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齧舌搏命

錢來發當然明白這位柴家二奶奶不是來吊膀子的,所以他便毫不憐香惜玉的猝然出手,左臂橫翻,右臂斜劈,動作之快速狠辣,似乎是想一下子便將玉人分屍,紅粉滅跡,不留半步餘地!

柴二奶奶反應之迅速,亦多少超出錢來發的預料,只見她的小蠻腰微微扭動,已向—側飄出三尺,卻又在飄出的剎凌空而起,同時間,一條怪蛇電似的猩紅帶影,曲捲成連串的結套,競發出恁般強勁的破空嘯聲,張牙舞爪的朝着錢來發罩落!

背脊貼緊身後堆疊的木箱,錢來發倏然奮力弓拱,木箱在激烈的搖晃下朝前傾翻,恰好擋住了帶影的捲纏,但聞—陣撞擊破碎之聲驟響,木板四散,屑塵飛揚,箱內裝盛的南貨拋甩周遭,光景就像被陣狂飈捫襲而過,聲勢甚爲驚人!

錢來發早在木箱傾倒前的須臾即已閃身退走,掩至暗處,他卻不曾料到那柴二奶奶手上的—條紅帶子竟有這麼大的威力,瞧瞧眼前雞飛狗跳的—片凌亂,誰敢相信僅是—個嬌生生的少婦拿條帶子攪成的?

現在,柴二奶奶繞向另一邊,口裡依舊在軟膩膩的打着招呼:

“錢來發,錢大爺,你幹嘛躲起來啦?寧可做斷頭的冤鬼,也不興當縮頭的王八,鼎鼎大名的‘報應彌勒’,莫不成還怕了我這個小女子?”

錢來發隱蔽在一堆麻包之後,心裡不停的咒罵着賊婆娘,實則一聲不吭,他屏息如寂,紋絲不動,打定了主意端等着遊鬥伏擊。

目下的情況,好比禿頭頂上的蝨子,乃是明擺明顯着了,以一敵五,他並沒有絕對制勝的把握,尤其那柴衝的身手如何尚未領教,姓柴的渾家只露了一招,業已夠嗆,再加上那三員“長客”助陣,要想囫圇過關,怕是不易,而到此刻爲止,他還不認爲有賠上血肉換取功成的必要。

因此,穩定腳步,抽冷子打伏擊的手段確較合宜。

倉房裡光度相當昏暗,又有極多的雜物散置堆疊,形同障礙,對方雖在人數上佔有優勢,局於環境的限制,並不見得就能居於上風,唯—的問題是時間,錢來發想要達成目的,又待速戰速決,他也知道如此順風順水的機會不大。

柴家方面的人,似乎也明白錢來發敲的是什麼算盤,因此每個人的行動就益爲小心了,他們把彼此的距離都攔近到一瞥可及之處,並儘量不往視線的死角方位移靠,行動之間,全在可以互想呼應支援的範圍以內,五個人開始非常謹慎的沿着各處堆置的物品,向錢來發展開了搜索。

錢來發仍然半聲不吭,掩躲在那堆麻包的後頭,靜靜注視着柴家五個人的行動,但他不出聲,柴家的人卻不乾不淨的罵起山門來,此際開腔的,正是那位禿頭虯胡的丁大鬍子:

“姓錢的,我們二夫人剛纔還說你是—只縮頭的王八,不想你卻果真扮起王八來了,你算是什麼有名有姓的角色?闖道混世的人物,有像你這麼窩囊法的?你不該稱做‘報應彌勒’,你活脫就是個灰孫子!”

那瘦小枯乾的一位仁兄,也不甘寂寞的發起話來,別看他骨架子窄,嗓門拉開,聲調卻挺大:

“我他娘走南闖北,亦會見過不少英雄好漢、兒女俊彥,人家可一是一,二是二,肩胛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敢做敢當,何曾有一個拍過胸膛又耍孬的?有種出來攬事,就要有種承擔,虎頭蛇尾,算是哪門子下三濫?”

不管如何叫罵,錢來發愣是抱元守—,心平氣和,一個字也不做迴應,他只在肚皮裡念道:

“不用氣,只要記,你們儘管罵、儘管操,且等時機—到,老子若不一個一個刮你們身上人肉,老子就他娘不姓錢……”

這時,柴二奶奶又在出聲拿言語了:

“我說錢大爺呀,你的這個‘縮’字訣,高固然是高了,但你也不嫌太孬了點?就憑我們幾個人,難道就真把你嚇住啦?”

錢來發脣角漾起一絲冷笑,無聲的咕噥着一—賊婆娘,這種激將法,業已是很古老的計謀了,大佬我當年在用這個法子的時候,只怕你這賊婆娘還未曾出孃胎哩!

沉默片晌之後,柴二奶奶開始輕輕的呼喚——像有幾分奶着懷中孩子唱催眠曲的味道:

“錢來發,你聽見我了嗎?你在哪兒?你倒是回答我—聲啊……”

那個丁大鬍子突兀吼叫:

“姓錢的,你還不快快滾出來受死?”

於是,一件黑忽忽的玩意便緊接着丁大鬍子的叱吼當頭飛落,丁大鬍子身形暴縮,一對判官筆閃電也似向上並指,但聞“噗嗤”一聲,已將那凌空飛來之物透穿!

判官筆刺穿的物件,原來只是一隻小號的竹篦,裡面裝着的乃是上好當歸藥材,筆尖戳破外層包裹的油紙,一陣特有的藥香甫散,丁大鬍子已知不妙,他揮筆撤身,急忙向左方掠走,昏黑中,臂影猝映,大鬍子的一片頭皮便血糊糊的彈了出去,灑起的血水,險些噴了大鬍子三尺之外的他那銀髮夥伴一頭一臉!

柴二奶奶騰身而起,手中的猩紅長帶“呼”聲抖出,帶頭激射,宛如怒矢,一疊木箱隨聲倒塌,“嘩啦啦”的翻傾聲響成一片,塵灰瀰漫中,卻又不見了錢來發的蹤跡。

丁大鬍子捂着血淋淋的腦袋,雙目圓瞪,面孔扭曲,扯開嗓門嘶叫:

“錢來發,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血親,你個見不得天日的陰溝老鼠,只會暗地傷人的下作無賴,你有種就出來面對面的與我丁大盛拚殺,抽冷子打暗算,只是狗熊!”

站在那—邊的柴衝,臉色微沉,用一種極其冷峻的聲音道:

“省點力氣吧,丁大鬍子,姓錢的刁狡如鬼,任你叫破了喉嚨也叫他不出,還是把心事放在行動上,免得又吃他—刀!”

了大盛咬牙切齒的咒罵:

“只要他敢露頭,二少爺,我若不生啃他身上—塊肉下來,就不是我老子娘養的!”

柴衝沒有答理丁大盛,只對着丁大盛身側那銀髮漢子道:

“費老哥,剛纔你的手腳慢了,否則丁大鬍子應可躲過此劫!”

銀髮大漢面無表情的道:

“我和大鬍子中間,正好有—堆麻包擋着,因此未能適時加以支援,決非有心疏忽,尚望少爺明鑑。”

柴衝冷冷的道:

“錢來發也知道有這堆麻包擋着,更知道在他出手之前了大盛必然向左躍閃,他是算好了才動手,所以,我們也該事先有個準備!”

銀髮大漢生硬的道:

“下次我會記住,二少爺。”

柴二奶奶插嘴道:

“得了,事情既已發生,還扯這些閒篇作什?誰也不用怨誰,還是大夥加點精神,防着姓錢的故技重施才叫正經!”

柴衝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出口,就在這各人情緒悶躁的俄頃,銳風倏起,破空有聲,五個人即時就地掩避,奇怪的是並沒有遭受到任何直接攻擊。

不錯,受到直接攻擊的乃是懸掛在角隅處的那盞風燈,“哐啷”脆響,燈碎光滅,原本已經夠陰暗的倉房,驀然間便陷入一片漆黑,一片令人深感僵窒惶悸的漆黑!

那位枯瘦仁兄脫口驚叫:

“不好,姓錢的把燈打滅了!”

黑暗中,柴衝的聲調凜寒:

“犯不着大驚小怪,卓昆,我們也都知道是姓錢的把燈打滅了。”

柴二奶奶嘆了口氣:

“錢來發倒真想卯上啦,一舉—動,完全按照打狙殺的章法來,我說阿衝,咱們可得留神點兒,彆着了這老小子的道……”

柴衝悶着聲道:

“少講話,多用心,敵暗我明,姓錢的就是希望我們奈不住性子而暴露行藏一—大家好歹穩着,只要能耗下去,對我們有利無害!”

當然,這個道理錢來發也明白,所以他纔不願意朝下耗,否則,耗到柴家府的大隊人馬圍回頭來,他這出獨角戲就難唱了。

悄無聲息的伏在—疊麻包的旁邊,錢來發的身子一動不動,看上去,他和那疊麻包便連成一體,形成了麻包的—部分,他在等待,極有耐心的等待,他已看到姓費的銀髮大漢正朝他隱伏的方向慢慢靠近。

錢來發是貼着地面竄過去的,“連臂藍”在他雙臂的旋斬下帶起異常尖銳的切削之聲,銀髮大漢身形暴仰,生鐵齊眉棍下掃橫翻,黑暗中火星進濺,錢來發的軀體己凌空倒轉,藍芒閃炫,灑起一溜血水,銀髮大漢卻悶聲不吭,齊眉棍飛揮掄舞,勁力過處,物拋件砸,響起連串的碎裂之聲——

帶影斜貫,直指錢來發急速滾動中的背脊,這一次,他存心要試試柴二奶奶這根帶子到底是由什麼質料所制就,以及威力如何,身形翻騰下,他右手猝然伸縮,五指箕張,於石火般的接觸裡抓攫帶端。

初初入手的感覺固然是又滑又潤,像是絲帛—類的織品夾疊縫製,但奇怪的是卻也有着牛皮般的強韌堅實,更夠嗆還屬於那股帶端傳來的猛烈力道,力道在震動扭曲,彷彿—條巨蟒昂首捲揚,有着突破反纏的勁勢,錢來發驟覺虎口炙熱,右臂麻鈍,不由迅速松子挫身,人已退回暗處。

帶影仍然在上空往回旋掠,劈啪有聲,柴二奶奶的音調響似銀鈴:

“我不得不說,錢大爺,你的膽量可真不小,出道了這麼些年,還沒有哪一個敢於空手攫奪我這條‘赤尾帶’,你居然就做了,抱歉的是,錢大爺,傷着你的尊手了吧?”

虎口有了裂傷,掌心不錯也磨去了一層皮,錢來發忍不住又暗罵一聲“賊婆娘”,但卻不得不對這位柴二奶奶精深的功力,潛蘊的內勁感到訝異,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娘們,她那—身驚人的力氣卻是從何而來?

姓費的銀髮大漢雖說背傷不輕,看起來竟和個沒事人一樣,他依然執棍挺立,虎視眈眈,若非血腥味猶在刀門,錢束髮幾乎要懷疑到底傷了人家不曾?柴家的這些位朋友,委實頗具撐頭!

柴二奶奶的“赤尾帶”已經收了回去,他們也有樣學樣,不但都不開門,把一切行動亦融入靜寂之中,倉房裡一片冷冥,宛同鬼域,不過,在這樣翳窒的氣氛下,殺機卻更顯得濃重了……

不知是誰踢動了地下一樁雜物,發出一聲細微的響動,錢來發卻穩如磐石,並未發動狙襲,他相信自己的估算,不睬不理突兀的機變,就算打伏擊吧,也是穩紮穩打的好。

沉悶的空氣裡,有一絲淡淡的香味飄漾過來,錢來發不覺咧嘴笑了,他甚至不用聚集目力去看,就知道這絲香味來自何人,在那樣獰厲的微笑裡,他猶不禁嗟嘆——婦道家爲什麼都喜歡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呢?

冷冽瑩澈的藍光驟閃,有如—抹極西的蛇電,來得快、去得急,倏幻倏滅之下,像是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情況,除了那一聲痛苦的“啊”,嬌滴滴的宛似來自柴二奶奶之口!

黑暗中傳出柴衝驚急的聲音道:

“小喬,小喬,你怎麼了?是不是着了姓錢的道?你說話呀!”

不等柴二奶奶出聲迴應,錢來發照着語聲傳來的方向暴起疾撲,人在半空翻掠迴旋,雙臂揮劈如杵疊樁落,寒芒交織穿舞,已是一片羅網!

柴衝雖然在焦恐憂惶的情態下,仍然有其沉着冷靜的反應力,錢來發的狙擊甫到,他已全身貼俯於地,右手反揚,一柄十分精巧華麗卻又鋒利非凡的兩尺短劍,倏然抖出條條流光,仿似飛速旋轉的冰叉,迎着錢來發的刀式閃掣阻截,而他人仍俯在地,無論姿勢、出手的角度、力道的運用各墳面皆頗受制,竟仍能在剎那之間作出如此凌厲渾沉的反拒,修爲之佳,自則不在話下了!

雙方的接觸只是須臾,須臾前後,金鐵交擊之聲密集不絕,錢來發身形騰起,正待回撤,丁大盛已經有若一頭瘋虎般從高處躍下,由於彼此間距離相當接近,丁大盛又是悍不畏死的全力衝撲,幾乎眨眼裡已來到錢來發的頭頂。

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瞥下,錢來發察覺姓丁的雙目凸突,牙關緊咬,面上五官因爲過度的激動而扯橫扯扁,這種形狀,便凝成了—種與汝皆亡的拚命架勢,事實上,了大盛的—雙判官筆也採取了上下交合的前伸姿態,那就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低首拱角,死力衝撞而來,業已不存任何後顧的餘地了!

形勢急切到了萬分,臨到這等關頭,錢來發就不豁上也不行,他在雙方將要撞成一堆的頃刻之前,驀然拳身弓背,把四肢緊緊縮團,丁大盛的兩隻判官筆,一隻由他頭頂擦過,另一隻便劃開他左腰上一道半尺長的血槽,而他適時長身暴翻,右臂斜揮,利刃切肉的聲音清晰可聞,丁大盛的那顆大好頭顱便猝然飛起,又滴溜溜打着旋轉拋落!

就在丁大盛飛頭,錢來發奮勁側掠的同時,黑暗中一條瘦小枯乾的身影突兀映現,這人迎着錢來發落腳的角度,悄無聲息往上急掩,手上冷芒映展,好歹毒的一柄“倒鉤刀”已剜向錢宋發的胯襠。

當然,這陰着下毒手的一位,就是名叫卓昆的朋友,他的出現可謂前無影,後無蹤,恍若鬼魅,錢來發在—個急勢子下落地,對方的“倒鉤刀”正挺着上迎,情況可就大大的危殆了!

千鈞一髮裡,錢來發顧不得再做計較,匆忙吸腹埋首,在只有三尺不到的空間內鬥然做了一次頭下腳上的翻滾,但見光閃芒燦,卓昆的那柄“倒鉤刀”已經扣進錢來發的頸肉中,而錢來發雙臂狠力齊推,肘沿外的利刃切出,也差點將姓卓的攔腰斬成兩半!

一聲不似出自人口的嚎叫剎時迴盪在倉房周遭,卓昆重重的踣跌於—堆麻包之上,他的身軀怪異的歪扭着,擺成一個正常人絕對擺不出的姿勢,這個姿勢便只代表了—個意義——死亡,無可挽回的死亡。

柴衝的鎮定力到這時業已瓦解,他吃力的喘息着,不管一切後果的抽出靴筒裡的火摺子猛力抖燃,但那暈黃的一團燈火卻非爲了關切卓昆,他只急着尋找他的老婆——韓玉喬,也就是他嘴裡的小喬。

閨名叫韓玉喬的柴二奶奶,現在正蜷縮於倉房的另一角上,慘黃的一瑩光亮映照着她的面龐,而原本嬌豔如花的面龐此刻卻蒼白如紙,她的身子在不停顫抖,額際沁凝着顆顆冷汗,左手緊捂腹部,指縫中竟已透溢出一片赤紅!

柴衝喉間發出一聲窒號,踉蹌奔向他的老婆,腳步歪蹭裡,只—疊聲的嘶叫:

“小喬,小喬,你不要動,千萬把持着,我這就叫人過來援救一—”

站在不遠處的銀髮大漢,發出一聲長長的吁嘆,目光緩緩從卓昆的屍體上收回,仍以他一貫生硬的腔調,毫無表情的道:

“二少爺,眼前的情勢已糟到這個地步,該怎麼打算,你還得早拿主意。”

柴衝一手舉着焰光越見微弱的火摺子,一手執劍保護着他的“小喬”,面色灰青,氣急敗壞的連聲幹吼:

“如今除了救人爲第一急要之事,還能有什麼其他打算?你別光站在那裡風涼,倒是趕緊出去招呼他們來幫忙啊!”

銀髮大漢艱澀的道:

“二少爺尚請冷靜,依我看,情形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柴衝先是一怔,一怔之後不禁勃然大怒,他眼露紅光,厲聲道:

“費子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此地是柴家府,左近全是我們的人,招呼他們前來支援,還有什麼簡單不簡單?”

視線投向倉房的陰暗裡,這位叫費子須的銀髮大漢沉沉的道:

“問題不在我們,二少爺,問題乃在那錢來發身上!”

柴衝許是在憂急交煎之下,尚未能體悟出費子須的弦外之音,他激憤的道:

“我們正欲擊殺錢來發而不可得,他還能製造什麼問題?”

費子須沉鬱的道:

“我擔心姓錢的不會輕易放人出門,二少爺,他期望的就是眼前這個局面——”

柴衝嗔目大吼:

“他敢!”

於是,暗影中揚起一陣哧哧笑聲,錢來發的嗓音慢條斯理的漾了過來:

“平時看你,尚有幾分聰明,怎的一到緊要關頭,你就變糊塗了?柴二少,你們家的費長客說得不錯,我的確不會容許你二人出外召喚援兵,你該多用腦筋想想,我好不容易纔把形勢扭轉到於我有利的程度,這乃是拿血肉換來的成果,在目的未達之前,豈可任由逆變?”

對着聲音傳來的方位,柴衝咬牙切齒的道:

“錢來發,你已是籠裡困獸,甕中之鱉,還敢大言不慚,妄語相脅?只要你有膽露頭,便必叫你血濺三步,屍橫就地!”

那一邊,錢來發笑得更加有趣了:

“柴衝,我熱切的希望你付諸行動,我在等着,只不過我要慎重提醒你,在你們採取行動,打算叫我‘血濺三步、屍橫就地’的時候千萬別忘記你那‘小喬’的安全問題,所謂‘上場不認父’,一旦到了生死相爭的當口,不管傷者與非傷者,凡屬敵對,便一律格殺勿論了!”

柴衝的額頭間暴起青筋,呼吸越顯粗濁,他望着手中已經熄滅的火摺子上那一點暗淡的殘紅,一顆心也不由變得陰翳了:

“錢來發,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我之間,無論如何拚殺是另一回事,卻不該殃及受傷的人,這乃爲道上起碼的規矩,枉你草莽行走,風塵打滾了這許多年,竟連這點德美修養都沒有,你還配向人提名道姓麼?”

嘿嘿一笑,那邊廂的錢來發消消停停的道:

“我說柴二少,人的嘴果然只是兩張皮,陰陽顛倒、翻雲覆雨全聽你在攪合了;你們柴家三代強梁,一窩賊痞,居然還敢奢言什麼‘德美修養’?請問‘柴家府’上上下下幾輩子來何曾講求過‘德美修養’?背信寡情的是你們,見利忘義的是你們,破壞傳規的也是你們,柴二少,你們要往絕處做,就休怪我錢某人要朝狠裡走,鬥力鬥命,大家玩完,你們不起憐憫,我便發不得慈悲!”

柴衝一面注視着費子須躡手躡足的向錢宋發出聲的方位掩進,一面故意不停說話,以圖吸引錢來發的注意力:

“姓錢的,你真是豺狼之性,蛇蠍之心,對一個奄奄一息的婦人,竟也如此趕盡殺絕,不依不饒,狠毒到這步田地,便不怕禍延子孫,遭至天譴?”

錢來發聲聲冷笑:

“少給我來這一套,他娘發狠的人不是我,乃是貴柴家府的列位大娘大爺們,你們六親不認,跋扈在前,莫非就不許我施威於後?橫豎已經卯上,是福是禍便各自承擔,說什麼禍延子孫,遭至天譴,全是扯淡!”

柴衝猶在繼續拿着言語:

“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錢來發,天底下任什麼卑劣惡毒的勾當都叫你乾淨了,今晚上不管我們是勝是敗,是死是活,亦必不容你苟全……”

“呸”了一聲,錢來發仍在原位未動:

“用不着替我鋪排,柴二少,你還是多替自家打算打算吧,眼瞅着你就——”

話尚未說完,已被費子須暴起的行動把語尾打斷——但見費子須滿頭的銀髮蓬飛,人自高處撲落,雙手握棍,奮力揮擊,勢疾勁猛,直若泰山進裂,有天雲色變之威!

這當頂一擊,可以說聚合了費子須半生功力所在,不僅勁道強渾,準頭奇佳,且棍身下落的走式,已隱隱籠罩住四周尋丈的範圍,顯見姓費的心狠手辣,是篤定了要一舉功成,不讓錢來發再有翻身的餘地!

然而,難以思議的事也就發生在棍身擊落的一剎,轟然巨響中,雜物齊飛,屑塵回揚,可是就沒有費子須預期裡的鐵棍觸肉聲,他在揮棍的瞬息,已由反震的感覺下發現目標失蹤,不但目標失蹤,甚至不在他可以應變的丈許範圍之內!

錢來發的身影是由倉房的屋頂上墜下,他能夠在費子須行動之前的短促空間裡攀懸上屋頂,還不得不感謝那位卓昆仁兄,他利用卓昆原扣入自己頸肉間的“倒鉤刀”嵌掛入屋頂的隙縫,藉着這一點暫時的依附力誘使敵人強攻落空,事實上,僅此須臾的方位圜轉,在生死相搏的關口上,已經足夠足夠了。

“連臂藍”的鋒刃幾乎在同一時間,便在費子須的身上割開了縱橫交錯的十七道傷口,且刀刀深入,俱中要害,費子須銀髮如雪的腦袋猛向後仰,連吭也沒有吭出一聲,人已四仰八叉的躺了下來!

錢來發站穩於地,卻興起一股少有的虛脫感,他身子晃了幾晃,急切間趕忙定下心神,調整呼吸,等在俄頃後恢復過來,仍覺脈息悸動,血氣逆涌,他知道,自己可也被糟蹋得不輕!

屋角處的柴衝由於全神貫注於費子須的行動上,過度的關切此舉成敗,業已失去了唯一向外求援的機會——他原可在費子須下手的瞬間奔門而出,如果他能夠拋舍老婆的牽扯,如果他的動作夠快,或許仍有半數成功的比算,但,如今卻一切俱幻泡影,一切都遲了。

錢來發步履略顯蹣跚的走了出來,這一次,他毫不遲疑的自行抖亮火摺子,以一汪朦朧的光暈照向屋角那對落難夫婦,一邊端詳着,他一邊暗啞的笑了起來:

“柴二少,你們一再吆喝着我露頭,現下我可不是露頭啦?但看光景,列位的狀況倒不見強,至少,不比我強……”

吸了口氣,柴衝咬着牙出聲:

“你,你把費子須—一”

點點頭,錢來發不以爲意的道:

“江湖恩怨,莫非多以殺伐爲解決之道,而一旦搏戰已起,則你死我活,不在話下,到了那步田地,柴二少,誰還講得了慈悲?所以,費子須是完了,徹徹底底的斷氣挺屍啦!”

脣角不停的抽搐着,柴衝目光僵滯的瞪視錢來發,喉結連連移顫:

“錢來發,你,你還想怎麼樣?”

錢來發故意露出一副既詫異、又迷惑的神情,左盼右顧的道:

“我想怎麼樣?柴二少,這場火併,莫不成已經完了?好像尚不曾結尾吧?”

嚥了口唾沫,柴衝盡力按捺着自己心中的—股屈辱、一股怒恨:

“不錯,還不曾結尾,錢來發,要等你料理過我,纔算是塵埃落定!”

錢來發皮笑肉不動的道:

“這不結了?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柴衝陰着臉道:

“姓錢的,但在你我交手之前,我有個條件——”

嗤嗤—笑,錢來發昂然道:

“條件?柴二少,只怕你弄差了,在你如今的情況下,沒有提任何條件的資格,除了死拚,便是拚死,你唯一可以做的,只剩下禱告老天多多保佑……”

咬咬牙,柴衝忍耐着道:

“若不能提條件,就算是我的請求吧!”

錢來發把自己的面孔湊近了火摺子,微眯雙眼,好整以暇的道:

“哼,這還算句人說的話,柴二少,你有什麼請求,無妨先說出來聽聽,至於你的請求我能否照準,尚得看看你求人乃是什麼內容而定。”

柴衝生硬的道:

“我請求在你我交鬥之後,若是我不幸戰敗身亡,務必放我妻子一條生路……”

錢來發兩眼驟睜,火辣的道:

“這是什麼活?拼死搏活各憑本領,你老婆如何能置身事外?開始有她的一份,結尾也當然有她的一份,柴二少,在各位下毒手對付我錢某人的辰光,你老婆何曾稍稍放我一碼?”

柴衝差一點就氣炸了心肺,他額頭兩側的太陽穴急速鼓跳,自齒縫中噝噝出氣:

“如此說來,錢來發,你是打定主意要玉石俱焚、趕盡殺絕了?”

哼一聲,錢來發搖頭晃腦的道:

“玉石俱焚並不見得,趕盡殺絕麼?嘿嘿,只怕卻免不了!”

柴衝形色悽黯的回頭凝視他的妻子,聲音放得好低好低,好柔好柔:

“小喬,事到如今,我已心亂若麻,你倒有個什麼說法?好歹幫我拿個主意!”

柴二奶雖然形容憔悴,精神委頓,頭腦卻仍清醒,她虛弱的道:

“長遠以來,遇着什麼事,都是全聽你的,現在,你可真要我替你拿主意?”

嘆一口氣,柴衝傷感的道:

“什麼時候了,我還會與你客氣?小喬,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柴二奶奶幽幽的道:

“你—向都是有計較的人,此時慌了手腳,失了主見,原因只有一個,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

柴衝吶吶的道:

“你明白就好。”

柴二奶奶把嗓調減輕到僅有柴衝可以聽到的程度: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要爭爭千秋,不必只爭一時……”

澀澀的吞着唾沫,柴衝吃力的道:

“這個道理我也瞭解,可是,可是……”

體諒的望着夫君,柴二奶奶小聲道:

“可是你不便啓齒?”

柴衝點點頭,赧然無語;柴二奶奶緩緩的道:

“不要緊,由我來替你說。”

這一頭,錢來發見他們小兩口只—個勁的喁喁私語,不覺毛躁起來:

“用不着難分難捨,情話綿綿了,反正你二位黃泉道上皆是一路,到時候盡有你們扯的,辰光不早,卯完算事!”

柴二奶奶嗆咳幾聲,提着氣道:

“錢來發,有件事,能以問得嗎?”

錢來發搓搓手,態度較爲緩和的道:

“雖說你對我不怎麼樣,誰叫我這個人天生就面慈心軟?好吧,有話儘管說,我琢磨着就是。”

柴二奶奶微帶喘息的道:

“你把我們柴家府糟蹋成這個樣子,錢來發,目的是什麼?”

錢來發似笑非笑的道:

“這不是多此—問?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目的?”

柴二奶奶頷首道:

wWW ✿ttk an ✿¢o “我明白,所以願意讓你達成目的,錢來發,你需索的東西,可以帶走,其他凡是你看上眼的,也可以帶走,不論那是不是你的……”

錢來發道:

“告訴我,爲什麼你們的立場忽然軟化了?在此之前,你們原是不妥協的。”

身子痙攣了一下,柴二奶奶白着臉道:

“生命總要比財物來得珍貴,生命甚至比尊嚴、顏面都來得珍貴,因爲失去了這一切仍可找回,失去了生命,就毫無希望了……”

錢來發慢吞吞的道:

“你的意思,是免去我們雙方的最後一戰?”

柴二奶奶艱辛的道:

“不錯,我是這個意思……”

錢來發道:

“其實你們夫妻的功力頗爲不弱,連袂之下,尚未能確定鹿死誰手,何須妄自菲薄,在未曾上陣之前就先失了銳氣?”

柴二奶奶坦白的道:

“我們決不妄自菲薄,相反的,我們更對自己的能耐有着極精確的估算,我們知道我們的力量可以達到什麼程度,也明白什麼形勢可爲與不可爲,所以,我們自甘退讓,拱手服輸……”

錢來發打了聲哈哈:

“倒是挺識時務,能屈能伸!”

柴二奶奶道:

“你怎麼說,錢來發?”

躊躇了一會,錢來發道:

“我怎麼說?我倒難說了;要不宰殺你們,無異放虎歸山遺患無窮;若是狠下心來斬草除根,對你們眼前的情況與方纔的表明的態度而言,又實在過份了些,孃的,還真有點進退維谷哩……”

些二奶奶形容愁慘,神色痛苦的道:

“話已講到盡頭,錢來發,該如何斷處,悉隨尊便,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不但損兵折將,辱己辱家,更且把個人的格節棄置於地,你要再不接受,我們除了拚死—戰,已無他途!”

舐了舐嘴脣,錢來發重重的道:

“也罷,我就允了你們,橫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錯開今朝,往後再說,我卻不能落個乘人之危,趕盡殺絕的惡名!”

柴二奶奶眼中閃動着光輝,輕輕的道:

“多謝成全,錢來發。”

站在柴二奶奶身旁的柴衝,臉色鐵青,嘴脣緊抿,模樣難看到了極點,令人不禁擔心,他會不會突兀想不開而一頭撞向石牆?

錢來發笑吟吟的道:

“不客氣,我早說過,我這個人哪,天生就面慈心軟……”

柴二奶奶大方的道:

“不止你要的東西,但凡這倉房裡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喜歡,都可以帶走。”

搖搖頭,錢來發道: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雖然也有幾分貪婪的毛病,卻不至貪到這等地步,二奶奶,你的慷慨,我姓錢的心領了!”

火摺子又已熄滅,黑暗中,柴二奶奶有些好奇的問:

“錢來發,‘鎮遠鏢局’的這些紅貨,你待用什麼法子搬運?”

錢來發走到門口,側首一笑:

“你會看到的,我是有備而來。”

打開倉房的厚重木門,外面的火光已潑血也似的映瀉進來,熊熊的火勢不但不見減弱,反而比先時更猛烈了,錢來發探首一瞧,不免咋舌一—原來只有一幢樓房起火,如今竟變成了三幢,火舌躥舞,濃煙滾騰,連半邊天都燒成一片赤紅了!

這種景況,亦說明了柴家府的人爲什麼遲遲不來倉房探援的原因—一大火肆虐,自救不暇,如何還有精力兼顧其他?

不過,楚雪鳳的手段卻也夠狠夠辣了,她要給予錢來發充裕的動手時間,竟將恁般巨大的代介扣壓在柴家府的頭上!

朝着倉房的右後側,錢來發撮脣發出三長一短的連續哨音,而反應幾乎是立即的,一輛烏篷雙轡馬車已由夜暗中出現,越過事先搭就於宅邊畦圃上的兩條木板,聲息極微的迅速趕來,車上的二位把式,正是焦二順、焦從旺這一對難兄難弟。

焦家兄弟躍下車座,和錢來發匆匆交談數句,立刻開始動手搬運鏢貨,別看兩個人都是一型的精幹枯瘦,論起勁來挺有那麼一把力氣,沒費多少工夫,該他們的東西已經完全搬到車上,兩兄弟一個趕馬,一個斷後,又和來時一樣,鬼裡鬼氣的順着原路退走,過程之間,相當利落。

錢來發更不留戀,焦家兄弟只一上路,他也跟着離開,直到裡許之外,纔對空發出一隻事先備妥的花旗火箭,當那赤白交間的星焰流光進現於夜空之中,便是通知楚雪鳳,大功告成,可以遠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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