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一個小小監察御史的奏本並不會引起多大風浪,事情之所以得以擴大,緣自於第二日御史大夫黃大人的一個複本,在這個複本中,黃大人詳細羅列了關內道官商勾結的細節,御史大夫的身份畢竟不同,他這本奏章一出,頓時滿朝轟動。
數百萬貫賑災錢款及糧食,此案涉及錢糧數目之多誠可謂是本朝第一弊案。而因此案涉及官員上至一道觀察使,下到十餘刺史,可謂是將關內道文官系統一打盡,這兩廂結合,益發引人注目,是以此案一出,朝野轟動,一時議論紛紛都是此案內幕,以至竟將朝堂上緩戰,急戰的爭論沖淡了不少。
前兩天的雪終於止住,這是年關來臨前一個難得的陽光燦爛的冬日,但京城長安楊府溫暖如春的書房內,當朝宰相楊國忠臉上卻是一片陰沉,對於眼前這個突然而來的弊案,他自然比誰都清楚,但讓他不解的是這股風潮到底是從那裡刮起來的,身爲宰相之尊,又是總管大唐錢糧的主官,他自信自己在關內道的事情做的極爲隱秘,但是現在卻鬧的如此衆所周知,他自然不相信此事的內幕會是御史臺一個八品監察御史能發現的,而御史大夫黃伯南突如其來的發難也讓他氣惱莫名。
“黃伯南做官素來奉行中庸之道,三十年中規蹈矩,難不成現在一夜之間改了性子?楊忠,他對你說了什麼?”,似是不堪室內的燥熱,楊國忠抹了一下額頭後又冷聲道:“還有,楊義那個殺才現在到底在那兒?”。
“來呀!把老爺身前的那個火籠給撤了!”,楊府大管家楊忠先喚人進來撤了火籠後,纔看着楊國忠躬身小心說道:“遵老爺吩咐,奴才中午散衙後去過黃府,黃伯南對奴才倒是客氣的很,話也說的通透,看他的意思應是不知道此事關涉老爺您,奴才出來後邀相送的黃府管家到謫仙居小坐了片刻,從他嘴裡倒是知道黃伯南原與關內道觀察使曹大人有宿怨。天寶五年工部侍郎出缺,當時黃,曹二人都有意此職,但最終曹大人走通了老李相公的門子佔了先機,此次以奴才看是黃伯南見機可趁,有意報此宿仇,倒不爲針對老爺您”,言至此處,楊忠又看了看老爺的臉色後,低下頭遲疑說道:“至於楊義那殺才,至今也沒個消息,不過奴才今兒一早又譴了一撥人去找他,想來這兩天就該有迴音!”。
“這就是你保薦的人!蠢貨”,聽說楊義音信全無,驚怒之下的楊國忠順手將身前案几上的茶盞隨手扔去,正中楊忠額頭,鮮血涔涔好不瘮人,但楊忠卻連伸手去擦也不敢,反是應聲跪倒在地。
雖然書讀的不多,但楊國忠的政治敏感卻是極高,在如此時刻楊義失蹤,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刻,他就意識到有了大麻煩,摔了一個茶盞暫時解了心火之後,強迫自己沉靜下來的他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尋思敵人到底是誰,他還知道多少?
幾乎是在這個問題出現的同時,唐離的影子就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如今朝中能有這個能力與自己作對的恐怕就只有此人了,想到這裡,微微有些分神的楊國忠未免也有些傷感,若非事涉權利,他還真不願意與唐離相爭。
不說初來時長安時的幫助,唐離在楊國忠心中實在是第一個真朋友,儘管他才名滿天下,但他對自己確是以友道待之,時至今日,兩人已是暗中相爭時,楊國忠想到以前與唐離的相處時可以肆無忌憚的罵娘說粗話的快意,還忍不住露出絲絲笑容,而隨着這一閃而逝的笑意,他那一聲悠長的嘆息也隨之而起,高處不勝寒,而新皇對唐離的倚重又實在太深,長此以往,唐離未嘗不是另一個老李相公,與友情相較,還是權勢更來的重要,念及此處,楊國忠的嘆息之聲愈發的重了。
這種傷感的嘆息持續的時間很短,隨即楊國忠的思緒就回到了眼前,搖搖頭,他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儘自哥舒翰遮掩的緊,但唐離在勝州失蹤的消息卻沒有瞞過他,雖然他知道這一消息時唐離已經在返回靈州的路上,但愈是如此,他愈發相信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唐離所爲,當楊義第一次沒有按時回書時,唐離該還在衛州,他根本沒有時間來安排這次事情。
不是唐離還會是誰?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弄到的這批錢糧是送去了劍南道,以用於劍南鎮的擴軍?正當眯着眼的楊國忠在沉思這些問題時,卻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
“什麼事兒?快說!”,沉思被人打斷,楊國忠很有幾分慍怒,但家丁的話卻讓他全身一震,“回稟老爺,御史臺劉大人剛譴小廝傳信,一個時辰前,三管家被人送到了御史臺”。
“誰送的?”。
“慶州刺史錢南森,他一併是往御史臺投案的”。
“錢南森!”,將這個名字喃喃唸誦了一遍,沉吟片刻後驀然起身的楊國忠轉眼向跪在地上的楊忠道:“楊義的事交給你去辦,這次的事情若是再辦砸了,你也就不用回來了!”。
“是”,看到楊國忠眼中一閃而逝的寒光,楊忠答應一聲後頭俯的更低了。吩咐完這句,楊國忠沒再理他,邊向門外走去,邊沉聲道:“來呀!更衣,備車,我要進宮”。
…………
靈州監軍使府,正俯案看着近日戰報的唐離聽着門外重重的腳步聲,頭也沒擡的笑言道:“反襲擾戰正打的激烈,哥舒將軍正該是忙碌的時候,怎麼有心思來我府上?”。
“此次雖然戰線拉的長,聲勢也大,但歸根結底每戰不過都是些數百人的小打小鬧,有什麼好忙?”,走進房中的哥舒翰一身緞衫便裝,臉上滿掛着笑意的他看來鬆閒的很,“倒是這兩日朝中出了大事……”。
言至此處,哥舒翰停住話頭買起了關子,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唐離依舊埋頭在眼前的軍報上,似乎對他口中的大事絲毫也不感興趣,“我仔細看了近日的軍報,我軍殺敵七千六,俘虜三千五,而自損不過四千八百餘人,這都是實打實的野戰,雙方都無堅城可資借力,人言范陽兵精甲於天下,也不過爾爾罷了,倒是哥舒將軍的隴西軍戰力更佔優勢!”。
口中說着話,放下手中軍報站起身來的唐離給哥舒翰斟了一盞茶後道:“另外,給王老將軍請功的摺子朝廷批轉了,追贈老將軍一等靖國公,後事由禮部派人前來料理,除已經入軍的老大加正五品散官銜外,王老將軍另兩位公子也都恩萌入軍,授職都是從六品,哥舒你若有意,讓他們直接入隴西軍中亦可”。
“多謝陛下體恤老臣!也一併謝過別情你了!”,聞言正色說完這兩句後,哥舒翰才又一笑道:“別情你有所不知,此次反襲擾戰我軍雖稍稍佔優,卻是以逸待勞,又佔了地利才能如此,以此觀之,范陽兵精之說誠然不虛,不過你再仔細看看戰馬的損耗,開戰才幾日,我軍報損的戰馬就達一千五百餘匹,折算下來平均每十個敵軍就要折損我一匹戰馬,這仗打的也太心疼人,還好王秦卿在隴西,要不他看到這個非跟我拼命不可”。
“深冬天氣作戰,戰馬損耗高也是常事,我們有損耗,范陽亦有,且他們遠行而來,後勤補給又不足,損耗必定比我們更高,長久說來,反倒是於你哥舒有利之事”,端着茶盞在哥舒身邊的胡凳上坐下,唐離笑着續道:“若非是知道深冬作戰損耗太大,安祿山如今豈肯坐困兩河,只怕早就帶兵殺了過來。於這一點而言,咱們還真要感謝這嚴寒天氣,拼後勤補給,我就不信他安祿山憑藉兩個半道能拼的過朝廷,范陽兵精又如何?沒糧沒馬我看他怎麼作戰!”。
“好歹毒的心思,可憐范陽二十萬精兵竟要被你活活拖死”,言至此處,哥舒翰才又一撫茶碗道:“毒是毒了些,不過別情你這軍略倒讓我們這些統兵將帥輕鬆了許多,如今怕是高仙芝及封常清兩位將軍也在心中暗暗謝你吧!”。
唐離聞言一笑,“揚長避短,正該如是!”。
見唐離根本不接自己剛纔的話茬兒,哥舒翰附和着笑了兩聲後,終究還是忍不住道:“別情,京中這兩日出了大事,難倒不不想知道?”。
“你說的是關內道賑災錢糧弊案吧!”,俯身拿過茶甌替哥舒翰續了茶水,唐離淡淡道:“此事我已經知道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聞聽唐離此言哥舒翰也不吃驚,小呷了一口茶水後笑道:“可惜遠在關內,不能看到國舅爺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樣,想必定是精彩的很!”。
“你就是在京城也看不到這個,有什麼好可惜的?”。
“這廝一個混痞子出身,靠着太后娘娘兩年間驟升到如此高位,這也就罷了,偏生還不安份,對軍務之事也要指手畫腳,若真按他所說與安祿山速戰,就這天氣不等開打,我隴西兒郎就不知要凍死多少。庸臣誤國誠然如是,如今見到他吃癟,某焉能不高興!”,大笑聲中,哥舒翰扭頭若有深意的看了唐離一眼後續道:“緩戰求穩,拼後勤輜重補給拖垮范陽,這是別情定下的軍略,如今你剛一離京,國舅爺就叫囂急戰,別情你玲瓏心思焉能看不出國舅爺要搶功的心思,我就不信聽到這消息你會不高興。”
“高興,怎麼高興!”,悠悠一聲嘆息,唐離的聲音低沉了許多,“緩戰固然有緩戰的好處,但卻實在對不起這北地的百姓,關內及江南道的難民就不說,如今兩河百姓又過的什麼日子?哥舒你若有時間換上便裝出去聽聽,但凡難民聚集之地,十個人裡就有八個人會罵我,如此還怎麼高興。有時候想想,楊相所說未嘗不是對的,速戰風險雖大,但於百姓而言未嘗不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解脫,就這樣拖着,范陽軍日子固然不好過,倒是這些百姓更慘”。
聽唐離提到這麼沉重的話題,哥舒翰也是無言,他如今就駐蹕關內,焉能不知道那些難民的慘狀,而依目前的形勢來看,至少在明年五月以前,這些人難有返回家園的希望,而就在這五個月之中,儘管有朝廷賑濟,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凍餓而死,說來在此次平叛之戰中,朝廷之所以能有現在的戰略優勢,其實是以兩河道百姓的苦難換回來的。
“兵者兇器,打仗那兒有不死人的,於兩河百姓而言,也是長痛不如短痛,此事因安祿山叛逆而起,需也怪不得別情你”,安慰了唐離一句後,哥舒翰臉色轉冷道:“愈是如此,那些對難民活命錢糧做手腳之人就愈是可恨,可笑國舅爺雖能使楊義猝死獄中,卻躲不過悠悠衆口”。
“楊義猝死未嘗不是好事”,搖搖頭,迎着哥舒翰詫異的目光,唐離緩緩道:“以如今的形勢,朝中實在亂不得,國舅爺經此一事,該無心思再插手軍事,而事情到楊義這裡結束,也不至於逼急了楊相!”。
“他一混痞子出身,又能怎的?”,哥舒自小也是出身豪門,是以對楊國忠的出身也是不屑。
“國舅爺自然沒什麼”,扭過頭來,唐離一字一頓道:“但他的身後可還有十幾萬劍南鎮駐軍!”。
“別情你是說……”。
“希望不會如此”,唐離的聲音極輕極淡。
…………
關內道賑災糧款的弊案來的快,也去的快,事情剛到**就隨着楊義的“畏罪自殺”而戛然而止,雖然朝野間議論紛紛,但在陛下面前自承治府不嚴,致使府內家人依仗宰相之勢招搖撞騙之後,國舅爺雖被罰俸一年,但相位畢竟還算穩當,而涉案的關內道觀察使及十餘刺史卻在一日之內人頭落地,一案斬殺十幾個正五品以上官吏,此案誠然是本朝第一大案。
正是在這件事情的餘波中,除夕悄然來到,隨後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迎春花已開出了小小的蓓蕾,頂着嚴寒過了一個漫長冬天的百姓見到那米粒似的小黃花,幾乎都忍不住的要語帶驚喜的說上一句道:“春天該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