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從小就不是多溫順的孩子,他本來就滿心不安,哪裡還忍得了父親這莫名其妙的兩巴掌?他直起身子,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腰,趕緊快走兩步跟上了江文濤的步伐。
“爸,你剛纔打我那兩下,也算是出氣了吧?”江洋着急地追問,“這是怎麼回事兒啊,媽怎麼這麼晚沒回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啊……”
“啪!”江洋的話語,被江文濤今晚甩過來的第三個巴掌毫不留情地打斷。
江洋徹底惱了:“你連事兒都說不明白,就知道打我!你不爽就繼續打啊,打啊!”
“你懂個屁!”江文濤終於開口,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卻還是可以清楚地從中聽出一些複雜的情緒,比如震怒,比如哀愁,比如無可奈何。
“是!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江洋扯着嗓子吼着,“你和媽懂得都多,但是到頭來,她不回家你還不是隻能拿我出氣?!”
江文濤指着江洋的鼻子罵道:“你丫再敢提你媽信不信我抽死你!”
江洋一怔,低聲問道:“媽到底怎麼了?”
“死了。”江文濤酒氣橫生地吐出兩個字,轉身就走。
江洋死死地扯住父親的一角,嘴脣不住地顫抖:“你說什麼?這、這怎麼可能?”
江文濤用力掙開兒子的手,喃喃着繼續往臥室走:“她啊,跟個狗崽子跑了!知道麼,跑了,還不如死了好呢,不如死了好……”
臥室門緊緊關上,客廳裡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只留下江洋一人,呆坐到天明。
他不傻,自然聽得出父親話裡的意思——母親跟別的男人跑了,丟下他們父子二人,就這麼跑了。
江洋其實並不相信母親會做出這種事,至少在這個夜晚他仍然覺得,父親除了有時候跟朋友一起喝酒回家太晚,總的來說還算是個不錯的男人。所以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否認事實,不論那看起來如何清晰,都全部否定。他堅信,母親不會就這麼棄他們而去,她沒有理由這樣做。
可是生活的殘忍就在於,它由不得選擇,比如
在這間事情上,江洋只能默然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
儘管母親的離開是這樣猝不及防,可慢慢的,江洋妥協於現實的狀況,告訴自己她是真的就這麼走了。那個曾經是他母親的女人,連一點點的念想都沒有留在這棟房子,而且,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他其實心裡多少有些不甘心,因此也曾多次試探江文濤,想知道母親爲何離開。直到後來江洋才明白,他能從江文濤那裡得到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脆生生的帶着全部怨氣的巴掌。
自從那個女人從他們的生活裡消失,曾經溫文爾雅、踏踏實實的江文濤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整日整夜地酗酒,再也不顧及公司的死活。喝醉了回到家裡,就對着年少的江洋拳打腳踢,恨不能將心裡所有的怒火都轉化成頑固的力量,擊打那個女人的血脈,讓她離得再遠也跟着兒子一起,感受她所帶給他的生不如死。
起初,江洋會反抗,像個行將死掉的溺水之人,拼盡了全力去反抗那個黑白不分、只知道喝醉了回來揍他的男人。可是漸漸地,他好像也體會到了他的痛苦,那種失去生命裡很重要的情感的痛苦。雖然江文濤失去的是愛情,而江洋失去的是親情,但沒有差別,它們都一樣是刻在心頭的抹不掉的疼痛。
江洋在江文濤越來越頻繁的拳打腳踢中,在滿上傷痕的那段日子裡,忽然就長大了。
他學會了一個詞,叫做“珍惜”。他開始珍惜父親,哪怕他看自己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從前的父愛,只剩下轉嫁給自己的無端仇恨;他開始珍惜這個尚存的家,哪怕它已經變得這樣支離破碎,潦落不堪。
江洋曾天真的以爲,總有一天,他可以成長爲真正的男子漢,不再任由父親打罵,並且可以賺到很多的錢,養活這個可憐的男人,甚至足夠強大到可以逼着他戒掉酗酒的惡習,再給他物色一個溫柔的女人,一家三口還是可以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
可是母親離開半年之後,一個猝然降臨的噩耗,徹底擊碎了他所有的美夢。命運終於讓他明白,所謂的平靜生活,不過是他的一場幻想。
那天
夜裡,他沒再等到爸爸回來,卻等到了陌生人帶來的死亡通知書。
他趕去醫院的時候,那個昨天還狠狠揍了他一頓的男人,已經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
江文濤就像個懦弱的膽小鬼,躲在純白得刺眼的白布下面,連一絲呼吸都不敢有。他終於還是狠心地站在馬路中央,將結束生命的任務交給了一個倒黴的出租車司機,並且留下江洋一個人,去面對這個已然不能更加糟糕的世界。
後來,江洋在親戚的幫助下,將那個可憐的男人下葬,也一併埋葬了自己對生活的希望。
按照江文濤生前立好的遺囑,江氏企業80%的股份都轉到了江洋的名下。也就是因爲這件事,江氏企業的董事會及管理層整日整日愁雲慘淡。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少年董事長對待公司的態度,比他那個剛剛過世的父親還不如。江洋似乎將全部的力氣都花在了仇恨上。
他開始拋棄所謂的“珍惜”,學着憎恨那個狠心拋下他們父子二人、跟一個狗崽子私奔的女人。他開始忘記何謂“未來”,學着憎恨自己。他認定了自己是父母的剋星,bi走了母親,又害死了父親。
從那時候起,他心裡唯獨不憎恨的,就只有他那已經去世的父親。願逝者安息,這大概是存留於江洋心中的、最後一絲與安寧有關的願望。
江洋辦理了退學手續,從此再不與同學和朋友聯絡。
他開始過上前所未有的頹廢生活,從辦公室到公寓,兩點一線,枯燥又單調。
在公司裡的時候,他既不處理事情,也不與人交談。每天從早到晚,江洋都只是默默地坐在董事長辦公室裡,對着窗外發呆。他將公司的大事小情都交由總經理去處理,只等着有什麼重要文件需要簽名,才懶懶地提起筆,歪歪扭扭地簽下“江洋”兩個字,那副漠然的神情彷彿這些合同都與他本人毫無關係。
那個時候,沒有人能從這個少年的眼中看到未來,就連江洋自己也不能。
他原本鮮活而年輕的生命,彷彿一夕之間淪爲一潭死水,從此,再無波瀾壯闊的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