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了衛瑤宛的行蹤,抉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又有衛同知這個做父親的來決定,衛瑤卿悠悠的回府了。堂而皇之放在桌上的大天師的副印已經收了起來。她曾以爲沒有人有這個膽子會跑到她這裡來偷東西,但事實證明還是有的。而且偷副印的人做的破綻百出。
對了,偷的可不止是副印,還偷了她的衣裳,一向乖巧懂事的衛瑤宛自然不會有適合出遠門的衣裙,這種衣裙她最多了。或者準確的說,是翻出了她備用的包袱。她時常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突然出遠門,便會備着一些出遠門的包袱,衛瑤宛偷的就是她準備的包袱。
真是從頭到腳都是在她的“幫助”下離家出走的。
難道是她這大天師府戒備太鬆懈了不成?衛瑤卿心道。
“今晚吃什麼?”裴宗之從門外走了進來,認真的問她要吃的,“我想吃梅子排骨。”
府裡的廚子是棗糕從找來的,做的菜出乎意料的對人胃口,尤其對眼前這位的胃口。
“你那個貪嘴丫鬟找的廚子手藝還真不錯。”他嚥了咽口水,評價道,“做的菜怪好吃的。”
這位方大廚不僅做的一手好菜,還做的一手好的小食,成功的博得了棗糕的好感還引得眼前這位自說自話的留在她府裡的人的注意。
“那你去讓方大廚加個菜。”她說着嘆了口氣,看着面前這份寫了撩撩幾個字的奏摺,眉頭微擰。
裴宗之探過身看了眼,“咦”了一聲道:“陰陽司缺符醫?你開始招攬天下賢士了?”
“孫公年歲不小了,人又任性,以身試毒這種事沒少做過。”衛瑤卿苦笑了兩聲,道,“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但是如今陰陽司全賴這個人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孫公撐符醫這個場面真不行,原先我倒是不得已準備用秦越人了,沒想到去了一趟西南,他出了事,如今缺人啊!”
陰陽十三科科科精妙,而整個陰陽司也不可能每一科都有頗擅長之人,有些素日裡不大用到的,有她這種略通的坐鎮就可以了,但符醫不同。
有什麼不能有病啊,體病是病,靈病也是病,幾時見過太醫署無人的?可這治靈病的符醫,陰陽司一個得以拿得出手的人都沒有,寄希望於不見蹤影的孫公麼?這顯然不可能。
女孩子敲了敲桌子有些頭疼。所以啊,這大天師也不好當,尋常小事,她不出馬,但這種大事卻要她來拿捏主意。
“這個……我真幫不了你了。”裴宗之嘆道,“我也變不出一個厲害的符醫來。”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們也有做不到的事,尋常人自然更是如此了。
跟着車隊一路北上,越是臨近邊境,越是荒蕪,就連路上所見的百姓多是臉色枯黃的。
同車的秦大娘見她目不轉睛的看向窗外,忍不住感慨道:“這一回,我們帶了些易種的五穀來,也不知能不能種的好。”
衛瑤宛的目光從窗外轉向車內,向她望來,一副認真聽着的樣子。
秦大娘見狀,便指了指外頭道:“宛姑娘沒種過地吧!長安富庶地,不消爲吃飯發愁,這裡有時候卻有了上頓沒下頓,我們保育堂的人也一直在尋找適種的五穀來。”
隨隊的米糧要運往軍中,那些拿性命拼搏的軍士自然不能讓他們餓着肚子,如何讓百姓自給自足是保育堂的人要做的事情。
“官府也撥錢財給我們保育堂,但月俸少的很,又常年呆在這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肯過來的人真的太少了。”
“那秦大娘爲什麼會爲保育堂做事?”衛瑤宛有些詫異。
“我就是這裡的人啊!”秦大娘指向不遠處燃着烽煙的烽火臺道,“家裡長輩得了機緣去了長安,過了好日子,卻忘不了這裡。”
衛瑤宛若有所思:“難忘故土嗎?”
“差不多這個意思。”秦大娘笑了笑,滿面風霜的臉上多了些素日沒有的羞澀,“我家漢子也在軍隊裡,在這裡也能離他近一些。”
“雖然可能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次,可每離他近一步心裡頭就踏實不少。”
衛瑤宛點了點頭,目光落到了不遠處的山巒上,喃喃:“這倒是。”不過比起秦大娘來,她的心思不可說罷了。
……
……
這一次,保育堂帶來的不僅是一些新品種的五穀種子,還有一位教大家讀書的女先生。雖然這位女先生每每在大家喚她先生時,都會紅着臉道自己只是個“普通人”,擔不上什麼先生,可大家還是樂此不疲的這麼稱呼她。
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筆墨紙硯的,更多的人手裡拿的是折的大小不一的樹杈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就着風沙一筆一畫的寫着學來的字。
有大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平生第一回,衛瑤宛覺得自己讀的書還是太少了,如果以前學的更多一些,那麼是不是能教他們更多一些?
今天似乎人比往常要少了不少,大抵是要忙着做事什麼的,畢竟人要吃飯,所以總要有人勞作什麼的。
衛瑤宛握着一個怎麼寫也寫不對急的哭鼻子的孩子的手,一筆一畫教他寫下了一個字。
“這個字念漢,我們是漢人。”
這個七八歲的稚童跟着她重複了一句,似懂非懂。
衛瑤宛伸手揉了揉這孩子雜草似的頭髮,嘆了口氣,正想安撫兩句,忽聽外頭一陣嘈雜聲響起。
有幾個百姓興奮的跑了過來:“黃少將軍他們來啦!”
同大宛、匈奴的交戰有勝有負,但不管怎麼打,他們都被牢牢的保護在大楚軍士的身後,楚軍並沒有讓異族人越過那條線。
休養生息,不是每一日都有交戰的,不管是楚軍還是異族人,一場廝殺下來都有休整的時候。楚軍的將士偶爾也會來這裡,看一看他們所保護的百姓。
“先生,今天先到這裡吧!”有百姓收了打磨平滑的樹杈,那是他們自己做的筆,他站了起來道,“家裡醃的臘肉差不多了,給他們送去添些肉食。”
衛瑤宛點了點頭:“那今日就到這裡吧!”百姓漸漸散去,不過一會兒,室內便只留她一個了。倒不是他們不喜歡讀書,只是難得能見一回這些將士,百姓用自己樸素的方式表示着對這些將士的感激。
衛瑤宛伸手覆在胸前: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想那個名字了,以爲邊境的風沙已經漸漸平息了她那不切實際的心思,沒有想到,聽到那個名字,心裡便是一陣狂跳。
重重的嘆了口氣,平復了一番心境,將桌上的書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筆墨紙硯在這裡都是奢侈的東西,自然是最爲珍視的東西。
抱着幾冊書走出室外,才發現天空不知何時已經烏雲密佈,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雨的邊境看樣子要下雨了,這是好事啊,有雨水催發,那些五穀種子會長的更好,她抱緊了書冊才走出沒多遠,豆大的雨點便打在了她的身上。
下雨了。真是個好天氣!隱隱似乎還能聽到遠處百姓的歡呼聲。衛瑤宛脫下身上的斗篷,將書冊緊緊的裹在斗篷裡,可別打溼了這些書。
只是還未跑出兩步便被人拉住了。
“誰?”衛瑤宛轉過頭去,被雨水打溼的臉上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眯着眼,努力去辨認那個拉住自己的人。
一把傘隔絕了突如其來的大雨,衛瑤宛伸手胡亂的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看清了替自己撐傘的這個人,待看清楚眼前這個人時,臉色立刻漲的通紅。
“黃……黃少將軍!”喊出了這一聲,她便飛快的低下了頭,沒有勇氣再擡頭看他一眼。
天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子的,眯着眼蓬頭垢面整張臉都快擠在一起的回頭看他,衣袍來來回回就那幾件,出來匆忙,又是瞞着家裡的,還偷了六妹妹的衣裳,這幾個月來回穿早就磨的邊都打毛了。
本就生的不算好看,這下更是平生最難看的時候都讓他看到了!衛瑤宛心頭涌上一陣絕望的情緒。她若是男人定然也被嚇跑了吧!
“果然是你。”那道清越的聲音中似乎壓抑着幾分笑意,“衛大小姐居然來了這裡。”
衛瑤宛胡亂的點了點頭,抱緊了書冊,低下頭腦袋都快埋到書裡了。
“你身上的斗篷我見過,是大天師的吧!”黃少將軍說道,“我還在奇怪呢!他們說的不是宛姑娘嘛,仔細一瞧真的是你!”
居然還是仔細瞧的,衛瑤宛心頭愈發絕望。
對面安靜了下來,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若是平日裡遇到這樣“相對無言”的場面,她定然早開口打個招呼走了。可眼下對面的人是他,她開不了這個口,心底也不想開這個口,這次見過之後,下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了。
就這樣尷尬的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對面響起了一聲嘆氣聲,似乎有些無奈。
“衛大小姐,你可是丟了什麼東西?要在下幫忙找嗎?”
“沒……”衛瑤宛本能的回了一句,而後擡起頭來,強迫自己看向他,“沒丟東西。”
他一身銀甲戰袍,看起來纖塵不染,她看了看自己灰不溜秋的鞋面,心底都快哭出來了,卻只能強逼着看着他,勉強的露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黃……黃少將軍,我沒丟東西。”
黃少將軍朝她看來,伸手接過她懷裡抱着的書道:“邊走邊說吧!”
衛瑤宛點了點頭,走了兩步,見他不說話,本能的有些害怕這樣古怪的氛圍,便開口道:“黃少將軍方纔是將我看成六妹妹了吧!”
“斗篷是大天師的,我見過。”黃少將軍說道,“不過來之前聽他們說宛姑娘,我便猜是你,覺得奇怪便過來看一看。”
“我六妹妹很好呢!”衛瑤宛道,“她去西南治了時疫,平了民亂。”
“我聽說了,大天師確實並非尋常女子。”黃少將軍順着她的話讚了一句。
衛瑤宛又道:“是呢!我六妹妹最是厲害了,”語氣中不由自主的多了幾分與有榮焉,“大家都因着我是大天師的姐姐對我多有照顧。”
“你……”黃少將軍似乎想說什麼,卻頓了好一會兒都沒開口。
又安靜了下來,衛瑤宛想了想又道:“我六妹妹生的也是頂好看的……”
黃少將軍似乎沉默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別的,沒有搭話,他看向前頭,快到保育堂了。
“我便是看了六妹妹寫的《邊境風物誌》才知道了不少這裡的事情,她還繪出了西域的地形圖,她……”
“大天師當然不是普通女子,在下尊敬也欣賞大天師這樣巾幗不讓鬚眉的人物,不過衛大小姐,你在我面前不停的說大天師的事,難不成是要學人說媒撮合我二人不成?”兩人走到了保育堂的廊下,黃少將軍重重地舒了口氣,“衛大小姐,你難道不知大天師與裴先生互生情義?”
這……她當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剛剛怎麼了,腦子亂哄哄的本能的就開始說起了六妹妹。
“你見到我就是想告訴我這些嗎?”
當然不是。衛瑤宛本能的搖了搖頭。
黃少將軍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我以爲你來這裡是爲了我,現在看來不過是爲了撮合我和大天師……”
是爲了你!不,也不全是。至於撮合他和六妹妹什麼的真是跟六妹妹什麼關係都沒有,方纔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懵了,衛瑤宛心頭閃過一絲慌亂,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
黃少將軍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看向廊外,忽然開口道:“雨停了。”
衛瑤宛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幾個將士牽着一匹白馬過來,她認得出那匹白馬:昔年他出戰離京就是騎的那匹馬,那是他的戰馬吧!
他要走了嗎?衛瑤宛下意識的咬住了下脣:掩飾心頭的慌亂與不安。
“大天師很好,衛大小姐你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而後將手裡的傘塞到了她手中,翻身上馬,“衛大小姐,傘便先放在你這裡,下回還我吧!”
看着那個清秀的女孩子臉色再次漲的通紅,他輕笑一聲,轉過頭去:這個素日裡看似冷靜溫婉的女孩子的心思着實太容易看透了。
他還以爲有這樣的膽量敢瞞着家人跑到這裡來的女孩子會是大天師那樣神秘到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卻沒有想到全然不是這樣。
想到這裡,他便扶額嘆了口氣: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天師特地請他同當地保育堂的人說一聲,麻煩大家“擔待”一番她這個大姐姐。就衝着大天師親姐姐這個身份,也沒有人會來欺辱她吧!倒是信裡“有意無意”泄露的這位衛大小姐“離家出走”的舉動,讓他恍然明白了什麼。
如此良苦用心,這位大天師知不知道她那位大姐姐險些浪費了她千辛萬苦“製造”出的機會?所以任她如何測算風雲,也算不到她這位大姐姐的心?
想到這裡,黃少將軍便是一陣失笑。只是……沒有想到,這世間會有一個女子居然會爲了他走到這裡,當然,也不全然是爲了他。明明是衆人口中有勇氣有膽識的女子,不知道爲什麼在他面前看起來卻有些呆笨,不過卻也自有可愛之處。
他笑了笑,一夾馬肚揚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