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弘遠鏢局回來後,錢進心裡總算放下了幾樁心事。
倭寇之害始終如高懸之劍,不知道何時就會落下。早點把家人接到京城,他就沒了後顧之憂,以後做事也爽利一些。
這次順帶着跟弘遠鏢局扯上了關係,以後有什麼財貨需要運送的話,就可以委託鏢局。至於雲三娘那裡,雖然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雲老爺子詢問,但看情形暫時應該是無事的,頂多是被關起來了而已。
…………
用過午飯之後,錢進跟蠶娘說了聲便出了四合院。
來京城三個多月了,他一直沒有去拜會李首輔。倒不是他不上心,只是科舉沒有放榜之前他冒冒然上門,容易給人留下口實。這次他已經中了狀元,底氣也足了,再者陛下又沒召見分派事務,他若再不去拜訪就顯得有些無禮了。
做陳國的官員是一個苦差,沒有休假。每天天麻麻亮,京城的大員們就得在承天門外等候朝會,無論颳風下雨都是如此。
即便作爲內閣首輔,也沒有例外。除去朝會,他還要處理陳國各地官員的奏章。
先帝在位時,內閣只有建言之責,處理政事最終還是得落在六部。十八學士案之後,李首輔撥亂反正,將閹黨一併剪除,自此在朝中聲望無與倫比。後來,先帝體弱多病,處理政事都問李首輔的意見,這內閣的地位便逐漸凌駕於六部之上了。
坊間有童謠雲:
皇帝坐中宮,坐擁天下民;
首輔領六部,票擬呈天子。
公公執硃筆,批紅旨意出。
這‘票擬’說的便是指首輔給官員們的奏章所作的背書,多是些建言獻策。皇帝接到這些奏章後,一般都是口授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批覆。
因爲劉軒一黨禍害之深,皇帝和大臣對太監們都很忌憚,這司禮監的地位便江河日下,李首輔的票擬便相當於最終意見。尤其是仁武皇帝即位後,李首輔受封太傅,位列三公,地位更是空前。
…………
約摸一個時辰後,錢進到了李府。
這裡是一處依山傍水的所在,地處內城西邊的小時雍坊,院子側對面便是內城最大的湖泊——太液池,院子後面則是一處小山,上面長滿了長青樹木。
再看那所宅院,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兩個碩大的石獅子,三級漢白玉砌成的臺階上面,四根楠木圓柱支撐起一座檐角飛立的木製門樓。門樓兩側延伸出去,全部是青磚砌成的高牆。門樓上方橫着一塊木製匾額,上面寫着‘李府’兩個狂草大字。門樓中間則是一道高約三米的硃紅大門,此刻正緊閉着,上面鑲滿了銅釘,還有兩個銅質的門環。
錢進整了下衣衫,拉住門上的銅環輕輕的叩了幾下。不一會兒,側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中年管事。
那名管事打量了一下錢進,問道:“你有何事?”
錢進直接表明來意,拱手說道:“鄙人觀海城錢進,奉天正公之命特來拜見首輔,煩請通報一聲。”
中年管事聽得天正公之名,又將錢進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道:“公子來得早了點,首輔此刻應該還在文淵閣理事,往常都是晚飯時候纔會回來。左右也是要等,不如隨我去東書房吧。”
錢進連忙謝過,便隨他從側門進了院子。京城多高門大院,稍微上了點品級的官員府邸平常是不會開中門的,除非來了貴客。算上天正公與首輔的私交,錢進也只是個後輩,中年管事也做不了主開中門。
穿過兩道內門,繞過一道影壁,眼前是一條廊道直通向庭院深處,廊道兩側錯落有致的佈局着十幾座各式廂房、樓閣,間歇處巧妙的堆疊着幾座假山,假山周圍種了些奇花異草。路上偶爾有幾名僕人經過,皆斂聲靜氣,垂首側立。
看這佈局,應該是典型的江南庭院風格了,講究的便是‘庭院深深,寧靜致遠’。
與李府相比,錢進感覺外公那座院子不論從規模、佈置都差了不止十條街。估計只有徐寶祿那所官邸可以與之媲美。可這裡是京城,比不得廣東地多,要在京城弄這麼大一所宅院,非底蘊深厚者不能爲之。
中年管事引錢進在東書房落座,又吩咐僕婦看茶。左右無事,錢進便與他東拉西扯一番。
原來這名僕人也姓李,跟了首輔有十來年了,算是李首輔的遠方親戚。李首輔的子嗣都在蘇州老家,這座院子的大小事務俱由他照料。
恰在這時,院子深處隱隱飄來絲竹之聲,還有一些女子的嬉笑聲,錢進不由奇道:“家中莫非有戲班不成?”
那李管事笑而不語,只說有事搖鈴便可,便告了個罪退了出去。
錢進見身前黃梨木茶几上倒扣着一隻銅鈴,便拿起來把玩了一下,不一會就覺得有些索然無味,於是起身在書房踱了起來。
這間東書房應該是首輔平時會客看書的地方。正牆上掛着一副山水畫,畫的便是一隻吊睛白額猛虎正從一座高崗上下來,因爲太逼真的緣故,似乎下一刻那隻猛虎便會從畫上躍出。
錢進只盯着那一副畫看了幾息,便生出觸目驚心的感覺。陳國山水畫最忌諱的便是畫猛虎下山,暗喻“虎落平陽”。李首輔博古通今,按理說這麼淺顯的道理他肯定是懂的,不知道其意何在。
拋開這些思緒,錢進見書房裡面還有一道屏風,於是忍不住走了過去。一看才發現這裡面擺的全是書,細數一下有二十四櫥,每一櫥又分爲上中下三層。
錢進在書架之間轉了一圈,便抽了本《二妖傳》讀了起來。讀了一會覺得故事還挺有趣,便索性拿起書到外間端詳。
晚間時分,錢進聽得門口有說話聲傳來,便起身豎起耳朵聽着。只聽得一陣略有些虛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約摸十幾息後,一位鬚眉皆白的老者着一身朝服出現在了東書房門口,正是首輔李世簡。
李首輔打量了一下錢進,又掃了眼他手中那本書,笑道:“怎麼樣,我這裡的書還看得吧?”
“首輔藏書之豐,種類之多,晚輩佩服。”錢進答道。
“你剛中了新科狀元,想必讀書也不少。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李首輔笑道。
錢進聽了這話一時有些措手不及。他是個實用主義者,書非用不讀也,這些年琢磨得最多的便是科舉參考書目,跟一代大儒比博覽羣書,他還沒自負到這種程度,於是躬身說道:“首輔學識淵博,晚輩自愧不如。”
李首輔笑而不語,走到正中一張太師椅跟前,輕輕彈了彈虎皮靠墊上的灰塵,然後一屁股坐下。可能太師椅過於寬大,李首輔坐上去後,倒像是把整個身體都藏進了椅子裡面。
李管事從門外端上來兩杯茶,做了個揖便退去。李首輔端起茶杯聞了聞,說道:“我也不佔你一個晚輩的便宜。這樣吧,我剛剛看你在讀《二妖傳》,便以這本書爲題,你只需隨便讀一句,我便接下一句,接不上來算我輸。如何?”
錢進不由瞄了眼手中那本書。裡面講的是狐妖甲和狐妖乙作亂,恰逢一書生趕考經過狐妖的山洞,便被擄了進去,日日宣yin。後來兩隻狐妖因爭搶書生產生嫌隙,被書生尋了個機會逃了出去。
可能因爲最近看得少的緣故,錢進從書房剛拿起這本書時上面還沾了好些灰塵,想必李首輔也有段日子沒看了。於是他從正中間挑了一句念道:“如意君安樂否?”這句話是狐妖甲問狐妖乙,那名書生是否安在。
李首輔略微一沉思,便笑道:“可是‘竊已啖之矣’?”這‘竊已啖之矣’說的便是狐妖乙爲了將書生佔爲己有,便對狐妖甲撒了個謊說書生已經被它吃了。
錢進暗暗乍舌。這本書他今天看了一遍,裡面的內容頂多能記得個大概。而李首輔已經六十多歲年紀,每天還要處理這麼多政事,卻能一字不差的記下來,當真是記憶超羣之人。於是拱手說道:“首輔博古通今,晚輩佩服。”
李首輔抿了口茶,笑道:“你做的文章我看過,才氣是有的。只是年輕人心氣傲,又缺乏些韌勁。若是沾沾自喜,只怕以後也要‘泯然衆人矣’。”
“多謝首輔提點。”錢進躬身答道。
“先去用飯吧。文老爺子也好久沒來書信了,等用過飯你再跟我細說一下。”
錢進依言,便由李管事引着去了後院一座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