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踢翻了飯桌……”太史闌一句話還沒說完,容楚的吻已經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閉上眼睛。
他的聲音帶笑響在她額頭上,壓着她的臉,聽起來嗚哩嗚嚕的。“看着我這樣的秀色不就該飽了?還記掛那些菜做什麼?”
太史闌很想罵一聲不要臉,可是她重病未愈,正是身嬌體軟易推倒的時候,這一推整個人都暈了,還怎麼“攻擊海綿體,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還算個有底線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鬧鬧笑笑,倒下去後開始萌動——太史闌身嬌體軟的模樣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錯不妨天天犯,國公爺的南齊字典裡沒有“客氣”這個詞,當即壓住她肩膀,從額頭一直親到嘴脣。
親她額頭,熱,而光潔,似一輪初升的日。親她鼻樑,筆直,溫潤,鼻頭軟軟的,玉做的蔥管;親她臉頰,熱度比額頭稍輕,溫潤細膩,像觸及冬日裡被爐火烤熱的絲緞;親她嘴脣,薄薄,微涼,讓人想起春日裡新發的樹的翠芽,摘一片在脣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動聽的曲。
而她臉上的酡紅,不知是熱度還是羞澀,他寧可相信是後一種,屬於他的小女子的美麗。
終究怕這姿勢讓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東西不要再翻出來,他戀戀不捨地要翻身,她卻忽然睜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臉,將嘴湊上去,胡亂在他臉上擦一氣。
容楚感覺到一股油乎乎的氣息落在臉上。
這女人把他的臉當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臉上了……
報復得真快。
“你們在幹什麼!”忽然一聲憤怒的呵斥,響在頭頂。
兩人身子都一僵——這寺廟守衛森嚴,誰混進來了!隨即便辨認出那聲音。
老熟人。
嘩啦一響,窗扇推開,一人倒掛下來,一張美妙的臉,一雙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點也不深沉卻依舊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見是他,容楚倒無所謂了,這位世子武功非凡,竄進來是有可能的,要說龍魂衛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後面綴着呢。
至於龍魂衛爲什麼沒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頂。
八成這些傢伙猜到自己會在房內和太史闌親熱親熱,有心放這個傢伙進來,好讓他親眼見乾柴烈火,傷心而退吧?
容楚覺得護衛們行事深得我心。不過有一點還是錯了,眼前這位,驕傲卻又古怪執拗,想他知難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陰沉着臉,從窗戶翻進來,先是一把推開容楚,嫌惡地道:“趁她病欺負她,你有臉不?”隨即又抓過被子蓋在太史闌身上,道:“大老遠跑來看你,就看見你正事不幹!蓋好!小心着涼!”
太史闌把被子從頭上抓下來,第一次對世子爺有了一種哭笑不得的心態——罵他吧覺得太過,不罵他吧,實在嘴癢!
司空昱卻覺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遠,聽說今天城內的事,趕緊跑來看太史闌,誰知道一來,就瞧見那女人和那混賬容楚在牀上廝混,還主動挨挨擦擦。
這要換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責她不守婦道,放浪無行,可是和太史闌相處過一陣子,他已經摸清了這女霸王的脾性,這話一說出來,他會立即被掃把大力掃走。
世子現在也學聰明瞭,要想能在太史闌面前多呆一會兒,丈夫架子是不能擺的,只能關心她,再關心她,太史闌對善意敏感,她只有這時候會心軟。
把這兩人拉開,他氣平了些,一眼瞧見桌上還沒怎麼動的菜,香氣撲鼻,激得他肚子咕嚕咕嚕一響,頓時覺得好餓。
吃!
吃掉容楚精心爲太史闌準備的東西!
不讓情敵愉快,是每個情敵都應該具備的優良素質!
司空昱毫不客氣,坐下來就開吃,除了那罐雞湯,他知道是給病人補養外,其餘左右開弓,筷下如飛,頃刻一掃而盡,連韭菜湯都被他蘸饅頭吃光。
太史闌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盤子掃盡,太史闌才直着眼睛問他,“這個……吃飽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剛纔都什麼菜?”打了個飽嗝,道,“怎麼韭菜味道好濃!啊,我最討厭韭菜!”
國公爺的臉黑了。
太史闌忽然想以頭搶被……
司空昱滿臉不快地站起來,想必對誤吃韭菜很不滿,順手往雞湯裡空投了一樣東西,他動作很快,容楚都沒能來得及阻止。
隨即他把雞湯往太史闌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藥,你*喝不喝。”
太史闌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棄地看着她,道:“你知道你最近醜成什麼樣了?一笑都有皺紋了!”
太史闌笑容展開一半,眼珠子瞪起來,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這個更年期提前的傢伙叉出去?
容楚這時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着——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闌隨即還是把那個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來碗湯喝。”
司空昱立即不橫眉了,不豎眼了,更年期也縮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還曉得取些熱水洗了洗,親自給太史闌舀了一碗雞湯。
容楚瞧着,覺得把這傢伙拔毛做成一盅湯似乎也是個好主意?
太史闌纔不會給這倆大打出手的機會,就好像沒看見司空昱滿臉“我餵你喝”的暗示,接過碗自己喝了個乾淨。司空昱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地嘆口氣——太史闌還是不給親近,但好歹給了信任,這也算個進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煩世子叫人來把這些收拾了。”
“爲什麼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擡,“我是客。”
“我要給太史闌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駭然望着太史闌,一句“不守婦道”險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聲音更柔和,“不過女學生們都去吃飯了,這寺廟裡也沒女僕,那麼我收拾桌子,你來幫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麼可以!”司空昱的臉,唰地紅了。
太史闌瞧着他的大紅臉,心裡大罵——尼瑪你紅啥!說!腦子裡現在想的是啥!
“那怎麼辦呢?”容楚神情爲難,“太史洗洗也該早點吃藥睡下了,她病得不輕。”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來幫忙她……擦……身。”純情初哥說這兩個字都臉紅,紅通通地拉着容楚收拾桌子,再紅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闌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紅通通地關門了。
太史闌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覺得紅通通的世子比永遠流氓狀的國公殺傷力大多了……
門關上了,她籲一口氣躺下來,覺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煩,比一千隻鴨子還吵,還好,世界終於清靜了。
還沒躺好,窗戶一響,容楚又掠了進來,還端了一盆水。
“你怎麼又回來了?司空昱呢?”太史闌很詫異容楚居然能這麼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說,你打算去給黃鶯鶯守靈上香,他立即說他也應該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靈,讓你千萬注意身體,我說我準備代你去不勞他費心,然後他甩掉我,急急地去靈堂了。”
太史闌,“……”
可憐的世子。
不過容楚提到黃鶯鶯,太史闌的臉色還是微微沉了下來,她想到了折威軍。
“還有一筆帳沒算呢……”她冷冷道。
“別操心。”容楚給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闌有點睏倦,剛想把容楚趕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時更鼓響起,一更了。
“景泰藍怎麼還沒回來?”她忽然喃喃道。
正這麼說着,她便聽見雜沓的腳步聲,那種小腳丫子踩得地面咚咚響的走路方式,一聽就是景泰藍。
她放下了心,又覺得奇怪,景泰藍其實不算很活潑,這是自幼養成教育形成的習慣,在她身邊之後漸漸恢復了孩童天性,不過也很少這樣奔跑。
砰一聲門被撞開,景泰藍一頭撞了進來,嘴角癟着,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懷裡。
不過他沒能順利抵達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你娘能被撞麼?”容楚陰惻惻地問他。
景泰藍晃盪在他手中,癟着嘴,對太史闌張開雙臂,“麻麻,怕!怕!”
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太史闌怔了怔——景泰藍在她身邊幾個月,哭過笑過鬧過,但從沒說怕過。
門吱呀一響,簾子一掀,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進來,默默合十站在一邊。正是那個光頭圓溜溜,眼睛也圓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臉上卻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拙拙的天真可*,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成人狀的端肅,雖然還是那張萌臉,但氣質神情,和剛纔天壤之別。
太史闌瞧瞧窗外,月亮上來了,難道這小和尚也是個月夜狼人,嚇着景泰藍了?
“怎麼了?”她靠着牀沿,示意景泰藍坐到她身邊。
“他……他……”景泰藍回頭指那小和尚,“他說我……身後好多血……還有一個男人……”
景泰藍嘴脣哆嗦,脣色都已經發白,太史闌難得見他嚇成這樣,好笑又有點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說。”
她平時對景泰藍要求嚴格,但在他真正受驚受傷時刻,從來都給予耐心溫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裡有很溫軟的東西,覺得孩子們將來有福。
景泰藍撲到太史闌懷裡,抽抽噎噎半天,終於把事情說清楚了。
原來他剛纔和這個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開始還好好的,兩人在園子裡挖冬筍,挖着挖着,天黑了,月亮上來了,戒明蹭一下站起來,道:“阿彌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藍正玩得起勁,哪裡肯放他,拽住不讓走。戒明一臉爲難,道:“師傅不許我夜間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間和別人在一起。”
景泰藍不懂他這話,以爲是藉口,纏着他不放,戒明卻不肯,轉身就走,景泰藍追過去,兩人走到園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過來。
戒明忽然站住,回頭,景泰藍正撞在他背上,隨即聽見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將來。”
景泰藍一臉糊塗擡起頭,兩人目光相觸,戒明又一臉驚歎退後一步,道:“江山萬里,血如紅蓮!”
景泰藍張着嘴,不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月色幽幽,井裡的水似有波動,景泰藍臉慢慢白了,忽然覺得害怕。
戒明還是一臉正經的樣子,目光望向景泰藍身後,幽幽道:“施主,你跟着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藍詫然向後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搖晃的竹林。
……
然後就是一聲尖叫。
然後景泰藍就狂奔回來了。
此刻聽他轉述,連太史闌都打了個寒戰。
那樣的情境下,聽見這樣鬼氣森森的話,難怪景泰藍受驚。
她打量那個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時看見的模樣確有不同,難道這孩子有什麼奇異之處?
天眼通?預言帝?
容楚眼神裡也有思索之色,問一直低頭不語的戒明,“小師傅,你剛纔到底在景泰藍身後,看見了什麼?”
戒明搖頭不語,嘴巴像蚌殼似的閉着,容楚問了幾次,他只道:“我已經犯戒了,師傅不許我說的,師傅說我說一次,他會減壽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儘管說。所以我不說。”
“那你剛纔爲什麼會說?”
“晚上有月光……”戒明煩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腦袋。
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東西。
“可是你不說,也是造了惡業。”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擡起頭,不明白怎麼又造惡業了。
“他不該聽的,你說給他聽了,你說了又不替他開解,他註定將永遠受着驚嚇,被解不開的謎團所侵擾,或許會因此夜思多夢,或許會因此憂思成疾,或許會因此纏綿病榻……”
可憐的小和尚,越聽臉越白。
太史闌心想無恥,真是無恥,小孩子也嚇,容楚你有下限麼?
“這個……”戒明吶吶,覺得這位施主說得也有道理,已經造下的業,該由他來開解。
“我……我剛纔看見江山萬里,宮闕千層……”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執劍的將軍……我看見她的臉……啊……”他目光一轉,忽然落在太史闌臉上,眼珠一定,一聲驚呼險些出口,趕緊用手掩住。
這回他吸取教訓,已經說出來的只好解釋,但是沒說出來的可不能說。
他落在太史闌臉上的眼神太驚悚,太史闌都覺得渾身一冷,抱住景泰藍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聲道:“命這東西,不信,會輸,太信,一樣會輸。你還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闌閉上眼,已經恢復了平靜,道:“當然。”
語氣堅決。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堅毅,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問:“那個男人,什麼長相?”
戒明想了一陣,道:“四十餘歲年紀,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
他說一句,容楚臉色就難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這是在做什麼?不放心他麼?還是有什麼心事未了?”
“對了,小僧問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說什麼?”容楚立即問。
“景陽……塔?”戒明神色有點迷惑,不確定自己聽見的是不是這三個字,那時景泰藍已經轉身狂奔,他的意識交流被打斷。
“景陽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陽殿,那是皇宮正殿,歷代最高統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裡沒有塔啊。
再問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說了,他的底線就是說清楚自己不小心說漏口的那些,別的堅決不肯再講。
看他臉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隨即便要告辭,容楚親自送他出去。
太史闌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個會親自送人的主兒。
再看看外頭,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後出去,一到門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謝施主遠送,施主請留步。”
“這算什麼遠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頭,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請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當,容楚也無可奈何,想想這孩子一定很敬*他師傅,今晚的事已經讓他很內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裡屋太史闌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道:“容楚,幫我洗臉!”
容楚無奈地一笑,心想她永遠對孩子比對他溫柔!
“那麼,我就不遠送了。”他笑笑,退後一步。
戒明如釋重負,險些當他面籲出一口長氣,匆匆一禮轉身便走,步子過快險些跌跤。
也正因爲他不敢看月亮低頭走路,步子過快,沒看見對面有人,一頭撞到了一人懷裡。
那人“哎”地一聲,道:“小和尚走路怎麼不看路?”
戒明一擡頭,對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發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發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說什麼?”
“你以爲她死了,其實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縱人如提線木偶。”戒明語氣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將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將去做你從來不願做的,你將失去你不願失去的,你將離開你命定離開的。”
“你在說什麼?”司空昱湊近他的眼,“小和尚你夢遊了?”
他一湊近,就擋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駭然張大了嘴。
“糟了!”他道。這回懊惱得連禮都忘記施,匆匆繞過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還有在門前還沒走開,聽見這兩句話的容楚。
兩人隔着月光對視一眼,一個驚愕,一個深思。
==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睡好。
司空昱當夜就趕回去了,他總掌東堂天機府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話,心裡也是一陣陣忐忑不安。
這一夜的月色確實是好,月光湯湯如河流,自腳底無邊無垠的鋪展開去,他本來坐馬車,忽然來了興致,跳下馬車一路在空曠的大街上奔行,只覺得似要駕月飛去。
在那樣極致的徜徉裡,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時模糊的記憶,想起虛擬中無比美麗的南齊母親,想起隱約那一幕她哭泣的離別,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堅硬,是一束光劍,搗穿他的胸膛。
他擡起頭,看天際月亮邊,有一抹模糊的暗影,無聲無息飛過。
他忽然有些渾身發冷。
在東堂的傳說裡,這樣的月夜,叫魅月,在這樣的月夜裡知道的事,會成真。
可是他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說的到底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夜,在大陸的某個地方,有人放飛了一隻信鴿。
……
這夜容楚也沒睡好,他睡在太史闌隔壁,方便聽她的響動,至於什麼禮教之防,他和太史闌都不在意,寺廟也當不知道,不管。
他平時很少做夢,這一夜卻很快入夢,夢中他身處景陽殿,坐在自己慣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軟枕,在閒閒和他說話。
這樣的場景以前很常見,所以印象很深,不過談論的話題卻似乎不是軍國大事,他在夢中問先帝,“我記得您皮膚微白,爲何現在卻青了?”
先帝不答,端過面前一杯茶,瓷蓋子敲在杯沿,清脆一聲。
然後他便醒了。
醒來的容楚,靜靜睡着,沒動,沒說話,很久很久之後,他伸手,取過桌邊涼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裡思索的神情更濃。
……
太史闌則和景泰藍睡,今晚景泰藍受驚,必須要給他安撫。
太史闌也在做夢,夢裡卻是江山萬里,宮闕千層,她仗劍而上,在漢白玉丹陛的頂端,將劍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窩一片潮溼,她霍然睜眼,才發覺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溼了。
低頭一看,景泰藍閉着眼睛在嘩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爲他沒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聲音並無安慰,充滿慘痛。
太史闌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藍……
她可憐的孩子。
在那黑暗宮廷裡,他到底曾經看見什麼,遭遇什麼,而又深埋了什麼?
這夜半的哭泣,這無力的安慰,滿含告別和無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麼?
晚上戒明說的那個中年男子,難道是……
太史闌沒有試圖叫醒景泰藍,也不想就這事詢問他一句。有些慘痛的深埋的經歷,不該讓孩子殘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總會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摟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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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時,幾個人都掛着黑眼圈,但沒人對昨晚的事提及一個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復了正常,早上的早飯還是他送的,給太史闌這邊送來特製的豆腐皮包子,蘇亞沈梅花她們也在,高高興興地逗他,小和尚還是那副靦腆天然萌樣子,逗得屋子裡嘻嘻哈哈的,誰也無法把他和昨晚那個嚴肅得近乎詭異的小和尚聯繫起來。
太史闌慢慢喝粥,心想這樣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謂泄密減壽也許不過是出於保護的目的,嚇嚇小和尚。確實,這樣的能力,很多時候會帶來麻煩。
她當然不會說,容楚景泰藍也不會,景泰藍一夜過來還是那個沒心沒肺樣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沒發生過。
太史闌有時候覺得,她半路撿到的這個兒子,纔是真正的堅強。
吃完飯,她堅持起來,去黃鶯鶯靈堂上了香,然後問了問大比的安排,各處隊伍先休息兩天,第三天開始抽籤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裡平靜的女子,道:“抱歉,還得讓你不安靜幾天,等公道討回,咱給你風光下葬。”
隨即她道:“你們把棺材擡着,去城內折威軍大營門口轉轉。”
學生們二話不說,選了幾個身材強壯的,擡起黃鶯鶯棺木,直奔城東折威軍駐地。
這種擡棺材鬧事如今常見,古代可是稀罕,更何況是擡到折威軍那裡,二五營學生還不用馬車悄悄拉去,就擡棺步行,旁邊幾個着素的女學生,一路拋灑紙花。一路行一路驚動,百姓聽說有熱鬧可看,在後面追了長長的一路。
折威軍城內分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嚴守營門,刀槍齊備弓箭上弦,擺出一副你敢鬧事我就敢殺人的架勢。
但二五營的學生,在折威軍分營門口十丈之外停住,那裡正好是管轄的臨界點,雖然是到達分營的必經之道,但分營卻管不着。學生們在那裡搭建臨時靈堂,又僱了幾個婦人,來哭唱黃鶯鶯生平。
這些婦人是專職哭唱手,抑揚頓挫一唱三嘆,滿肚子詞兒翻來覆去唱三天也不帶重樣兒,把黃鶯鶯的生平和死因,哭了個淋漓盡致,唱了個肝腸寸斷,圍觀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淚,順帶痛罵折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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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威軍城內分營,也是順帶管雲合城及其周圍市縣的軍事防務事務的,日常車水馬龍,不斷有各處官員前來辦事拜會,也時常會有軍紀監察大員微服私訪,這樣靈堂一擺,當街哭唱,滿城百姓唏噓罵人,折威營頓時臉面無光。
一開始他們派人出來驅趕,學生們表示,絕不敢爲難折威軍,也不是要向折威軍索取賠償,只是昨夜夢見黃鶯鶯託夢,表示這城中有一處風水寶地,希望能葬在那裡。死者爲大,死者的心願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託夢的方向擡棺尋找,到了這裡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說應該就是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請風水先生詳細尋找,請軍爺見諒,找到就走開云云。
折威軍負責交涉的人氣歪了鼻子——這叫什麼話?先別說擡棺繞着折威軍軍營找風水寶地,是讓折威軍在全城和來往官員面前被圍觀,就算找到了那所謂“風水寶地”,那必然是在軍營附近吧?那豈不是一個巴掌永遠煽在折威軍臉上?
可是要說不給,第一人家沒在你門口,第二人家沒鬧事,第三人家也沒說一定要葬在你軍營附近,只說在找。處處扣緊了“死者意願”,聲聲在說“不勞煩軍爺關心,我們找到就走”,還要怎麼發作?
可是什麼時候能找到?嗩吶聲吹得,議事廳裡談軍務的大人們個個探頭探腦。
折威軍上下,都覺得被噁心着了!
被噁心着的折威軍很憤怒,覺得他們昨天臨街丟臉,沒去找二五營麻煩已經是他們大度,二五營居然敢爬頭上臉,鬧到門口了!
折威軍的士兵們萬分希望二五營能夠傻一點,比如說話過了界啊,比如跨過那條街到軍營門口啊,比如煽動百姓鬧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沒能等到這樣的機會。
好容易捱到天黑,百姓們回家做晚飯睡覺去了,人漸漸少了,折威軍上下暗暗竊喜——看你煽動人羣?沒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沒人了,唱詞的婦人也回家了,學生們坐在棚子裡打瞌睡,火盆裡陰陰地燃着紙錢,風吹過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軍的士兵準備出動,任務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趕人,一部分封鎖道路不許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暈,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車,趕車人選軍中最好的能手,選最好的馬,一夜狂奔千里,把這羣混賬送到極東之北綿延數千裡的密林裡去,叫他們一輩子出不來!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爲了留下藉口,人全部失蹤,折威軍必然會被懷疑,但部分失蹤——誰知道怎麼回事?也許你們分贓內訌?
折威軍之前也不是沒碰見過難纏的刺頭,都是這樣處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從此再也沒出現過。
計劃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夠夠的——二五營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軍準備動手的時候,呼啦啦來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營學生,來“換人守夜”,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強壯的那一批;還有一部分則是江湖藝人,唱戲的雜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爐開伙下餛飩做宵夜,雜耍的清空場地玩空竹,唱戲的擺開臺子,一個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婦上墳》。
一時熱鬧得不堪。
雲合城此地平常沒有夜市,逢年過節纔有。唱戲之類除了大戶人家慶壽,在府裡邀請班子開唱之外,一般只有戲園子裡能看,但花費不低,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消費得起,而南齊喪葬之事,是沒有這些唱戲哭喪之類的活動的。
此地百姓長夜枯寂,正愁沒個打發,附近的居民聽說有免費戲看,都扶老攜幼帶了凳子浩浩蕩蕩奔來搶前排座位,二五營學生有錢,請的是城中一流戲班子,存心要給一輩子苦命的黃鶯鶯辦個熱鬧,這下整個城東的百姓都幾乎被驚動,整條街人塞得滿滿。
也就是從這一夜開始,南齊的喪葬出現了“夜戲”這一悼念方式,範圍漸漸從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後全國風行。當然這是後話了。
一個風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闌想要戲耍地頭蛇……
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鬧聲喧囂聲歡呼聲唱戲聲遠遠傳到軍營,將那羣等着幹壞事的傢伙憋得眼冒藍光。
這一夜最終白等,等二五營結束唱戲,天也亮了,士兵們疲憊不堪,還得出操。
這一鬧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罷了,還遠遠傳出周圍市縣,無數人趕來看熱鬧,第二天半下午的時候,在城外駐紮的主營就來人了。
那位參將陰沉着臉,隔街看了半天靈堂,聽了半天唱詞,一拂袖進了軍營,當即宣佈了大帥的命令,着令周營副撤去軍職,交由軍務都督府查辦,該營營正降爲營副,另調主營將領前來擔任營正。並在當天傍晚約見二五營主事學生,表示願意承擔黃鶯鶯身後事以及給予一定賠償。條件是黃鶯鶯必須迅速入葬。
學生請示太史闌,太史闌態度很乾脆,“行。撤!”
太史闌不讓學生鬧,卻又讓事態極度擴大,要的就是佔足理之後,再把整個情況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營昨日已經得罪了折威軍,之後在城中還有半個月的停留,這半個月內,折威軍這地頭蛇如果背後搞什麼暗手,二五營難免吃虧。如今將矛盾和內情都曬出來,等於告訴所有人,如果二五營出事,就是折威軍下手。
太史闌打聽過,折威軍在雲合城內守衛的這個營,也是三年一換,如今正到軍隊內部輪換的關頭。以黃鶯鶯事件,促使折威軍換掉和二五營結仇的軍官,多少日後也會安穩些。
受處罰調離的軍官,是不能再回到雲合城的。
當日將黃鶯鶯火化,由昌明寺爲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營學生回去後歸葬。折威軍賠償的銀子,太史闌聽說黃鶯鶯還有幼弟跟隨她那酗酒的父親過活,便命等回去將那孩子接出來,這銀子用來培養他,至於那個喝酒賣女的老爹,讓他去喝死吧。
葬禮時,容楚親臨,連帶雲合城所有官員顯貴都上門弔唁,喪事辦得極其風光,以至於當場有官員表示,像黃鶯鶯這樣出身低賤的女子,能有這樣的死後哀榮,死也值了。說這話的官員當即被太史闌命人請了出去。
當時,勉強支持着參加喪禮的太史闌,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話擲地有聲,令在場所有顯貴動容。
“無論怎樣風光的喪禮,無論弔客如何煊赫,都不會讓死亡變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
她問那位官員,“我請皇帝在你死後弔唁,給你極盡哀榮,你願不願意現在去死一死?”
滿堂震驚,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她連這樣的話都講了出來。
皇帝大人坐在一邊點着大腦袋,表示很願意配合。
“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這句話當日便風靡雲合城,百姓們很多人找藉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這位爲下屬鐵骨錚錚鬥折威的女大人,導致昌明寺香火瞬間鼎盛三倍,險些累壞方丈。
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闌的處理方式,令二五營學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氣,也免了結仇太多招致太多禍患。雖然太史闌對喪禮上那位官員的話不以爲然,但二五營很多學生確也是這麼想的——一個領導者心地爲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爲一個都不算熟悉的黃鶯鶯,太史闌都能做到如此,又怎麼會薄待他人?爲這樣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會讓你身後淒涼,親人彷徨,鮮血白流。
太史闌並沒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歡強權和等級,不喜歡底層人的鮮血孤獨地流在長街,那會讓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橋下,寂寞躺着的她的母親。
正因爲不想那麼多,所以更加真誠純粹,人其實是很敏感的動物,真心還是做戲,感覺得出。
所以太史闌發覺這幾天學生們對她更親熱也更恭敬,透着股難言的貼心感,二五營,在她身邊,越來越像她的人。
兩天過後,排位賽終於開始!
來自各行省選拔出的優秀隊伍十三支,將舉行十天的比試,選出兩支隊伍,和東堂的兩支隊伍比試。
最後一天會是真正的天授大比,這個雙方參加比試的人員不是從排位賽和對抗賽中選出來的,名單內定,不到比試,誰也不知道出戰的是誰。
排位之比是抽籤定,十三支隊伍來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個二五營。按照規矩,二五營自動退出前期的選拔賽,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須輪番挑戰排位賽前三,並奪得前三才行。
這時候太史闌倒感激二五營總院沒有參加行省大比,自動退賽的決定了。因爲如果參加大比,當時的二五營必定要輸,那就真沒有資格來雲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參加大比的隊伍齊齊亮相,二五營獲得了一個驚喜——他們原本老老實實排在最後做候補,結果極東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員將他們請到了最前方,公佈了他們最近的戰績,並表示作爲嘉賞,二五營可以最先進入比試場,獲得最好的觀看席位。讓受慣歧視的二五營,着着實實風光了一把。每個人都因此興奮了兩三天,出來進去走路都帶風。
太史闌聽說了,不過笑笑而已,她覺得,這不過是個開始。
因爲前期不需要參加比試,學生們每天都一場不落地去看比試,學習別人的經驗,很多時候興奮地出去,回來時滿面嚴肅,晚上廟內僧人的練武場擠滿了人,都是加班苦練的學生。蘇亞和太史闌說起這事,太史闌不以爲意,道:“有壓力纔有動力,注意給他們補養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緊時間休養,容楚很忙,但每天都會抽空來監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離比試場地有點遠,他寧可起早趕路。
一開始太史闌覺得他這樣太辛苦,勸他還是住在總督府裡方便,容楚一開始甜言蜜語,表示呆在她身邊纔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讓他住到總督府裡去,容楚正在看文書,心不在焉答了一句,“這裡清靜。”
答完他似乎頓了頓,擡頭笑了笑,丟下文書道:“我還有個會議,去去就來。”
太史闌瞧着他出門的背影,眉頭揚了揚。
嗯,有點不對勁。
這傢伙似乎像說漏嘴,說漏嘴後又立即離開,好像怕她盤問。
怕她問什麼呢?
太史闌手端下巴,想着那“清靜”二字,在她身邊清靜,否則就不清靜?奇了怪了,總督府那地方,也是閒人莫入,比試場更是打得熱火朝天,這些地方,有誰能讓他不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