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是別人拿了蘇進的手機拍的,畫面上,蘇進低着頭,跟張萬生說話。張萬生的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露出一隻閃閃發亮的眼睛,表情非常專注。
蘇進也記不清當時他們正在說什麼了。在馬王堆的頭幾天,他跟張萬生談話的次數可真不少。做完開掘方案後,老頭子不告而別,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單一鳴說,他師父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隨心所欲,神出鬼沒。一個七段修復師的師父,會是什麼樣的身份?蘇進大概也猜得到一些。
石永纔沒有回答蘇進的話,他咬緊牙關,下頜繃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罵了出來:“媽的,下次就算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留家裡了!”他嫉妒地瞪着蘇進,“你的運氣簡直太好了!”
石永才一張張把照片翻完,每次看見照片裡有張萬生,都要懊惱地哼了一聲。翻完照片,他正要說話,蘇進的手機叮地一響,又來了條短信。
石永纔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就把短信點開了。他猛地意識到這不是他的手機,伸手把手機還給了蘇進。
蘇進接過來一看,是銀行的到帳短信,通知他剛剛到了五十萬塊錢。
哪來的錢?蘇進一陣納悶,接着又來了條短信,發件人是舒倩——“方案的費用已經打到指定帳戶了,收到麻煩回一下。”
蘇進恍然大悟,一邊回覆,一邊隨口解釋:“這是天工社團的第一期收入,我們在馬王堆的時候做了墓室的挖掘方案,這是那邊給的報酬。五十萬,社團前期的費用都可以從這裡面支出。”
蘇進說得隨意,石永才卻驚了:“方案?什麼方案?”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一個大項目的方案,會讓他們來做?
蘇進點頭:“就是馬王堆漢墓的。我還帶了一份回來,在包裡,回頭拿給你。”
石永纔不可置信地問:“誰做的?”
“我帶着大家做的,各人都出了力。”
石永才瞪圓眼珠,一時間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重重一拍大腿,大聲痛罵:“媽的媽的媽的!”
如果一開始看見照片、知道這是五級工程的時候,他還只是有一點後悔的話,這時候簡直連腸子都要悔青了。
他恨不得衝回去老家,去把那些攔着他不讓出門、每天雞婆的老頭子全乾掉!
都是因爲他們,他錯過了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不僅可以親眼看見一個五級工程的現場,跟張萬生這樣一個人物正面接觸,還能親自參與挖掘方案的製作!
他的表情變幻萬千,最後終於平靜下來,表情古怪地道:“這麼重要的方案,那邊怎麼會交給你們這些毛頭小子來做?”
蘇進笑了笑,說:“我們當然也有我們的優勢。其實不是一開始就定了的,經過了一場競選……”
他把當時的流程從頭到尾都跟石永才說了一遍,從包裡拿出了專門留給他的那一份。
石永纔看見那厚厚一疊紙就是一愣。他也是文修家族出來的,跟單一鳴他們一樣主要靠經驗辦事,什麼時候見過這麼詳盡的流程?
但他才一翻看,立刻就沉浸了進去。這份方案流程清晰,條理分明,考慮得極爲周全。最關鍵的是,它展現了一種跟他們習慣的那些完全不同的思路,環環緊扣,絲絲分明。一種不靠經驗,由大量數據與證據累積起來的思路!
這一看,他就看了很久。從頭到尾看完一遍之後,他又從頭翻開,這一次看得更慢。
蘇進知道他這一時半會兒是結束不了了,剛剛站起,寢室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簡直笑死了!”
郭天和程文旭推門而入,郭天一看蘇進,立刻眼睛一亮,笑了起來:“你回來了!”
蘇進笑着向他們點頭,問道:“下午到的,你們剛纔在說什麼呢?”
程文旭笑了起來:“我剛跟郭天在說呢,我們系出了件好玩的事情。我們班來了個插班生,今天正在系辦那邊報名。估計明後天就要開始跟着上課了。”
都開學這麼久了,突然來個插班生,的確有點奇怪,但也遠稱不上“好玩”啊。
程文旭看出了他的表情,神秘兮兮地笑着說:“這可不是個普通的插班生。我們班有人看見他了,回來說他肯定六十多歲了,一臉的皺紋。這個年紀還來上大學,還上化學系,很奇怪吧!”
六十多歲的大學新生,還是化學系的?
這件事的確有點奇怪。但不知道爲什麼,聽說這件事的時候,蘇進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什麼,還沒等他細想,那東西就消失了。
化學系對這個新來的“同學”都很好奇,各種打聽。不過到現在爲止,還沒打聽出什麼內容來。
程文旭他們說了幾句,石永才擡起頭,問道:“你這個地方是怎麼算出來的?”
兩人這才發現電腦後面還坐着個老師,他們馬上閉了嘴。蘇進習以爲常地湊過去,跟他講解了起來,一會兒就把化學系的事情忘掉了。
…………
看完蘇進的方案,石永才彷彿看見了文物修復的另一條路。
國慶這幾天,他被家族召回去,那邊一直要求他退出天工社團,他一直很乾脆地拒絕。但他拒絕的理由,其實只有一部分是因爲天工社團本身,另外還有一大半,是因爲他的性格。
他本來就是家族裡的叛逆者,是那種人家越不讓他做什麼,他就越要堅持做什麼的類型。
他本來就對家族有些不滿,那邊一施壓,他就反彈了。
而現在,他看見蘇進帶着天工社團做出的方案,這才真正重視起了這個團體。
他意識到,蘇進是真正想要把這個社團做起來的。而且,他內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跟他們所學不同的系統,足以支撐起這樣一個團體。
最重要的是,透過這套方案,石永才隱隱有了一種感覺——這條路,比他以前學的那種,更實用、更有效,更適合當前文物修復道路的發展!
第二遍看的時候,他一邊看,一邊還在向蘇進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完全忘記了自己現在還在學生寢室裡。
蘇進向郭天他們抱歉地笑了笑,耐心給他解答。
這份方案從頭到尾都是他主導完成的,每一個細節他都非常清楚,解答得很詳盡。這一次解答他也不是沒有收穫的。
石永纔是正經文修家庭出身,接受的教育相當系統完整。提問的時候,他經常會表露出那邊的思路和想法,蘇進一邊回答,也一邊有所領悟。
而這時候,旁邊的郭天和程文旭都聽呆了。郭天用詭異的目光打量着石永才,質詢地問了一下旁邊一聲不吭,拿着本書在看的方勁鬆。方勁鬆緩緩地點了點頭。
郭天跟程文旭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發現了震驚。
他們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就是國慶之前,傳聞中的那個天工社團的新任指導老師,正經的文修四段!
現在他們看到的是什麼?四段的文物修復師在問蘇進問題,一副請教的樣子?而蘇進一一回答,好像比他還熟練!
我靠,真的假的……這個時候,郭天和程文旭也感受到了前幾天,天工社團的那種不可思議的震驚感!
石永才問完了一遍,想了想,又準備重頭翻起,再看第三遍。
蘇進無奈地笑了起來,他站起來道:“石老師,這份資料本來就是帶回來給你的,你還是拿回去看吧。”
石永才這才恍然大悟,他擡頭看了一眼窗外,道:“啊,天都黑了啊……”
蘇進無奈地搖頭:“早就黑了,現在都快十點了。”
石永纔看了一眼時間,果然是。他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幾個小時就已經過去了。
“媽的,時間過得太快了……”他嘀咕了一聲,拿起資料向蘇進揮了揮,“行吧,我拿回去吧,還有問題的話……”
“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蘇進笑了笑,送他出門,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情……”
石永才的心神還沉浸在那份方案裡,有點心不在焉:“什麼?”
蘇進道:“天工社團接下來的活動,需要一間教室……”
石永才滿口答應:“行,交給我,我去辦!”
他突然換了個表情,轉向蘇進,鄭重其事地道:“你放心,有事儘管交給我,我能辦的,一定全力以赴!”
…………
石永才這樣說的時候,蘇進就有了一些隱約的預感,果然第二天上午第一節課還沒下,石永才就找到他,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教室沒能拿到。”
一大早,石永才就以指導老師的身份,去社團活動辦公室申請教室。結果辦公室的負責老師遺憾又堅決地表示,現在學校可以用做活動室的教室,全部都被申請出去了,天工社團暫時申請不到,得再等一段時間。
石永才當時就發了脾氣,對方一直安撫他,但態度仍然非常堅決。
石永才也不是傻的,發完脾氣就知道這事不對勁了。
沒教室了?簡直笑話。
天工社團這麼小一個社團,連老師也就七個人,隨便一間普通教室就能塞得下,怎麼可能騰不出來?
辦公室老師一再強調社團活動室和普通教室的區別,在他看來純粹只是找藉口而已。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給天工社團下絆子!
至於爲什麼下絆子……石永才輕輕吐出一口煙,垂下眼睛道:“看來還是我給社團拖後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