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層樓一片靜謐, 畫師們都離開了莫高窟,時值歲末,他們紛紛上了車隊, 馳往河西境內, 回家過年。
傍晚時, 李景瓏還是先醒的那個, 鴻俊則睡得天昏地暗, 無意識地抱着李景瓏。外頭腳步聲響,莫日根快步進來,朝李景瓏打了個手勢。李景瓏眯着眼, 知道有要事,便輕手輕腳地起來。
“怎麼樣?”莫日根小聲問。
“待他醒了再聊聊。”李景瓏答道, “怎麼?”
“鬼王要走了。”莫日根答道。
李景瓏快步走出九層樓, 鬼王與親衛們等在門外, 朝他辭行。
“還有事未曾請教,請務必再留幾天。”李景瓏匆匆說道。
鬼王卻彷彿已猜到李景瓏想問的話, 答道:“我不知道曜金宮那隻鳳凰有何意,但想必心燈在你身上,不會是偶然。”
李景瓏:“!!!”
鬼王一手按在李景瓏肩上,說:“獬獄未死,劉非大仇未報, 但天魔是否復生, 卻仍是未知。”
李景瓏彷彿窺見一絲希望, 問:“鴻俊體內那魔種, 是可以抑制住的?”
鬼王攤手, 答道:“這問題,我無法爲你解答。”
李景瓏沉吟片刻, 鬼王又說:“人與妖,終究殊途,以我身份,也無法向你提供多少幫助。但你我可以暫時做個交換。”
李景瓏擡眼,望向鬼王,鬼王答道:“此次戰死屍鬼爲患人間,雖說是被白鹿心魔控制,我與劉非,卻脫不得其咎。”
李景瓏答道:“罪孽在獬獄身上,不在你們身上。”
“可你回到人間朝廷,又該如何交代?”鬼王說,“守護人間的邊關將領,會放任雅丹內沉睡的二十萬屍鬼,置之不理?”
李景瓏沉吟片刻,而後說:“劉非已死,他已贖罪。”
鬼王點了點頭,李景瓏又說:“至於雅丹,我自有辦法,保證不會有人來驚擾你們的安睡,陛下曾許我一處封地,我選了雅丹,請鴻俊的舅舅於玉門關前代守,自然無人再來。”
“如此。”鬼王說,“你便留着它。”
鬼王遞給李景瓏一枚生鏽的鐵甲片,又說:“獬獄之仇,我將全力相助。除此之外,你還可驅使我麾下大軍一次,替你作戰。”
李景瓏收下鐵甲,忙抱拳道謝,鬼王再不多言,上馬離開,與一衆親衛消失在夕陽裡。
李景瓏回了九層樓裡,衆人都紛紛醒了,各自打着呵欠。
李景瓏掃了衆人一眼,說:“人居然就這麼齊了。”
連他自己也有點兒意外,裘永思懶懶倚在榻畔,說:“大過年的我還跑來幫弟兄們打架你說我容易麼我?”
李景瓏想起今天已是歲末,便道:“好罷,旁的事都不管了,做飯,過年!”
阿泰笑了起來,說:“上次過你們的年還是五年前了,有酒麼?”
李景瓏早就安排好了,於是給衆人分派任務,此時陸許來了,衆人便看着他。
陸許不安地打量李景瓏,莫日根便拍了拍身邊,示意他坐下。
“他沒事。”陸許一看李景瓏就知道他想問鴻俊,答道,“有話你當面問他,比問我好。”
李景瓏便點頭,說:“我去殺雞,待會兒再叫醒鴻俊,讓他多睡會兒。”
一時間驅魔司便動了起來,阿泰去找阿史那瓊和麪,預備歲末吃一頓,打個牙祭。莫日根則與陸許坐在院裡剝板栗,預備做個板栗燒雞。李景瓏去殺雞,裘永思則與鯉魚妖負責清點出碗筷來。
“哎,怎麼一羣大老爺們,跑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過年。”裘永思哭笑不得,朝鯉魚妖道,“真是想不開。”
鯉魚妖答道:“對啊,魚也沒一條。”
裘永思被這麼一提醒,倒是想起來了,問:“對哦?那年年有魚怎麼辦?”
鯉魚妖:“……”
莫日根與陸許對坐,兩人都沉默不語,莫日根手勁大,手指一按板栗便裂了殼,再扔給陸許,陸許則順手剝開。
“陸許。”莫日根說,“你還在生我的氣?”
畫中聽了鴻俊交代經過,莫日根方知,原來陸許一路跟着自己,竟是求他前來救自己。而蒼狼也曾在某個時候,成爲被困在畫中的陸許的最後希望。
“我以前發過誓。”陸許漫不經心地說道,“趁他們不注意時,到阿彌陀淨土變裡去許的。”
“許的什麼願?”莫日根擡眼看他。
“許的是,誰來救我出去,我這一生就跟着他了。”陸許低頭,看着手中白色的栗子,隨手扔到筐裡。
莫日根:“……”
陸許擡眼,看着莫日根,沒說話。
“那時候我不知道。”莫日根說道。
“現在你知道了。”陸許答道。
莫日根低聲說:“陸許,我這一生的使命,就是找到你。”
陸許說:“我纔不管你他媽的什麼使命,反正你最後可沒來。”
莫日根答道:“你這麼說不公平!我不知道是你!”
“鴻俊怎麼知道?”陸許反問道。
莫日根將板栗捏得“咔咔”響,皺眉道:“這不公平!”
陸許又說:“你不過因爲我是白鹿轉生,纔來找我,是不是?我是白鹿,誰是白鹿,對你來說其實都一樣。”
莫日根說:“不一樣,這不一樣,陸許!”
莫日根看着陸許,只覺有滿腹話想說,卻不知爲何,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莫日根:“我以爲,白鹿是個漂亮的姑娘。”
“我既不漂亮,也不是姑娘。”陸許答道。
莫日根說:“我想,她也許不知道自己就是白鹿,然後我來了,我會好好地愛她,照顧她……”
陸許眉毛一揚,示意莫日根手裡的栗子快點開,自己等老半天了。莫日根只得把栗子扔給他,又說:“……可這一路上,這一切快得我來不及想清楚,我從沒想過,咱倆會……都是男人,也沒想到,你就是白鹿。”
“你到底想說什麼?”陸許問。
“咱倆是命中註定在一起的!”莫日根終於說出了那句話。
“我怎麼不知道?”陸許打量莫日根,說,“誰要和你命中註定啊!”
莫日根道:“否則你爲什麼到榆林去找我?”
“那時我腦子是昏的!”陸許說,“現在清醒了不行?”
莫日根終於忍無可忍道:“你什麼意思?我也豁出了性命來救你,你不能因爲最後帶你出來的是鴻俊,你就……”
“喲,你倆剝這麼多栗子,要做幾個菜?”阿史那瓊滿手面粉,打量兩人身前的整整一木桶栗子說。
“閉嘴!”陸許與莫日根異口同聲道,陸許起身走了。
鴻俊睡到一半,被外頭臨死前拼命掙扎的雞給吵醒了,李景瓏從未殺過雞,按着那雞割脖子放血,偏偏沒割對地方,導致那雞瘋狂尖叫,撲打翅膀,歪着半截腦袋,拖了滿地血到處跑。
鴻俊暴躁地吼道:“安靜點行嗎?!”
他睜開眼,睡眼惺忪地到欄前,望見下一層李景瓏正在追那雞,當即一飛刀過去,雞“咕”的一聲,倒在地上,世界總算安靜了。
李景瓏兩手血,馬上擡頭道:“鴻俊!”
鴻俊消失在三層,李景瓏疾步上去,鴻俊卻下了二層,撿起那雞,李景瓏又跟了下來。兩人對視一眼,李景瓏便有點兒訕訕。
“做什麼?”鴻俊皺眉道。
“過年了。”李景瓏答道。
鴻俊便點了點頭,不吭聲,李景瓏燒了水,在九層樓一側的院裡,一下一下地拔雞毛。
李景瓏的右手始終有點發抖,昨夜似乎被獬獄咬了後留下傷,卻傷在經脈中。鴻俊思忖再三,終究沒有問出口。
他忍不住打量李景瓏,這些天裡,李景瓏似乎意識到他對他的疏遠,且到得現在,李景瓏已變得有點小心翼翼,就像說什麼都怕他生氣。
他的眼眶上還帶着被鴻俊打出來的瘀青,鴻俊突然就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還在生我的氣?”李景瓏埋頭拔雞毛,說道。
鴻俊聽了這話,忽然有些心酸。
李景瓏又說:“是我沒用,你還難受麼?”
李景瓏擡頭看鴻俊,鴻俊答道:“不難受了,你這麼擔心我做什麼?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李景瓏把雞翻了個面,繼續拔毛:“在意你還不好?”
鴻俊說:“我能照顧好自己。”
李景瓏突然說:“我怕你難受,可你什麼也不朝我說,哪怕對莫日根,對泰格拉,如果我沒猜錯,待會兒見了永思,你的話都比現在多。”說着他又擡頭看着鴻俊,說:“哪怕是陸許,你也願意與他說說話。我不明白,是我做錯了什麼?”
鴻俊怔怔看着李景瓏,那一刻,他有股告訴他的衝動。但說出口,又有什麼用呢?李景瓏已忘了過去,知道以後,他會內疚麼?他該說什麼?
“我與陸許,其實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鴻俊答道。
“他告訴我了。”李景瓏淡淡道,“這挺好。”說着又把雞翻了個面,兩人一起看着李景瓏手裡的那隻被扒光毛的雞。
“你從那次醒來以後,”李景瓏又說,“就在生我的氣,因爲我瞞着你,是不是?”
“不是。”鴻俊答道。
李景瓏指指自己瘀青的眼眶,側頭,說:“這兒給你再打一拳?哥哥只是不想你怕,不想你覺得給大家添了麻煩。”
“真不是。”鴻俊堅持道。
李景瓏一本正經地說:“那麼究竟是因爲什麼?”
鴻俊又不吭聲了,李景瓏拔着雞毛,低下視線,又說:“鴻俊,你覺得我聰明不?”
“很聰明。”鴻俊答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了。”
“可我猜不到你爲什麼生我的氣。”李景瓏擡眼,望向鴻俊,那眼神裡竟是帶着令人心酸的茫然。
“我沒有生你的氣。”鴻俊答道。
“有。”李景瓏說,“從你睡醒以後,你就變得不一樣了。我承認,是我沒用,從涼州城那天起,我就一步錯,步步錯。我恨不得能讓時間倒回去,回到那天夜裡,我就不該出去。”
鴻俊沉默片刻,而後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李景瓏答道。
鴻俊答:“回家。”
李景瓏:“我答應過你的,陪你一起去曜金宮。”
鴻俊想拒絕他,他實在無法放下記憶裡的那一幕,但他也開不了口,只能保持沉默。
“喲。”阿史那瓊在二層朝下看,說,“姓李的,你這雞毛還要拔多久?拔得比你們貴妃的臉還乾淨了。”
李景瓏:“……”
鴻俊站起來走了,李景瓏簡直想和阿史那瓊打一架。
裘永思與鯉魚妖則並排坐在一條冰河前,河面上鑿了個洞,各持一杆,在那冰洞裡釣魚。
鯉魚妖說:“爲什麼我是一條魚也要來釣魚?”
裘永思說:“不然怎麼辦?年夜飯沒有魚,簡直招晦氣,總不能把你給煮了罷?”
鯉魚妖只好不說話了。
當夜,李景瓏擺開桌,莫高窟中開酒菜恐怕衝撞了菩薩,便挪到最遠處,平時畫師們聚集的一處側殿內開年夜飯。
“怎麼樣?”莫日根朝李景瓏問,上前爲他搭手,把案几搬上去。李景瓏的右手還有點抖。
“還在生氣。”李景瓏說,“問不出來,你呢?”
莫日根說:“我自己還沒想清楚呢。”
說話時陸許入內,一瞥兩人,兩人馬上不說話了。
鴻俊聞到香味,他早已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餓得快前心貼後背,什麼魔種,什麼噩夢,什麼妖啊魔的,統統都被拋到了腦後,趕緊坐下來。裘永思哈哈大笑,上前騎在鴻俊肩上,鴻俊大叫一聲,按着他要揍。
“可想死我啦!”裘永思笑道。
鴻俊說:“你居然也趕到了!”
裘永思拍拍鴻俊的背,親熱地摟着他,說:“還好來得及時。”繼而湊到他的耳畔,低聲說了句。
“別怕,無論發生什麼,大夥兒都陪着你。”
鴻俊:“……”
鴻俊擡頭看裘永思,裘永思現出溫暖的微笑,轉身到另一案前坐下。阿泰與阿史那瓊也進來了,阿泰朝鴻俊使了個曖昧不明的眼神,鴻俊便笑了起來。
衆人都識趣地沒有提有關魔種之事,陸許則坐到鴻俊隔壁,李景瓏說:“今天燒了不少菜,沒法分了,把案並在一起,大夥兒各取所需吧。
“趙子龍呢?”鴻俊問。
“這兒呢。”桌上盤子裡,鯉魚妖答道。
衆人:“……”
鯉魚妖躺在盤裡,動了動尾巴,身上還鋪了些蔥薑蒜,只沒把它蒸熟。
“年年有餘,應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