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萬花谷的天梯高,等小妖跟隨藥王到了三星望月前往摘星樓拜會萬花谷谷主東方宇軒時,才知道什麼叫高外還有高。摘星樓建在三星望月湖上,一道擎天柱一般直立高聳的大山筆直地聳立在水潭之間,如盤蛇般的棧道蜿蜒而上。最底第一層,寬敞的棧道能讓人跑馬,小妖悠哉地跟在孫思藐的身後邊走邊看風景,待上去之後,見到一片廣場和一棟豪華的大房子,在房子的對面有一個模樣和天梯差不多的亭子,但又有點不同,亭子上懸的鋼索直接連到對面那座就像根矗立的巨大石柱的高山之上。
“來,這是萬花谷的鐵索棧道,坐這個過到對面的摘星樓上去。”孫思藐仍然笑得格外可親地對小妖說,可落在小妖的眼裡怎麼看怎麼覺得像在哄騙小孩子的壞老頭。她剛纔一路沿着棧道走上來,這鐵索橋下有多高心裡多少有點底,聽孫老頭這樣子一說,頭皮就開始發麻,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連連搖頭。
“不高,很安全的,之前的天梯比這高多了,你不也坐過了嗎?來,沒事。”孫思藐繼續他那哄騙無知少女的大業,言辭肯切,信誓旦旦。
小妖瞅一眼孫思藐,默算了下剛纔爬上來的高度,確實沒有天梯高,於是點頭,小心翼翼、慢慢地走到那“亭子”裡,然後非常識趣地把眼睛一閉,就等掌控機關的萬花谷弟子把機關打開。
這亭子是懸吊起來的,運行的時候不若天梯穩當,從半空中過去的時候,晃晃悠悠的,嚇得小妖又很沒形象地蹲了下去,不僅雙腿踏在地面上,連雙掌都貼地。其實也知道不可能掉下去,就算掉下去了,她這樣也於事無補,可這樣子做,會稍微覺得安慰點。
待着地後,小妖擡起頭,兩步就躥出亭子,然後發現自己身處於老高的半山腰,頭上仍然是筆直的大山,腳下……萬里層雲,飛鴻溟溟。她打個哆嗦,緊緊地咬住下脣,小臉煞白。這還有完沒完啊?這摘星樓到底有多高啊?邊上,還有一道天梯筆直而上,擡頭望去,同樣看不到頭。邊上,有一條盤山棧道曲曲折折地通往上方,只是那棧道窄得僅容兩人並肩而行。棧道下面還是懸空的,掉下去鐵定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小妖打個哆嗦,怯怯地望着跟隨過來的藥王,抿緊小嘴,卻不作聲。
“從這天梯上去便到了。”藥王也看出小妖是嚇壞了,不再言笑,只是寬聲安慰。
小妖點點頭,顫巍巍地走入通往頂峰的天梯中,閉上眼睛。這次她學乖了,什麼都不想,腦子放空,就等天梯到頂再睜眼。
終於,伴隨着“轟”地一聲平穩的碰觸聲,小妖睜開眼,面前是一個開闊的廣場平臺,平臺上方是一棟高聳的大樓,樓上掛有一塊龍飛鳳舞的大匾——摘星樓。
廣場上似乎正在大擺宴席,只見幾塊華麗的大屏風圍着一圈坐席,透過屏風間的縫隙可見一羣身着舞衣的女子在跳舞,邊上還有一羣身着玄黑色萬花谷弟子的男子坐在那裡吹笛彈琴。正上方的主位上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衣裾飄飄,氣宇軒昂。呃,就是年齡大了點,鬍鬚一大把。及胸長的鬍鬚被山頂的寒風吹得飄飄揚揚,頗似純陽宮裡那些道士手裡拿的拂塵。
或是感覺到小妖的視線,那男子回頭朝小妖看來,再看到小妖身後的藥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藥王爲小妖介紹,“這就是東方谷主。來。”說罷,領着小妖上前。
小妖的目光仍落在東方宇軒的鬍鬚上,她心想,這麼長的鬍鬚要留多久啊?她感覺到東方宇軒也在打量她,於是抱拳彎腰俯身行了一個躬身大禮,“晚輩小妖見過東方谷主。”彎腰低頭,卻豎起耳朵聆聽周邊的動靜。仙樂飄飄,琴蕭合瑟,音符優揚。
“你便是小妖?不必多禮。”東方宇軒悠揚平緩的聲音傳入小妖的耳中,“你也不必拘束,就把萬花谷當作天策府好了。”說罷,召來身邊的一個侍從弟子,讓她帶小妖四處走走,且叮囑她好生安排小妖。
還四處走走?小妖一看這萬花谷裡是一山還比一山高,到處都是棧道天梯纜車,頓時僵着臉笑了笑,老大不情願“四處走走。”她見藥王似乎還有話和東方宇軒說,便非常知趣地行禮拜退。轉過身,小妖微微顰起眉頭,萬花谷主東方宇軒也算是名震江湖,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所不精,備受江湖名士追捧,可小妖面對這東方宇軒卻總如芒在背,或許是面前這位高人真的太“高”的緣故吧,她一個小輩不敢高攀和親近。
“你好,我叫墨竹。”被東方宇軒派來接待小妖的侍從含笑向小妖打招呼,一雙水墨般的眸子不停地打量小妖,臉上盡是驚奇之色。“你就是小妖?常聽人說起你,說你是當今江湖上唯一一箇中了烏啼霜和子夜追魂針而未死的人,還說你綠眸勝翡翠、肌膚賽凝霜,妖冶嫵媚卻單純可人,今日一見,果然見面勝似聞名。”
小妖一聽墨竹這樣子說自己,頓時起了身雞皮疙瘩,乾笑兩聲,也不作聲。心想,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難受,小妖真覺難受,這萬花谷的摘星樓太高了,人也“高”。站在這裡,她只有一種感覺,寄人籬下、舉目無親。
“怎麼了?”墨竹似是看出小妖的神色有幾分不對,輕聲詢問。
“沒事。”小妖搖頭,“一切繁勞墨竹姑娘了。”
“叫我墨竹就好。”墨竹說罷,便請小妖移步,順便替小妖介紹萬花谷。
小妖站在接星期廣場的邊沿上,墨竹站在她的身邊,替她解說摘星樓和萬花谷。前方三尺外開就是圍柵,至於柵後是什麼小妖不用看也知道。懸崖!山頂的風捲了雲霧襲來,吹在身上,有些微的冷,卻也涼爽。
摘星樓真的很高,站在摘星樓上瞭望遠山,真有一種身處靈霄宮闕之感,原本看起來延綿起伏氣勢雄渾的山巒羣峰似刻瞧去都似那般渺小若塵煙,放眼望去,似乎天下都被踩在腳下。在這裡,有一種俯瞰蒼生的優越感,同時也有一種脫離塵囂的不安。她再次感慨這裡的高,高得手可觸天,卻腳不踏地。小妖抿起嘴角,不禁有些自嘲地笑,她果然還是一介凡人,學不來這些超凡出塵的世外高人、人間神仙。
她仰頭望天,離天很近,風從身邊吹過,掀動她的衣裾,拂起她胸前的青絲,衣袂飄飄,卻只感受到清冷。她抿緊薄脣,顰起眉角,任風吹過,耳際的絮語漸漸停止,小妖回頭朝墨竹望去,卻見墨竹呆呆地望着她。小妖微微挑了下眉頭,語帶疑惑地問,“怎麼了?”
墨竹回過神,爲自己的失態覺得不好意思,卻也只是一笑,答,“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太美了,不像屬於人世間的……像來自天上。”
小妖“呵呵”一笑,問,“你真覺得我美?”
墨竹很認真地點頭,“美,比傳說中還美。”
小妖搖頭,她從來都不覺自己美過。以前不美,如今,這般妖邪模樣更從何談美意呢?胸腔裡驀地劃過一絲□□的疼意,那疼意一閃即逝,小妖在心裡暗暗一聲低嘆,問,“如果這美是用一身劇毒換來的,你還認爲美嗎?”嘴角泛着微笑,水波瀲灩的冰綠色眸子卻泄露了那深埋在心底的傷痛。她身上這點別人眼中看到的美,是用她曾經所擁有的一切換來的。健康、快樂、恣情妄爲、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她知道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間有多麼多的無可奈何和無法向人言道的心酸。就如那些埋在身體裡的傷痛,今後也不敢再表露和向人提及。她只說過一次,便已讓師傅茫然無措,不得不把她託付給藥王。如果那天晚上,她不和師傅說那些事情,也許現在她還在師傅的身邊,和師傅一同去了揚州,去看那武林大會,身處繁華,縱然身死,至少身邊還有親人,還有疼愛她的師傅在,不若此刻,在這裡看這片高得讓人生畏的天地,只覺孤獨。
孤獨?小妖怔了一下,隨即悵然地低下頭去。是的,孤獨。頭一次,她體會到這個詞的蘊意。
“小妖!”墨竹低聲喚她。她似乎感覺到小妖的不快樂。小妖美得令人心驚,可此刻她身上流露出的氣息卻讓墨竹覺得心疼。小妖的話,讓她覺得似乎太美也是一種過錯。小妖的身上有一種飄渺迷離的氣息,就如同……這摘星樓上吹過的風、拂過的雲,看得見、摸不着、抓不住。
小妖循聲朝那墨竹看去,見到她那複雜的神情和眼神,知道自己失態了,淡淡一笑,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必爲自己介懷。這些天,在藥王那種淡然的薰陶之下,她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呢?人都快死了,又有什麼不能放開的呢?“繁勞墨竹姑娘爲我安排下住宿吧,多謝了。”
“不客氣。”墨竹輕聲應道,“你叫我墨竹吧。請走這邊。”
“好。”小妖應了聲,跟在墨竹的身後。以摘星樓在萬花谷的地位,小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輩是萬沒有資格住在這裡的,她被安排在了落星湖中間的一座小島上的小竹屋中。落星湖往南就是那片風景綺旎的花海。
小妖也就在落星湖住下,每日清晨和傍晚都隨藥王孫思藐打一趟“五禽戲”,早、中、晚三餐過後自有藥王身邊的藥童替她送藥來,平常時候小妖要麼躺在小竹屋窗前的竹榻上偷懶睡覺,要麼坐到望星湖的水邊脫了鞋襪,赤腳放到水裡玩水,或者穿過望星湖,到花海里坐坐,賞花海看梅花鹿。偶爾有好奇或者是熱心的萬花谷弟子過來看她,她也就強打精神,禮貌但缺少熱情地接待。小妖不知道江湖中人怎麼傳她的,也不知道萬花谷的人怎麼在傳她,以致每天到她這小竹屋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先來的僅是在入谷天梯處碰到的幾個萬花谷弟子和東方宇軒身邊的墨竹前來,到後來每天人數遞增,有時候一撥人未走,又連接來了三四撥。有帶了藥材前來說是送藥材的,有順便路過進來坐一下或者是討水喝的,有是來討教天策武藝的,有想看她的踏影寶馬的,有閒來無事做了小玩意兒沒人送就順便送給她的,有路過順便採了花覺得好看跑來送給她的,有奉了師命表達關心前來探望的,總之名目繁多得只有小妖想不到的,沒有他們說不出的。小妖也明白,自己長得這麼怪,又中了那麼毒的烏啼霜和子夜追魂針而未死,人家不過是好奇過來看熱鬧罷了。最開始還能耐着性子接待,待人越來越多,她也煩了,除開去藥王那裡的時間外,用過早飯就牽了踏影出門到處閒逛,累了就找一處沒人的僻靜地方躲着睡覺,不到午飯喝藥時間不回,喝完藥又出去,到晚上天黑服藥時間纔回。
悠閒的日子周而復始地過着,和以前在天策府時相比,簡直就是兩種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