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蠶娘悠悠醒轉,見牀邊坐着一人,嚇得忙捂緊被子。
昨夜餘大友記掛鎮江府安危,已率兵回衛所。錢進見蠶娘昏倒,家中又遭逢鉅變,生怕她想不開尋短見,便在她房間守了一夜。本來這兩天也沒怎麼睡覺,此刻早已支撐不住,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見她醒來,錢進柔聲說道:“你醒了啊?”
蠶娘見是救命恩人,又想到自己親人慘死的事,眼淚忍不住簌簌的流下來。
“罪魁禍首已全部伏誅,逝者已安息,蠶娘你也可以告慰親人了。”錢進安慰道。
“可憐我的小石頭……他才兩歲多……這些賊人怎麼下得去手啊……”蠶娘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錢進不怎麼會安慰人,此時也是束手無策,只能仰天長嘆。
盞茶功夫後,蠶娘已停止哭泣,婉轉說道:“恩公,還請你迴避一下,我需要梳洗一番……”
錢進以爲她要支開自己尋短見,於是說道:“生命可貴,蠶娘切莫想不開呀。”
蠶娘正色說道:“恩公,我們鄉下人都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替我報了大仇,我還沒來得及報恩,怎可輕易死去。現在村裡只剩我一個人口,我要代全村人而活,日後也好看着那些賊人全部覆滅。”
錢進目露驚異之色。沒想到這蠶娘倒是有些見識,自己先前的擔憂倒是有些多餘了。細想一下,她一個只會騎牛的人,居然能騎着二丫一直堅持到鎮江府,也是堅忍之輩。於是他退出房間,自去找了些冷水洗漱一番。
二丫見錢進出來,早已迫不及待的迎過來,一個勁的咧嘴‘笑’。錢進於是把之前還剩下的蘿蔔全部餵給他,又餵了些精糧和清水。二丫吃飽喝足,便自己在村裡面溜達去了。
蠶娘洗簌完畢,又去村裡抓了只雞殺了。
那些倭寇逗留之際,連帶着把村裡的豬和雞鴨全部給禍害了,這隻雞估計也是跑到後山才躲過一劫。一大早施施然的從山裡面出來,哪知又成了錢進和蠶孃的腹中餐。
待錢進吃飽喝足,蠶娘撲通一聲跪下,口中說道:“恩公,蠶娘現在無依無靠,還求恩公收留。”
“你孃家人不能收留你嗎?”
“恩公有所不知,我自幼便到了桑木村當童養媳,嫁出去的女子便如潑出去的水。再說孃家並不富裕,肯定是回不去的……”
錢進也是面有難色。昨夜餘大友要他收留蠶娘時,他確實動了惻隱之心。若是他並不急着趕考,倒是可以把她送到平昌府外公家裡,日後跟着母親也還方便。只是,現已經快十一月份了,到京都估計還得走兩個多月時間。若再往返江西一趟,此次趕考恐怕有些夠嗆。
蠶娘見錢進遲疑,便一字一句的說道:“恩公前日救我於倒懸,現如今又不管不顧,當日還不如讓蠶娘死在倭寇手中……”
錢進聽了有些汗顏。陳國果然多烈女,自己若真的不管不顧,只怕又要多一條人命。於是連忙解釋道:“姑娘有所誤會,我此次要去往京城趕考,你跟着我只怕有些不便。”
蠶娘見錢進口氣鬆動,喜道:“恩公原來還是位老爺,您放心,蠶娘洗衣做飯樣樣做得。”
錢進見她態度堅決,心說自己一個大男人還這麼婆媽,說到底還是怕別人閒言碎語,比不得人家一個弱女子。略微一思忖後他便說道:“帶你去京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路途遙遠,蠶娘你可吃得消……”
“多謝恩公……蠶娘並不怕吃苦。”蠶娘聽了喜不自禁,又拿衣袖將眼淚擦淨。
錢進將她扶起,用衣袖幫她擦了下淚痕,柔聲說道:“我過了冬至便十六,日後你我姐弟相稱吧。”
“使不得……使不得,恩公是老爺……要折煞蠶娘了。”蠶娘慌道。
“在我這裡,人人都是平等的。日後,切莫再提‘老爺’這兩個字。”錢進盯着她眼睛仔細說道。
蠶娘早已驚得張大了嘴巴。她從小到大都覺得官老爺是高高在上的,周圍的人也是這麼認爲。今日聽得錢進說出‘人人平等’這種驚世駭俗的話,一時還接受不了。
錢進也不期望她現在就能理解。他見蠶娘碗裡的飯還沒怎麼動過,便給她夾了幾塊雞肉,說道:“去京城還有很遠,你不吃飯哪有力氣趕路。以後不要講這些虛禮,要吃飯就一起吃。”
蠶娘差點又掉下眼淚來,不過這次是感動的。她當了十幾年的童養媳,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家裡才正眼瞧她。與錢進認識才兩日,卻待她勝似親人。
錢進見狀忙走出了房門。只怕他繼續呆在房間裡面的話,蠶娘這飯也不用吃了。
蠶娘用過飯,又炒了一些黃豆和稻米,作爲路上乾糧。剩下的糧食又給二丫餵了一些,其餘的打包作爲二丫路上的精糧。錢進看着二丫嚼得起勁,心說這貨怎麼跟蠶娘一下這麼熟絡,不都說同性相斥嗎?莫非這母馬也跟女人一樣善變。
……
三個月後的一個早晨。
此時日頭已經升起,照在路邊莊稼地裡的白霜上面,泛出一層晶瑩的亮色。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入京的官道上。旁邊則是一書生騎白馬緩緩跟隨。北邊不遠處,京城永定門已經遙遙在望了。
“籲……”,馬車緩緩停住。錢進將銀兩結算給馬伕後,從車上面下來一名女子,還有一男一女兩名孩童。
這名女子便是跟隨錢進出發前往京城的蠶娘。至於那兩名孩童,說來話長。他二人經過山東昌平驛時,見集市一莊稼漢在販賣兒女。一問才得知去年冰雪災害,北方小麥大面積減產,很多人家入不敷出,多有賣兒賣女之事。
蠶娘之前痛失兒子,見那雙孩童寒冷天連鞋都沒穿,當下就心疼得不得了,眼巴巴的拿眼望着錢進。
錢進也是心軟之人,見那雙孩童也還乖巧,若賣到別的人家多半是爲奴爲婢,便點頭同意了。於是錢進就近請了中人,錢進與那莊稼漢簽字畫押之後,那對孩童便一起到了京城。
一行人沿着南北大運河附近官道北行。秋冬季節大運河水位低,不然倒是可以坐船,可以省去車馬顛簸之苦。錢進在山東境內又病了一次,得虧蠶娘細心照顧,又耽擱了六七天,到京城時便已是三個月之後了。
京城有三大城。靠南邊是外城,北邊是內城,內城之中還有皇城。
進了永定門便是外城了。錢進把蠶娘幾人安頓在客棧裡面,自己則去城外轉悠了一圈租了一間四合院。一來,離會試還有半個多月,他想找個清靜地方備考;二來,到京城來一趟不容易,此次不管能否考中,他都準備多住一段時間。
城外的院子很便宜,半年才一吊錢,不過就是沒有城牆保護,算是京郊地區。不過,若是這京郊都不安全,陳國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錢進如是想到。
付了租金之後,他又上街買了些柴米油鹽等生活物資。傍晚的時候他把蠶娘三人接回了住處。
一切都安頓好之後,錢進四仰八叉的躺在牀上,心說總算可以睡個踏實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