胖的鄭鵬緊緊蜷成一個圓球睡的正香,只是不知他這般年紀出身,又有什麼心事,以至於熟睡之中依然深深的蹙着眉頭。
想起今天的經歷,還真是讓他覺的世事離奇,沒想到自己伴讀的對象,竟然是當日聽自己說書的那個胖球兒少爺。有了這個基礎在,雖然今天花費了許多心思,但相處畢竟不錯,到晚上他要走時,這位少爺竟是執意不肯,還死活鬧着要跟他睡到一個房間來。想到其他那些丫鬟下人們看自己跟見鬼一樣的表情,唐離不免對這個向自己顯示親近之意的少年又多了幾分好感。
輕輕起身替鄭鵬拉上被踢開的被子,微弱的月光下,看着這樣一張純真的蘋果似胖臉,唐離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才轉身向着窗前走去。
來此四年,第一次離開自家那殘破卻吻馨的小院在外安歇,唐離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有了戀牀的毛病,以至於離了家,竟然睡不安穩,微微搖頭一笑,少年輕輕推開窗子,一任朦朧的月輝撲面而來,在室中印下白白的一片。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注目於天際那輪清瘦的上弦月,耳邊隱約的夜蟲鳴叫聲傳來,此時的唐離莫名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覺,穿越千年的間隔,後世的自己看到的應該也是這樣一輪明月吧?似乎是無意之間,曾經亂熟於心的那幾句古詞悄然涌上心際。地點雖然不同,但這種對人生短暫而虛幻的迷茫,卻是一般無二。
對月感懷,正當唐離陷入這淡淡閒愁的當口兒,卻聽身後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道:“阿離,你想家了嗎?”。
“噢!你醒了,趕緊披上衣服,免的着了涼”。扭頭見鄭鵬單穿着內衫坐了起來,唐離走上前去幫他披上了外衫。
“你也就比我大上三歲,但阿離你可真會照顧人”,裹着衫子走到窗前,小胖子深深的吸了口氣後,突然從口中冒出句小大人般的話來,更讓他詫異的是,側身而立的鄭鵬臉上,不知是沒睡醒的疲倦,還是因爲月光的遮掩,總之這張本該是童稚的臉上,竟有着一份與他年齡絕不相符的憂愁。
“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母親身子不好,幾乎天天昏睡不醒,家裡窮也請不起人照顧,所以一到晚上我就整夜睡不安穩,總擔心她的被子滑落,尤其是冬天更是如此,幾年下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其實算不得什麼。”,沒有理由,或許只是因爲這樣的靜夜,這樣的月光,使唐離微笑着對十二歲的鄭鵬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只是在這其中,並沒有半點哀傷,淡淡話語中流淌的都是汩汩溫情。
室中靜默了半晌,等唐離又擡頭看月的時候,才見又裹了裹身上衫子的小胖球說道:“以前,我也是這樣,每次晚上半夜醒來,總能看到有一個人在爲我小心的蓋着被子”。
這樣的話語,這樣有着淡淡感傷的腔調突然出現在一個十二歲的富家少爺身上,讓唐離大爲吃驚,扭頭看去時,卻見鄭鵬臉上的那份憂傷愈發明顯。
這次又是良久的靜默,這當唐離忍不住出口要問的時候,就見小胖球突然說道:“阿離,我恨……不喜歡我的爹孃,還有這滿院子象狗一樣的下人”,突如其來的濃重恨意,竟讓他那披着月光的童稚面容上顯出絲絲猙獰之意。
身爲陪讀,這話聽在唐離耳中自然刺耳,但他卻沒有插話,靜靜等着小胖球繼續說下去。
“爹當官兒當的晚,在我兩歲那年,他第一次得了朗州一個縣尉的小官兒,那地方窮的很,還老容易發瘟疫,除了娘,我和姐姐都沒去,從那以後,直到前年,我們兩個都住在***莊園裡。”,自小跟父母分別,但小胖球的話語中卻沒有半點傷心,臉上反倒露出了絲絲笑容。
“奶奶雖然疼我,但她平時要管的事情很多,所以那幾年真正帶我的其實是姐姐,早晨她會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洗臉,安排下人給我做最好吃的花糕、帶我玩耍、去族學、看百戲……總之,那幾年她時時刻刻都在我身邊,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這樣,我吃的每一頓飯姐姐都會看着下人去做,夏天睡覺的時候姐姐會給我趕蚊子,冬天睡覺的時候姐姐會給我暖被窩,姐姐還會給我講故事,給我蓋被子,阿離,你相信嗎?那九年中,我從來都沒有生過病。”,說到姐姐的時候,小胖球兒的眼睛習慣性的一縮,隨後流露出的是無限的孺慕之意,這種感覺唐離絲毫不陌生,自己每次念起母親時,他也該是有同樣的表情吧。
“雖然爹孃都不在身邊,但我跟姐姐在一起很好……很好……”,說道這裡,鄭鵬胖臉上的神色驀然一變,“七歲那年,娘回來了,然後姐姐就跟盧家的一個短命鬼定了親,可惜那個短命鬼不到一年就死了;後來又是爹孃傳來書信,讓姐姐又跟崔家二房的崔山河訂了親,不過……”,說到這裡,小胖球兒的臉上滿是悲哀。
“不過僅僅三個月,崔山河也死了。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姐姐的笑容,就是這樣,她們還不放過姐姐,兩年前剛見到我們不久,就給姐姐訂了李家的‘冥婚’”,胖胖的手由於握的太緊已經沒有了半點血色,鄭鵬嘶啞着喉嚨說出這幾句話,滿臉的猙獰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晶晶水光。
“冥婚?”,從不曾聽過這個詞,唐離下意識的出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