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吳淞口碼頭。
這座位於長江口的城市,還沒有成爲後世遠東第一大都市和世界第一大商港。只是一個剛剛興起的小港口而已。不久之前,還是一個小小的縣城,也不是什麼通商口岸。不過現在,黃浦江江面之上,卻泊滿了掛着各色西洋旗幟的商船兵艦。
一支收尾銜接望不到邊的船隊這時也緩緩駛進了黃浦江,船上全都是穿着“勇”字號衣,青布包頭的兵士,數量足有幾萬之多!讓黃埔江上往來的西洋各國船隻上的外國水手、水兵,還有上海租界裡面的洋人,都大吃了一驚!
這滿清政府,怎麼會突然向上海大舉增兵呢?中國眼下不正在經歷一場規模浩大的內戰麼?200年前滅亡的明朝在一年前就復辟了,現在已經橫掃廣東、湖南、湖北三省!整個南中國,恐怕在不久的將來都要落入大明之手了。
另外,還有一支數量達到100萬人的流寇,剛剛打下了中原地區的門戶襄陽,估計不久後就要揮師北上了。現在上海這裡的滿清洋務大臣白斯文(署理)好像瘋了一樣向列強求援!無論什麼條件,他都毫不猶豫地答應,只要能得到軍火和教官!甚至還有傳聞,如果哪個列強肯出兵佔領廣東,滿清可以將海南島當成酬勞!
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清朝軍隊難道不應該去和明軍還有流寇作戰嗎?怎麼大搖大擺來了上海呢?
黃浦江畔,高昌廟,上海洋務衙門。
署理洋務大臣白斯文站在衙門外的黃浦江岸堤之上,只是愣愣地看緩緩靠近的兵船,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他身後的洋務衙門的官員們,一個個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反了!反了……林則徐也反了……”
只聽白斯文白大人顫着聲反覆嘟囔着這兩句話。聽得身後一幫大清官員都快嚇暈過去了。
天下士林的領袖,大清湖廣總督、欽差大臣林則徐要造反!呃,難道正在靠近的兵船上的兵是來攻打上海的?這……這怎麼可能?這大清朝怎麼到了如此地步?這可如何是好?
“表哥,林大人還沒有造反,他只是……打不過朱逆,沒有辦法才逃到兩江來的!”
說話的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後腦勺上只有一根很短的辮子,頭上戴着一頂禮帽,就站在白斯文身邊,還稱白斯文表哥。這青年是關元寶,就是在東江之戰中被俘的廣州旗人青年,瓜爾佳.元寶!不知道怎麼,居然跑到了上海,還找到了他的表哥白斯文——其實廣州的旗人多半都有能攀上親戚,過往白斯文和關元寶並不太熟,只是現在廣州出來的旗人青壯寥寥無幾,搞不好就剩他們倆了,這關係不好也難啊。
所以白斯文二話不說就收留了關元寶,還給他在洋務衙門找了個差事——因爲時常要和洋人往來,所以常常穿着西服。
“打不過朱逆就帶兵來兩江!他這是擁兵自重!!!”白斯文恨恨地道。
關元寶搖搖頭,語氣低沉地道:“表哥,你不知道朱逆軍隊的厲害……咱們廣州八旗的漢子都死絕了,都死絕了!林大人能來上海也好,至少兩江有人能守,不用再留咱們八旗的血了……廣東一戰沒了近兩萬,湖北那裡又沒了三萬,咱們八旗攏共纔多少人?這樣下去還有嗎?”
白斯文回頭瞪了關元寶一眼,又扭頭看着江面上一艘掛着林字大旗的官船緩緩駛來。
林則徐和陪同林則徐來上海的江寧將軍賽尚阿,現在就坐在這艘船上。
……
“少穆,你說朝廷打不過北上的粵匪?”
賽尚阿手裡託着茶盞定定地看着林則徐——正如羅澤南所料,林則徐現在還是大清“忠良”。因爲他手中有四萬練軍,呃,這支武力對朱濟世和洪秀全不算什麼,可是對現在焦頭爛額的滿清,卻是萬萬不敢和林則徐撕破臉的。
所以江寧將軍賽尚阿非常“配合”地向朝廷提出讓林則徐帶練軍入兩江協助剿匪——就是李開芳、林鳳祥指揮的兩萬太平軍,他們在安慶附近就上了岸,然後鑽進了大別山,現在去向不明。
林則徐眼神有些恍惚:“打不過的……真的打不過,百萬之衆啊!能戰者不下二三十萬,而且河南、陝西是什麼地方?自古就是匪患猖獗,河南有捻匪,陝西有刀客。粵匪要招攬他們不難,只怕數十萬衆呼之即來!”
“都是些流寇而已。”賽尚阿道。
林則徐點點頭,“難成大業是肯定的……不過流寇的特點鶴汀不會不知道吧?”
“什麼特點?”賽尚阿皺眉,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朝爲官,不像林則徐這種一直在當地方官的瞭解“匪情”。
“其興也乎焉,其亡也勃焉。”林則徐苦笑着道,“現在正是粵匪其興的時候……衆志成城,百萬一心,就往北京城打過去!誰擋在路上都會被他們碾碎!朝廷如果拿八旗新軍在河南、直隸同他們會戰,那就凶多吉少了!”
“那麼嚴重?”
林則徐重重點頭。他在地方多年,匪是剿過許多,而且熟讀史書,多各種各樣的匪都有研究。太平天國就是典型的流寇,這種流寇一旦成了氣候是很難撲滅的,除非他們自己的那股子氣泄了。
如歷史上的李自成……如果大清朝先一步進北京,和李自成的大軍在居庸關外開打的話,多爾袞就算能打贏,八旗子弟也得死一半——一幫子殺紅了眼的強盜可不是好惹的!現在的太平天國就是這樣,一百萬人都在想北京城裡面的金山銀山,這個時候誰敢擋道誰就是死路一條!
“那可如何是好?”賽尚阿相信林則徐的判斷,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對方,“少穆,你有辦法?”
林則徐眯着眼睛,沉默半晌,最後點點頭吐出四個字兒:“試着守守北京城吧!”
賽尚阿聞言瞳孔一縮,愣愣看着林則徐:“少……少穆,你是說把粵匪放到北京城下?要是有個什麼萬一……”
“只這一條生路!”林則徐加重語氣,“北京城裡有什麼?一堆貴的要死的破房子(呃,林則徐自己買不起還怨房子貴)而已!滿清天下靠什麼?靠江南的財賦、士林的擁戴還有八旗的武力……爲了堆破房子把八旗的武力丟乾淨,鶴汀,你說值不值?”
“可要是真沒有了北京城,大清如何號令天下?”賽尚阿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號令天下?”林則徐認真地看着賽尚阿,“鶴汀,亂世已經來了!不僅天下已經亂了,人心更是大亂!這個時候就是天下英雄紛紛而起,朝廷還想和過去一樣控制四方是不行了……依我看,這大清朝必然要走下坡路,即使能熬過去,頂多就是安史之後的大唐。”
賽尚阿嘆了口氣:“也不錯了……安史之亂後唐朝還熬了一百四十多年。”
林則徐拈着鬍鬚點點頭:“所以朝廷不能再卡着各地督撫的脖子,得拿出容許各地豪強擁兵自重的魄力,只要能平了朱逆和洪楊,別說是三個藩就是有三十個藩也是值得的。”
“的確該如此。”賽尚阿思索再三,還是點了點頭,不過臉色卻愈發沉凝。
“朝廷還想要復興,除了保住江南的財賦、八旗的武力之外,還須經營滿洲。”林則徐接着往下說,在來上海的路上,他就同曾國藩、李鴻章、江忠源等人探討過滿清的出路。認爲想要再興盛世是不可能了。但是未必不能延長几年或是幾十年國祚。前提就是保住朝廷的武力、保住東北——這裡面當然還有一層意義,這東北無論如何不能因爲這場亂世落在俄國手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