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大的控制慾、詳盡的信息收集癖好……你做得很好。但是之後,你能解開更深層的謎題嗎?路夢瑤再一次審視着蘇荊,檢視着這個很有可能第一次“擊敗”自己的人。
只要你瞭解了一個人,那麼就能擊敗他。她一直如此相信。瞭解一個人,知曉他的弱點,那麼一切都將暴露在她的眼前。就像是建築精巧的模型,只需要找到那個正確的地方,輕輕一推……
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爲什麼你要收集這麼多人的信息?”蘇荊眺望着遠方的校舍,“爲什麼?窺私癖好?還是控制慾?我結合了你的日常行爲進行猜想。然後認爲,你表現出的一切都太過於刻意了。”
“…………抱歉,你說什麼?”路夢瑤瞳孔不引人注意地微縮了一下。
“我說,你的表現太過刻意了。我的意思是,這一切精準而規律的生活習慣和完美無缺的表現……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想僞裝出一個正常人的形象,那麼這樣的僞裝——太簡單了。可以騙過粗心大意的人,但是對於一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來說,你的僞裝就過於簡單了。當然了,現在把自己包裹在僞裝下的人很多,但是沒有哪個人會僞裝得像你這樣——我覺得應該用‘精準’這個詞。那些定時發佈的人人內容、模式化的行爲程式、以及最誇張的,每一次都一模一樣的成績名次!太明顯了!所以,我在猜測。從你表現出的形象來看,在常人眼裡毫無異常。但是在某些……更聰明一些的人眼中,你就像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物體一樣引人注目。所以我大膽地揣測。你是在篩選。你在尋找某些……”
“能力與我相當的人。”路夢瑤替他補充道,“至少是有着基本觀察能力的人。當然,大部分時間這種搜查的結果都很令我失望。”
“的確如此。”蘇荊點點頭,“然後我開始思考,爲什麼你要尋找高智能的人,你需要物以類聚的朋友嗎?或者說你在尋找幫手?然後我再將你那本保管得很不謹慎的日記本結合起來……我猜測,你的筆記本電腦一定有密碼,而且裡面有另一套備份資料,而且這也同樣也是你的第二個謎題吧。”
“……在你的口中。我聽上去就像是一個妄想狂。”路夢瑤抿起嘴脣,“做這種事有什麼好處?我瘋了嗎?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謎題,然後在自己的身邊尋找一個福爾摩斯?我腦子有問題嗎?”
“剛纔我一直在想,爲什麼你要做這種事?那個記載着人際關係網絡的筆記本,它對你有什麼用?並不是說它可以帶來什麼利益,而是說從總體的角度上來看……它能夠爲你帶來什麼?答案很簡單:給你帶來優勢。你在每一個人的欄目下都標註了其弱點所在,這麼一大本筆記本,你絕不是單純地製作出一個誘餌,我可以確認。你的確在那本筆記本上投注了足夠多的經歷。也就是說……我認爲……”
說到了一半,蘇荊突然停口,他審視地注視着對方,就像是一個出招了一半的人突然收回手中的劍。
“繼續說啊。”路夢瑤側頭盯着他。身體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前傾。高層天台上的風嗚嗚地吹着,爲這不自然的間隔填補了背景的音樂。
蘇荊盯着她的表情,觀察着她的細微反應。一字一句地說:
“你在……引誘那些人。那些有着足夠智力和好奇心的人。而你真正的目的是爲了……擊敗他們,在智力的較量上。”
“………”路夢瑤的雙脣緊緊抿在一起。她的表情以一種極爲微妙的方式變化着。
蘇荊眯起眼睛,做出了總結。“恕我直言,這聽上去太……傻了。你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在十分隱晦地釣那可能不存在的魚,然後再一個個地打敗他們,以此獲得智力上的優越感……這聽上去可不是神經正常的人會做的事。”
“是啊。”路夢瑤調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姿勢,情不自禁翻了個白眼,攤開了自己的雙手,“我的意思是……通過收集情報來試着掌握他人,這不是每一個擁有足夠判斷分析能力的人都會做的事嗎?而你這個真正腦袋不正常的人卻把這說成是什麼尋找對手——你的大腦回路是怎麼生長的?”
“是因爲你書櫃上的書。”蘇荊拿出手機,調到了拍照模式,把裡面的相片調了出來,“我看了一下書櫃上所有的書本。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阿加莎克里斯蒂、松本清張、江戶川亂步、愛倫坡……你對自己的偵探小說癖好倒是毫不掩飾。我把那些書抽出來看了一下翻閱的痕跡,以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頁角磨損最嚴重,而其中被翻閱最多的章節,你猜一猜是什麼?”
“…………《最後一案》。”
路夢瑤微微嘆了口氣。
“是的。福爾摩斯和他的宿敵,莫里亞蒂教授一起墜入了瀑布下的深淵。你不應該把自己的喜好暴露在一個具有判斷力的人面前。”蘇荊冷靜地俯視着她,“所以,我的結論很清楚。在你正常人的表面之下,是一個推理小說中毒患者,並且你在日常生活中腦力過剩的同時,試圖以自己的智力去在現實中重現這些故事中的虛構偵探——或許這個傾向連你自己都不大清楚,你以爲你在收集他人的信息,但是其實你只不過是在向你想象中的對手展示你的智力——在這種狂熱的推動下,你在尋找一個又一個足夠擔當你敵人的角色,並且想通過打敗他們來證明自己。就像福爾摩斯不能缺少莫里亞蒂教授,或者反過來說。莫里亞蒂教授不能缺少福爾摩斯一樣。不得不說,在正常人的外表下。你也只不過是個自我中心的妄想狂罷了。”
路夢瑤無意識地摸出一根菸來塞到嘴裡,雙手有些發抖地點燃了。她的表情不知道該說是恐懼還是麻木。顯得有些蒼白。
“在沒有常人觀察的時候,你就會不自覺地顯露出你這種角色扮演的傾向,比如說福爾摩斯的菸斗——以女士煙代替。我記得你偶爾還會戴一頂格子帽出現在公衆場合。就算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對虛擬角色的崇拜令你在自己心裡製造出了一個新的人格——我不得不說,過剩的腦力對你這個年紀的女生來說是一種會遏制心理髮育的因素。看看你寫的那些筆記,自我中心、居高臨下、自以爲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邪惡人物……太幼稚了。”
“我們換個話題……”不停吸着煙的女人低垂下頭,小聲地說。
“讓我想一想,什麼樣的人會因爲喜歡故事中的角色而給自己構建出一個虛擬人格呢?啊,當然了。答案顯而易見。那些自卑、不幸、擁有着悲慘童年的人……他們喜歡逃避不幸的現實,然後想象出一個堅固的人格,一個充滿魅力的人格,然後鑽進去,以此從現實世界中逃開……你覺得身邊的這些愚蠢的人類實在是太煩了,而自己的智力和觀察力是他們一輩子也望塵莫及的。你閱讀着書中的偵探故事,幻想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強大而狡猾的充滿魅力角色,你認爲自己的智力有資格去扮演這樣的人物,有能力凌駕於這些凡人之上。把原先這個平凡的路夢瑤遠遠甩開——這些都是我的推斷,但是看你的表情……似乎我猜對了?”
蘇荊冷酷地繼續陳述,而對面的路夢瑤已經把腰彎了下去,她深深地把腰彎了下去。不是在向他鞠躬,而是試圖抱住自己的頭,又在同時試圖讓自己的雙腿保持站立。
“……至少你的筆記本里有一件事沒有說錯。想要引導一個自以爲離經叛道的人。只要挑逗他們的自尊心,讓他們沉浸在自己與衆不同的幻想裡就夠了。而想要擊垮一個這樣的人。只需要告訴他們事實的真相:他們並不是如他們想象中的那麼了不起,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蘇荊發出了最後一擊。他滿意地看着對方搖搖欲墜地站在面前。正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想,人類的心靈是如此的脆弱。只要找到那個支點,然後輕輕一推……嘩啦。這個幾分鐘前還自信滿滿的聰明姑娘現在已經接近崩潰了,這也許應該歸功於自己的天賦,但是更多效果還是因爲自己找對了推動的地方。對方想做到的事其實和自己是一樣的,從心靈上擊潰對方,但是……自己比她更有經驗。
蘇荊抽了抽鼻子,眼神一瞬間有些迷醉。
這就是世間最高的權力感——徹底玩弄他人的心靈。把一整個鮮活的生命握在手中,肆意改變它的走向。不怪她追求這種快樂,自己早已飽嘗這碩果的甜美。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內,蘇荊有自信徹底擊垮她,但是……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路夢瑤無力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勢。十幾秒鐘後,她用袖子捂住臉,發出了無聲的哭泣。在抽噎了幾下後,她哽咽着說:“……走吧!……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長久地沉默,接着一隻強有力的手把她扶了起來。
蘇荊掰開她抹着眼淚的手,仔細地把眼淚擦乾淨。他略微帶着些調侃地說:“這麼快就屈服了?我還在等着你出招呢。”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麼?”蘇荊的眉毛皺成了一團,露出了一個開心到有些不正常的笑容,“我只不過是在自己的回合發動了攻擊技能罷了。幻想人格怎麼了?在我目前所遇見的人裡,你的智力無人可以比擬。能夠從日常接觸中讀出這麼多細微的信息,就算是福爾摩斯真的出現在現實世界中也未必能夠比你做得更好……喂,我的朋友,你原來這麼不自信的嗎?在我身邊的友人中好不容易出現了這麼有趣的人,你可不可以繼續把這個角色扮演下去?繼續啊,你一定還準備了許多對付我的招數吧,我還興致勃勃地等着呢。”
路夢瑤撐着自己的膝蓋,站在地上深呼吸了好久,就在蘇荊以爲她可能要在這裡站上一下午的時候,這個比他還大一歲的十九歲大學女生直起了腰。
“天哪……我剛纔是中了什麼邪……”路夢瑤晃着自己的頭,輕輕按着自己的額角,“爲什麼……你一開始長篇大論,我就情不自禁地開始相信你說的話了?我……我好像被你洗腦了一樣,越聽越覺得……我好像就是你口中說的那種人?明明我一開始的想法並不是那樣……”
蘇荊無聲地笑了一下,說:“因爲我沒說錯啊,你本來就是那種人,只不過我引導你重新認識、看清了自己。”
“呼……”她又深呼了一口氣,眼神重新堅定起來,她挺直了自己的脊背,直面蘇荊的眼神,“別妄想擾亂我的心智。現在是我的回合了。你這條狡猾的毒蛇。我承認我低估了你,但是……現在,接受我的挑戰吧。”
“很好,我等待此刻多時了。”蘇荊沉着地笑道,“如你所推斷的,站在你面前的人同樣有着精神上的一些……小問題。每天都行走在死寂和無聊的犯罪邊緣,尋求着能帶來一點精神刺激的東西。說句實話,如果不是你的出現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可能真的要找個地方自殺。來吧,你的回合。”
“……我們來玩一個遊戲。當然,有賭注的遊戲。”路夢瑤說。
“賭什麼?”蘇荊揚起眉毛。
“賭命。你如果輸了,就從這裡跳下去。”路夢瑤的眸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天台頂上有一陣小風吹過,將她的衣角吹起。而在她的對面,長髮的男生雙手合十,露出了那種遇到新鮮玩具的歡快笑容。
之後,一次決定生死勝負的賭局就在天台上完成了。
當晚,路夢瑤和蘇荊去旅館開了房。
第二天早上凌晨五點的時候,二人在旅館的浴室裡打了一架。互相撕咬的結局是蘇荊不得不去醫院把自己的腦袋包紮一下。
這就是蘇荊和路夢瑤第一次真正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