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雖未入夏,但這段時日天氣古怪的很,早上亮的一向很早,不比往年盛夏晚。棗糕從被窩中醒來,洗漱完畢之後就去了廚房。
進大廚房的時候正碰上了長房夫人小周氏身邊的嬤嬤同大小姐衛瑤宛身邊的丫鬟。
棗糕上前打了個招呼。
那嬤嬤同丫鬟原本正在說話,見她過來,立時朝她點了點頭,算是迴應。
“大夫人同大小姐起的也這般早嗎?”棗糕一開口便說了句決計錯不了的搭訕話頭。
嬤嬤與丫鬟點頭道:“今日大夫人與大小姐要外出赴宴,得了老夫人的首肯,難得出去一回,出門這種難事總要準備準備。”
棗糕隨口嘀咕了一聲:“出門算什麼難事,我家小姐日日出門呢!”
那嬤嬤與丫鬟聞言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夠了,才道:“這衛家哪個有六小姐這般自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跟個客人似的。”
原本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那嬤嬤與丫鬟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六小姐是衛家正經嫡出的小姐又不是什麼寄人籬下的,更遑論六小姐與旁的小姐不同,從未聽說過爲難什麼下人,可見是個寬厚的主。這個玩笑也不算什麼。
棗糕初始也不覺得有什麼,聞言跟着哈哈笑了兩聲,突然“咦”了一聲,皺起了眉頭,瞪了她們一眼,道:“你們說什麼呢?我家小姐可是正經主子,同寄人籬下有什麼關係?”
“開個玩笑罷了,棗糕,你今日怎麼了?”那嬤嬤與丫鬟不解,可從未聽說六小姐是什麼心思敏感的主,棗糕這丫頭也不是個計較的,怎麼今日突然發起火來了?這玩笑開不得麼?
棗糕也覺得自己不太對勁,忙以一句“今日沒睡醒便爬了起來,心情不大好”搪塞了過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那樣再尋常不過的一句玩笑,卻讓她生出了很不舒服的感覺。這衛家上下女眷中的每一個人,不管出門還是做什麼都需要報備,偏她家小姐什麼都不需要。或許大家都會說小姐同旁的女眷不同,自然不能等同而語,她也是這麼覺得的,可此時聽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卻覺得有些刺耳。
她不知道哪裡不對,一家上下自然是對小姐好的,好的就差將人供起來一般,卻不似對女兒的好,更像是一種敬畏的好。棗糕眼神怔怔的,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從一個只考慮吃飽肚子的丫鬟變成了如今這樣會想這些心思的人,只是突然生出了這樣一種感覺。這感覺讓人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怔忪在原地也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廚房大娘將早飯塞到她手裡,叫了她一聲:“棗糕,你這丫頭,傻愣着做什麼?還不快走?一大早也不知發什麼呆,同你說話也不迴應。”
“哦。”棗糕應了一聲回過神來,長房的嬤嬤和丫鬟已經走了,她暗自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將這亂七八糟的念頭甩了出去,走出了房門。
算了,不想這些了,她端着早飯去院中尋衛瑤卿。才一踏進院門便見房門已經開了,小姐起的一向早,比她們這些下人起的都早。
進門的時候,看到自家小姐對着銅鏡揚着脖子微微晃着,她走了過去,看了好一會兒,也未在那截白皙的脖頸上看到什麼,不由奇道:“小姐是被蚊蟲叮咬了麼?藥膏在抽屜裡。”
“沒有。”衛瑤卿摸了摸脖子,感慨道,“好的真快!”說罷拿起手邊的白玉藥瓶,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看了看便收了起來。
棗糕見她髮髻已經挽好,便問:“小姐今日要出門麼?”
衛瑤卿點了點頭,起身:“今日要進宮。”
棗糕會意,去一旁的衣櫃中取來最上首的那套陰陽司官袍,放在繡桌上,搭了把手幫她換上,這纔看着有些寬大的衣袍蹙眉:“總覺得不太合身了。”
“也穿不了幾日了。”衛瑤卿說着回到桌邊,匆匆吃罷早飯便出門了。
棗糕站在門口,目送着她離開,此時晨光落到小姐的背影之上,這樣寬大略不合身的衣袍穿在身上不知爲什麼有種古怪的寂寞蕭索之感。
小姐是要入宮了,做大事的人自然同一般的女子不一樣。棗糕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莫名的想到了先前看過的一句詩句“高處不勝寒”,她識得字不算太多,學的更少,卻每學的一句小姐都會告訴她什麼意思。
這句話似乎用在小姐身上並不合適,可不知爲什麼有時她又覺得莫名的合適。
入宮時正趕上朝臣入宮準備早朝的時候,路上遇到了衛同知,衛瑤卿站在遠處,俯身向他行了個禮:“伯父。”
衛同知朝她點了點頭,溫和的笑道:“去見陛下嗎?”
衛瑤卿嗯了一聲,道:“還有些事情未曾收尾。”
“你辛苦了。”衛同知感慨了一聲,“陰陽司的重擔如今都落在你的身上,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你可以說。”
衛瑤卿再次點頭應是。
衛同知這才指了指前方百官行進的方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便先過去了。”
衛瑤卿道了一聲“好”之後,讓了開來,目送衛同知離開的背影,才收回目光,便聽到一聲熟悉的輕咳聲,她連忙退到一旁,距離那輕咳的人四五步遠之後,才喚了一聲:“司空大人。”
真是好個避嫌!王老太爺冷哼了一聲,道:“昨日怎的沒見你如此避嫌?王栩與你說了沒有,昨日你與孫公一個剪紙人一個扎草人,老夫真是要被你們這兩個活寶活活氣死了。”
“老太爺聲如洪鐘,再活個十年八載也沒什麼問題。”衛瑤卿擡頭,對上吹起鬍子瞪眼看她的王老太爺,眼中多了幾分笑意,“王栩說過了。放心,孫公嘛,我改日就將他找出來同您賠罪,您放寬心就是。”
“那老不羞一跑你能找得到纔怪?”王老太爺翻了個白眼。
衛瑤卿臉上笑容愈盛:“往日怕是找不到的,但這一回我還真能給您找出來。”
雖然語氣似是開玩笑,但王老太爺以自己與她“多年的交情”,卻知曉她一般不會用這種語氣來說笑,越是聲音平靜,即便聽起來的話語再不可能,卻往往都是真的。
“好,老夫拭目以待!”王老太爺冷哼了一聲,斜睨了他一眼,語氣微妙,“你與狄方行這一回真是不聲不響立了好大一個功啊!”
準確的說,是自她醒來之後,李修緣被殺一事就有了莫大的進展,當然這些都是狄方行昨日透露給王栩的,這樣離奇古怪之事簡直超過了他的想象,也不知曉她是怎麼想到的。
“運氣罷了。”衛瑤卿臉上笑容未變,指向行進的百官人羣道,“老太爺還在這裡與我說話麼?也不怕早朝遲了?”
“還差一刻呢!不急!”王老太爺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卻看向前頭的方向,“你與衛家老大還真是客氣啊!”
不管輩分還是官位,王老太爺喊一聲“衛家老大”都不算出格,想來方纔她與衛同知說話,王老太爺就在一旁聽着。
“王老太爺,您什麼時候也學人聽壁角了?”女孩子依舊口角伶俐的回懟。
王老太爺那張臉皮也不是蓋的,眼皮一番,道:“老夫是光明正大的聽,你二人聲音這麼大這麼客氣的寒暄誰聽不到?”
“客氣不好麼?”女孩子笑道,“一家人嘛!和睦相處。”
“還真是和睦!”王老太爺說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哂,“就你這樣的,一般人還真受不住,也難爲衛家了。”
女孩子神情未變,站在原地笑看着他:“那我少去騷擾騷擾他們,未免讓他們擔心,便多來騷擾騷擾您吧!”
王老太爺臉上的神情一僵,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出,狠狠剮了她一眼,拂袖走了,走出很遠還能聽到女孩子的輕笑聲。他眼角抽了抽:小輩之中,這女孩子的氣量其實還真不小,只要不觸及她底限,一切都好說。就如他那般說話,一般的小輩怕早哭鼻子了,就她還能笑得出來……呸,這哪是氣量,這就是臉皮厚!
這般一想,王老太爺腳下加快,向前走去。
……
……
此時金鑾殿內正在行早朝,衛瑤卿和狄方行一站一坐,看着眼前並排躺着相隔並未多遠的兩個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親眼所見啊!兩個蔣忠澤出現在了眼前,確實也肯定了他們的猜測。
狄方行忍不住感慨,看向這兩張連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又是吃驚又是唏噓。
這個天雖熱,但用了冰塊,以至於這屍體也不至於發出陣陣的惡臭。
“我是看不出來這兩個人有什麼變化。”狄方行再次低頭瞅了片刻,擡頭看向衛瑤卿,“若非這個人死了,身上開始有了變化,活着的時候真的一模一樣啊!”
“活着的時候是一樣,現在死了一個,不會再一樣了。”衛瑤卿說着低頭看向那躺着的兩個人道,“可以將活着的這個弄醒了。”
“太醫已經接手了,只是也不知道需要多久。”狄方行有些發愁,“怕就是醒來,蔣忠澤又是不記得了。”
他可沒有忘記這個人有失憶症。
“偏在這節骨眼上,孫公溜了,真真是可恨!”說着沒等她迴應,狄方行又嘀咕了一句,愁眉不展。
衛瑤卿只低頭看着那兩個人,眉眼擡也未擡一下:“昨天我讓你帶走的那個老大夫,你把他提進宮來。”
“昨天?”狄方行一怔,回想了片刻之後記了起來,“那個‘沒救了,埋了吧’的庸醫?”
衛瑤卿點頭。
“衛天師,你不要說笑!”狄方行正色看向她,道,“病急亂投醫也不是這麼個投法的,那個昨天連救個墜馬的都不行,此等庸醫弄進來,你是要送了蔣忠澤的性命不成?”
衛瑤卿擡起頭來,看向他,正色道:“他就是孫公。”
開什麼玩笑?自從跟衛天師呆了幾日之後,他已經習慣了衛天師時常開口的一驚一乍,可乍聞這一句還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他怎麼可能是孫公?且不說這相貌完全不同,就說這醫術,治個墜馬的少年人,對孫公來說不過擡擡手指的事,怎麼可能是這個庸醫?”狄方行說罷便連連搖頭,“不可能!”
“我說的話幾時騙過你?”衛瑤卿神情未變,“你多派些人過去,莫讓他溜了,儘管弄進來便是。記着莫要與他多話,不必理會是死是瘋是傷,反正都是裝的。你儘管弄過來,我會讓他好好醫治的。”
狄方行:“……”
見她神情委實篤定,這番着實不似作假,狄方行沉默了片刻,問她:“衛天師,你何以敢肯定這個庸醫就是孫公?再者說來,醫者父母心,若他真是孫公,又怎會讓人將那少年人埋了?”
“你見孫公幾時有過父母心了?他是藥王只是符醫之道上技可通神罷了,與人品不相干。這些年,他見死不救的事情可沒少幹過!”衛瑤卿道,“他只是喜歡研究醫理而已。讓他醫治去求他,不如給他出幾個難題來的更有用。”
狄方行聽的一陣沉默,一個孫公,一個衛天師,忽然覺得一個雞賊至斯的孫公還真需要一個應付手段如此冷眼無情的衛天師來對付。
“記着我的話,讓人莫要理他,直接把人帶進來就是了。至於如何肯定,那老者的身形高矮胖瘦都與孫公別無二致,再說相貌,此人與孫公五官有幾分相似,可以通過最淺顯的易容術做到。除去臉上那些易容事物,怎麼看怎麼都與孫公有幾分相似。”衛瑤卿說道,“最關鍵的是如此囂張跋扈又難纏的態度,除了孫公也沒第二個人了。”
狄方行聽罷轉身便吩咐了下去:最後這一句還真沒說錯,這態度估摸着也沒第二個大夫敢如此了。
“其實他會如此,也不難推測。”衛瑤卿道,“從宮中逃出來,陛下勢必大發雷霆,大肆尋找,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什麼比京城更好的藏身之處了。至於京城之中,有哪裡比得上牢房跟更適合躲藏的?你找人會去牢獄中找麼?”
就似抓嫌犯,若無特殊情況,是不會去牢中大肆搜尋的。
雖說衛天師的想法有些不同於常人,但狄方行深覺:真是太有道理了。至於是不是孫公,人帶過來就知道了。她的想法看似天馬行空,但卻並非胡思亂想,而是有跡可循,就如蔣忠澤,既然連蔣忠澤雙生都猜得到,那麼再來一個躲藏在牢獄中的孫公也不足爲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