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好琴,左師公子的手指纖長如女子,調琴動作嫺熟,一看便知功力非淺。
只見他雙手輕輕按住琴絃,緩緩一撥,一縷秋水般的音階響起。
一衆賓客原本不安的眼神因這琴聲而變得柔和起來。
李天羽聽得絃音,心中一動,又是一副特效琴,莫非世界的琴都具有這種效果?
左師公子停住手上的動作,緩緩說道:“今日在下與李兄比試琴藝,座諸位中若有深諳此道之人,還請與我二人做個見證,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沒有,沒有!”衆人趕忙回話,一位看起來年紀稍大的男子高聲說道:“今日能見證左師公子的琴藝,實乃三生有幸。此等美事求之不得,豈敢心存異議。”
左師公子微微頷首,一邊不慌不忙地調琴,一邊說道:“聽聞年前在攬月樓中曾出現過一位神秘的樂器大師,以一曲前所未有的《笑傲江湖曲》技驚四座,在下雖然未能親耳聆聽,卻是有幸從蘇清風姑娘那裡學得一二。”
說道此處,左師公子忽然擡頭看着李天羽,說道:“今晚,在下便借這首《笑傲江湖曲》向李兄請教。”
李天羽有一種想噴飯的感覺,左師公子所言的神秘樂器大師不就是自己嗎?對方如此推崇自己搞的他有點不好意思。
左師公子並不知李天羽的心理活動,琴聲緩緩響起,船艙寂靜下來。
片刻之後,笑傲江湖曲的豪邁將衆人的情緒牽引起來,所有人的眼神都開始發生變化,有人眼中放出神采奕奕的光芒,有人閉上雙眼不知在想什麼,有人緊握雙拳面露堅毅的神情,還有人面無表情。
幾分鐘後,樂曲到了中段,衆人的情緒也達到高點。
在場江湖中人不在少數,即便是那些員外身份的中老年人,年輕時也少不得在江湖上走動過,左師公子的樂曲勾起了衆人的回憶和遐想,將衆人拉入了笑傲江湖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曲調並不長,很快第一段終了。
衆人還未從沉寂中清醒,第二段的歌詞被左師公子唱了出來。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兩個明眸皓齒的公子哥眼中帶着讚賞,其中一人說道:“詠雪!你覺得這位左師公子技藝如何?”
“小……公子!詠雪以爲左師公子的琴藝已達樂師水準,日後若是不想在墨玉城待了,跟隨公子行走江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嘻嘻!”詠雪嬉笑道。
“胡說!”被稱爲小公子的青年笑罵道:“這左師公子乃是左師家的武學奇才,習武天份絲毫不遜於四大公子,豈會與我等行走江湖。”
“嘿嘿!”詠雪笑道:“如今四大公子已經變成五大了,左師公子今晚的對手李公子便是那第五公子。”
“這李公子似乎比傳說中更不簡單。”小公子的目光在李天羽身上停留了許久。
“當然不簡單,否則怎會得到公子的關注。”詠雪眨了眨着眼睛,一語雙關。
二人對話之間,左師公子的《笑傲江湖曲》演奏結束,船艙內仍在沉寂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發出一聲嘆息,驚醒了這片沉默的小天地。
衆人眼神中的驚歎無法掩飾,有的人彷彿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有的人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上了年紀的人眼中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落寞與嘆息的神色,年輕人也是沉默起來。
這時,不知何人大喊一聲“好!”
隨即掌聲轟鳴。
一人忽然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左師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一曲天外之音,技驚四座,乃是在下畢生所聞之最,稱之神天韻亦不爲過,實在是教人佩服之極啊!”
另一位中年人隨即站起身說道:“我老楊混跡江湖二十多年,進過無數花船樂坊,聽過無數樂曲,迄今爲止仍然是個門外漢,嘿嘿……”
他自嘲一笑,接着道:“也不怕諸位笑話,尋常音樂聽在我老楊耳朵裡都像是對牛彈琴。可是今日,左師公子短短一曲,竟然將我的心神都攝入了這樂曲之中,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裡,將我這二十幾年漂泊江湖的生活體現得淋漓盡致,實在是令我老楊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到這裡,他感嘆道:“恐怕攬月樓那爲神秘大師本人也未必能達到左師公子這般境界,甚至傳說中的聖朝大家蘇夢然姑娘,也未必能強過左師公子。”
此人一番話說完,衆人紛紛附和起來,亂七八糟的讚美之詞毫不吝惜地砸了過來,使得船艙變成了菜市場。
李天羽暗自搖了搖頭,突然有點不想彈奏了。曲高而和寡,眼前這羣馬屁精真的懂音樂嗎?
面對鋪天蓋地的讚美,左師公子並未露出得意之色,反而不自然地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在下有多少水平,自是心中有數,比之夢然大家還存在一定的差距。至於那位神秘大師,傳聞境界在夢然大家之上,在下更是無法相比。”
左師公子有自信和傲氣,但絕不會盲目自大,自己有多少水準心知肚明,演奏方面縱是超常發揮,也要略迅蘇清風一籌,更不用提蘇夢然了。而那位傳說中的神秘大師,據蘇清風評價其水平很可能在蘇夢然之上,他豈敢託大。
角落裡的詠雪翹着小嘴,對身邊的小公子說道:“這左師公子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李天羽的搖頭也有深意,《笑傲江湖曲》本應琴簫合奏才能完美演示,那日他不過牛刀小試,只想過一回癮,不料引起了轟動。
左師公子不明真相,今日選中了這一曲,等於一上來就先輸了半籌。
“在下已獻醜,該李兄了!”左師公子說道。
這時衆人才想起李天羽還未演奏,小公子和詠雪目光早就充滿了期待與好奇,像是在等待奇蹟發生。
二十五絃琴被送到李天羽面前時,嘈雜的船艙逐漸恢復安靜,不消片刻,剩下的幾道細微議論聲也停止下來。
墨玉州位於玉欒王國的南方,在整個天元聖朝也屬於南方。南國的春天通常來的很早,時下雖是年初,但墨玉城中已是百花初綻,一幅水暖風柔的景象。
李天羽坐在窗邊,一擡頭便看見窗外葉空懸掛的滿月,他微微一笑,抱起二十五絃琴走向船頭。
這一舉動令在場一干人等不明所以,左師公子第一個跟上,衆人見此也便不再說什麼,陸續跟着走向船頭。
“他要幹什麼?”詠雪走在最後問道。
“自然是彈琴。”小公子說道。
“可是彈琴爲什麼要去船體呢。”詠雪不解。
“我也不知道。”小公子微微搖頭。
船頭在露天之下,氣氛比船艙嘈雜得多,不遠處的岸邊傳來各種說話聲以及車馬行人路過的亂七八糟聲響混雜在一起,化成一片庸俗的氣息籠罩在衆人心頭。
左師公子第一個皺起了眉頭,陸續走出船艙的衆人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
李天羽彷彿沒有看見衆人的表情,徑直來到船頭的甲板上盤膝而坐,手中的二十五絃琴被他穩穩地放在雙腿上,纔開始不緊不慢地撥絃調音。
左師公子看着李天羽的動作,表情露出一絲凝重。
只有內行才能看懂內行的門道,李天羽只需一個動作,左師公子便知對方造詣不淺。
《春江花月夜》
這是李天羽最偏愛的古曲之一,也是他彈奏次數最多的一首曲子。
原本李天羽並不願意用《春江花月夜》來與人比琴,在他眼中,包括眼前的左師公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資格品評自己這一曲。
但今夜明月高懸,自己又恰好置身於河畔,此番場景恰到好處,勾起了他對家鄉的思念,正好勾起了他彈奏着一曲的慾望,
在李天羽看來,着一曲並不是與人比試,而是在抒發自己的情感,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再沒有比春江花月夜更合適的曲子。
琴聲初起,衆人仍然皺着眉頭,可是很快這 琴聲彷彿形成了一個領域,將周遭的嘈雜聲盡數排除在了這一片天地之外。
衆人只覺得自己陷入了萬籟俱靜的真空中,只有耳畔的琴聲在飄蕩。
這是什麼樣的境界?左師公子大驚,小公子瞠目,其餘人皆是一片震驚……
李天羽的指尖由緩而疾,快慢交錯,琴聲漸入佳境,衆人也隨着李天羽的琴聲漸漸進入了狀態。
玉帶河的水靜靜流淌,李天羽的琴聲隨着玉帶河的水靜靜流淌着……
或許也可以說是玉帶河的水隨着李天羽的琴聲在靜靜流淌着,令人沉醉其中。
琴聲與流水交匯在了一起,在衆人的腦海中交融,這一刻幾乎每個人都產生了錯覺,自己到底是在聽琴聲,還是在聽流水聲?抑或是琴聲就是流水,流水就是琴聲!
可是片刻之後衆人又發現自己的感官並不正確,琴聲不僅是流水,還是遙不可及的蒼穹,還是千古不變的明月,還是一去不返的光陰,還是凋零又盛開的鮮花,還是周而復始的輪迴……
以及無窮無盡的歲月!
寂靜!
周遭的一切都脫離了現實,似乎這裡並不是顯示的世界,而是仙幻魔境,是百花盛開的空中樓閣,是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是兒時最純潔最天真的夢……
沒有小販的叫賣聲,沒有行人的交談聲,沒有車馬的轉輪聲,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音,甚至沒有自己的呼吸聲。
每個人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來到了一幅畫中,這幅畫中除了自己,還有美到極致的景象和震顫心靈的仙音,這一切的一切交織在一起,簡單又複雜,虛幻又真實,令人流連忘返,如癡如醉。
如果給這幅畫一個名字,五個字恰到好處——
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