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之所以衰弱,其實在根源上就在於當時的止水土地兼併之風盛行。農爲國之本,不僅是一個國家的核心經濟,同時也是封建時代一個國家的主要稅收來源。土地分配製度的不公正,會導致土地被大量兼併到少數地主手上,農業人口中的絕大部分淪爲佃農。”
“土地兼併的最終結果,就是地租畸高,土地產出中的很大比例以地租形式落入地主口袋裡,佃農所得僅能餬口,則一旦遇上天災,年景不好,佃農馬上就陷入連餬口之食也掙不到的困境之中,若再加上官吏的橫徵暴斂,官逼民反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然而土地兼併,卻是一個人人都明白其可怕後果,卻又無法控制和避免的走勢。”
“爲何土地兼併如此的難以控制?說出來其實很簡單,經濟原因,是土地兼併無法控制的根本癥結所在……”
將軍府裡,淺水清依舊在侃侃而談,他難得有興趣如此高談闊論,且談得不是自己最擅長的軍事,而是政治。此時,淺水清所說的正是一個封建國家最爲重要的土地政策——反土地兼併政策。
土地兼併,是封建時期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避免的趨勢。
一般來說,當一個國家的農業發展到成熟階段後,土地會自然而然地集中到少數更善於經營的人手裡,因爲只有這樣才能實現規模效益,才能獲得更高的產出率。這是一種無法抵擋的趨勢,是由經濟規律所決定的。土地兼併之初,會帶來產出效率的提高、稅收的增長,對國庫歲入有利。因此很多君主在急需用錢的情況下,對這種情況總是睜隻眼閉隻眼,最終導致惡性循環,土地兼併現象越來越嚴重,一旦出現災年,民不聊生,國家頓陷危局之中。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參與兼併者,往往是開國立業的有功之人,手中既握有權力,君主也難以對其下手。一旦強行遏止,就會觸犯一大批權臣重將的利益。
土地兼併受經濟力量的驅使,反土地兼併則爲政治穩定和軍事強盛所需要,兩相較勁的結果,永遠是政治與軍事佔有短期優勢,經濟卻佔有長期優勢。反土地兼併的工作,因此而任重而道遠,從來都不易爲之。
曾經的止水,如今的驚虹,都有這種大量土地兼併之風的現象存在,同時也是導致國家貧弱的一個重要原因。
天風人在土地分配製度上歷來是有着嚴格的制度的,這與天風當初建國的方式有很大原因。當年的草原王蒼黎,爲人高瞻遠矚,早早就意識到了土地兼併的危害,因此曾經嚴格律法,禁止土地兼併。
由於沒有經歷一場殘酷的戰爭就得了天下,使得當時的天風帝國能夠保持住前樑的經濟穩定,可以用大量的銀錢來派發功臣,而不必採用土地分封方式。有了一個良好的開頭,再加一以貫之的執行,這纔是天風帝國能保持百年強大的根本原因。
然而這一套制度,卻是在天風人已有的國土上。
面對如今已經打下的這片遼闊區域,是繼續嚴格地遵循自耕農制度,還是將大量土地獎勵給國內重臣,天風國內就出現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聲音。
一種聲音,堅持以天風本土民衆爲受益主體,實行分級管理制度,這種做法有利於得到本土民衆的最大程度支持,擁有一支核心的武裝支持力量。
另一種聲音,則是堅持平等對待,對原止水地區,現鍪海羣地區繼續推行現有天風土地制度,保證國家政策的延續性和穩定性。
南山嶽是帝國舊階級勢力的代表性人物,以他爲首的一班朝廷大員,個個都是大地主階層,而以淺水清爲代表的帝國新一代精英人物,則更注重於實業和功績。因此淺水清無論在公還是在私,都是反土地兼併的一員干將。
此刻,在詳細闡述了土地兼併禁而不止的直接原因及其對國家造成的危害性後,淺水清繼續道:
“所以,一個國家要想長治久安,就必須堅持自耕農家有其田的基本土地政策,堅決杜絕土地兼併之風的盛行。如今我帝國大戰勝利後,由於獲得了大量的新土地,就有很多人眼紅。從戰敗國民衆的手中搶土地,毫無疑問要比從本國民衆上搶奪來得容易得多。帝國官員對本國子民也會多加照顧,很多事必定睜隻眼閉隻眼。卻不知這樣的做法,正是在爲土地兼併之風大開先河。天風帝國興盛百年的根基,很有可能因爲這一次的土地兼併,而最終而走向坍塌。所以,絕對不可以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楚鑫林聽得大感佩服,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淺水清用如此專業的態度去闡述國家經濟政策,由衷道:“將軍說得很對,土地兼併,是一個國家衰亡的根源所在。我這次過去,一定會嚴明律法,不許任何人強取豪奪。”
沒想到淺水清卻搖了搖頭:“僅靠律法禁止,終究不是辦法。正所謂人性如水,堵不如疏。靠嚴格的律法來強行制止,並不是好策略。經濟動機導致的土地兼併,最終還是需要動用經濟手段去解決。”
“經濟手段?”楚鑫林聽得迷茫,淺水清卻肯定地點頭:“沒錯,就是要用經濟手段。一畝良田所能夠產生的價值,永遠不可能比得上同面積的一塊商鋪。出於經濟動機而萌發的土地兼併,最終不如將其導向於商業市場,如此一來,民間大量的閒資注入,反而可以促進經濟,煥發商業活力,爲國庫增加歲入,從而也大大減緩因經濟目的而帶來的土地壓力。天風帝國之所以能百年興盛,土地控制得當,其很大程度上就再於並沒有如其他國家般重農抑商。然而這種務實態度,仍有進一步開放的空間,惟有大力促進工商業的發展,才能使一個國家更進一步的強盛起來。”
“可是民以食爲天,商人們不事生產,坐地起價,盤剝漁利,一旦國家鼓勵,**風趨利,道德教化再無作用。如果我們大力促進工商發展,一來會有礙於民風淳樸,二來,只怕也會導致百姓無心向農。”
淺水清哈哈笑了起來:“你說得這些,都是歷史上一些文人書生們自以爲是的想法。商業經濟的發展,不但不會影響農業,甚至還會進一步促進和刺激農業生產。至於說道德人心,那才真正叫可笑之事。道德只能使人們心存向善,但是不會阻止罪惡的發生。國有律法,是以懲戒與教化惡行而存在,以法代德,纔是國家發展的大勢所趨。否則若人人都是良民,天下還要法律何用?你去了鍪海之後,不妨照我說的,大力推動那裡的商業經濟發展。止水是沿海之地,資源豐富,不僅有林地,平原,丘陵,山谷,同樣還有汪洋大海。海上的貿易當大力發展,不僅要重新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海軍,更要組建一支頗具規模的商隊。想想商業聯盟的那些商人們,爲什麼在彈丸之地可以發展出如此充裕的經濟?還不就是利用海洋的優勢充分發展海上貿易的結果。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止水人太過忽視了海洋的作用,我們不應該再重蹈他們的覆轍。”
“這些話,你可曾可和陛下說過?”
淺水清搖頭:“政治上的改革,永遠的壓力巨大。有些事情,我們只能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等做出了成績再說。你先照我說的去做,三年之內,我保證止水會變成帝國最富裕繁華的地方。到那時,纔是全國推廣之機。如今止水百廢待興,你這個行政總督在那裡正可將一切推倒重來,若不抓住這次機會,只怕以後就很難有這樣的變革時機。”
政治的一個基本特性,就是永遠不提倡任何非必要的改革。儘管在歷史上,改革一詞聽起來是如此的激動人心,似乎每經歷一次改革,就會帶起一個國家的興旺。但事實卻是,歷史上因爲成功的變革而使一個國家興旺昌盛的例子固然很多,因爲錯誤的變革而使一個國家走向衰亡而敗落的例子同樣不勝枚舉。政治對穩定性的要求大於一切,每一次變革,都意味着一場巨大的風險。
歷史上任何一次成功而偉大的變革最終都是來自於危機。在沒有真正達到非變不可的地步時,任何改革都勢必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強大阻力。
淺水清沒有興趣做搬山的愚公,如今的天風帝國,並不需要他用21世紀的理念進行改造,但是卻不妨換一種方式來進行一些和風細雨式的潤澤,使其在已經強大的基礎上出現進一步的騰飛。而這塊實驗田,淺水清就落實了在新成立的鍪海羣上。
這一刻,完全明白了淺水清意思的楚鑫林終於歎服道:“想不到將軍對政治竟也如此精通。”
淺水清意味深長地回答:“軍事與政治本就不可分家,軍人雖然以暴力手段來完成特定政治任務,但越是高層指揮官,越需要高超的政治手段。不懂政治的軍事家,終其一生,其成就都是有限的。我若不懂政治,我又拿什麼來和他南山嶽對壘到現在呢?”
反土地兼併一旦成功,南山嶽的勢力必定再次受到極大影響,對淺水清來說,這樣一舉兩得的事,又怎能不多做呢?
“此去之後,我在這就幫不上將軍了。在此先祝將軍對南相之爭,功德圓滿,旗開得勝。”
“你放心,我爲南山嶽準備的,可是一套連環大禮包,他逃不出,也贏不了。”淺水清從牙齒縫裡迸出這句冰冷的話語……
丞相府。
這是閔江川第一次有幸能和堂堂天風丞相如此近距離地相對,然而他的臉上,卻浮現着勝利的笑容,彷彿他此刻面對的,不是堂堂帝國相爺,而只是一個普通老人。
面對成名已久的大人物,能保持這份鎮定的人並不多,閔江川越鎮定,老丞相就越摸不透他的底。不過長於官場廝混的老人,做事說話自然是滴水不漏的,心中焦急於對方的來意,臉上卻還是笑呵呵地向這位也算國內小有名氣的文人問好,噓寒問暖,極盡禮賢下士之道。
越是困難時期,越是要平易近人,老丞相最近對人待物的態度,可比以往要好得多了。
打着哈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問候話,南山嶽這纔有意無意地把話題扯回到正題上:“閔先生這趟特別跑來見老夫,想必是對朝政之事有何見解吧?”
閔江川自然知道南山嶽話裡的含義,拱手回禮道:“老相爺在上,晚輩也不敢虛套客氣,有什麼話,晚輩就直說了。”
“直說好,直說好啊。”
“聽說南相最近與帝國正大出風頭的淺將軍,關係有所不睦,不知這件事,是真是假?”
“只是政見不同,說不上什麼有什麼大的矛盾。”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就放心了。”
南山嶽不說實話,閔江川也就給他來個裝糊塗,老丞相有些坐不住,看看閔江川,這才說:“當然,閔先生要是聽說了些什麼街坊流言,不妨也拿出來給老夫講講。雖未必準確,卻也可以當個故事聽聽,正宜作閒來消遣。”
“說到故事嘛,晚輩到的確是有,不過卻未必適合做消遣之用呢。”
“哦?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故事?”
閔江川啪的一聲,打開扇子,給自己搖了幾下,這才慢條斯理道:“故事有兩個,每一個,都和南相的身家性命有關。”
南山嶽的心,劇烈地跳了一跳,然後不動聲色道:“說來聽聽。”
“這第一個故事,就是淺將軍和草原東部馬匪據說有所勾結。聽說當年草原馬匪在帝國東部大肆殺戮相爺門生,破壞相爺的生意不說,還連帶着得到了一些不該得到的東西。如若拿到朝廷上去,怕是會對相爺有所不利。”
南山嶽倒吸了一口涼氣:“繼續說。”
“如今這些東西,全部都在草原烽火組織蘇雲與風娘子的手上。聽說他們最近已快馬加鞭派人送往蒼天城,不日可到淺水清的手中。”
南山嶽嘿嘿一笑:“山長水遠,那些馬匪們只怕沒那麼輕易到得了蒼天城吧?”
“相爺英明。”閔江川鞠躬施禮:“如今道路不靖,馬匪們劫人,也免不了要被人劫一回的。”
“那這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卻是與長公無忌有關的了。”閔江川的聲音突然壓低,把扇子一收,低聲說道:“相爺可知,無忌公子就要大禍臨頭了……”
“啪!”南山嶽手中的茶杯再拿捏不住,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