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堂坐北朝南,天南星就懸在那方青雀旗之上。
長亭哭得難以自已,見到陸長英的那一刻,她好像腿都軟了,她好想舒舒服服地躺在牀上睡一覺,什麼也不管,她便只枕在軟枕上睡到個天昏地暗日月同輝,她捂着嘴無意識地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那架輪椅越推越近,她淚眼婆娑地看得越來越清晰。
她的哥哥青衣白衫,立身於輪椅之上,一隻手打在椅背上,一隻手低低垂下。
高飛亮月,陸長英笑得極清雅,就算他跟前滿是血污,就算他的袖子上已被濺上了許多滴紅燦燦的鮮血,就算有人在他眼前被人一刀斃命,他都始終螓首含笑。
“阿嬌,到哥哥這裡來。”
光來了,人的面目清晰了。
陸長英招手示意,看着捂嘴痛哭的幼妹,微仰首,喉結一動,眼眶微紅。
還有人在負隅頑抗,操起大刀在喊打喊殺,可長亭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她跌跌撞撞地朝有光亮的地方跑去,光德堂的將士長劍一揮,又一條命沒了,從死人喉嚨裡濺出一溜的血堪堪要落到長亭的衣衫上。說時遲那時快,長亭被人猛地一拉胳膊當即向後一偏,恰好避開那道血污。
是蒙拓。
長亭仰頭看着蒙拓,一邊哭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然後,然後就記不得還有什麼然後了。
如她所願,她終於可以舒舒服服地,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了。
長亭也記不清她究竟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陸長英吩咐人盡數斬首反賊的指令,“鎮守平成城門的大小官吏全都換掉。參與本次暴亂的斬首示衆,不施連坐之策,只是兒孫不可舉孝廉入官場。圍攻光德堂的兵將,全部斬殺。”
“恐有數百人,大郎君...”
“殺。”
陸長英的聲音冷靜自持,“今夜本該血流成河,流誰的血不是流?”
長亭握緊了手。恍恍惚惚睜開眼睛重而又恍恍惚惚閉上。之後便人事不省了。
長亭也不曉得究竟睡了多久,再睜眼時天還沒亮,幔帳裡只有一盞六角宮燈還亮着。幔帳傾斜而下,乳白色的光不晃眼睛但也不算太照明,手一摸臉,一臉都是汗津津的。再摸額頭,額頭上還蓋着浸了水的帕子。
許是發熱了。
長亭張口想喚人。偏過頭去一瞅,玉娘正趴在牀沿邊上睡得打呼,眯着眼再一看,滿秀在暖閣裡打了地鋪枕頭旁邊還擱了一盆水。銅盆上搭着一隻白帕子,長亭嘖嘖嘴到底沒叫喚出來,哪知這一動渾身更是軟得不得了。喉嚨裡澀呼呼的,一張口乾得不得了。
她多少年沒發過熱了?兩年?還是三年?當初寒冬臘月的在冰河裡浸着。第二天還有力氣拿開水潑人,如今一口氣興奮起來反倒被激得發了熱?
連話兒都還沒跟自家哥哥說上一句,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之下生病臥牀了!?
也真是夠蠢的...
長亭腦子又熱又亂,想東西都覺得一腦門都是糊糊,她睡覺輕,更漏放得離她遠,她就算撐起身來眯起眼睛也瞅不見如今究竟幾刻鐘了,這撐手一折騰反倒叫她喉嚨一癢咳了幾聲,奈何玉娘與滿秀都睡得死沉死沉的,長亭只好憋着咳,一聲咳嗽拖得老長,極爲纏綿悱惻,咳完一聲之後險些喘不上來氣兒。
長亭又渴又咳又腦袋暈,打了牀沿兩下,破釜沉舟想把玉娘叫起來,奈何玉娘睡得我自巍然不動,壓根就不理會她...
長亭只好捂着嘴斷斷續續地咳嗽。
“叩叩叩——”三聲又輕又緩。
長亭以爲自個兒發熱發得聽岔了,哪知一擡頭透過幔帳卻看見窗櫺糊紙上透了個黑影子,長亭一抖再定睛一看,窗櫺關得很嚴實,外面那人想打開卻不得章法,一直在扣扣索索的。
哪裡來的小毛賊!連光德堂都敢闖!
不對...
哪有小毛賊偷東西還興提前敲三下窗板通知一下的啊...
長亭一拍腦門,當真是燒糊氣了!
長亭腦子暈乎乎的,外頭扣扣索索的動靜越發大了,莫不是以爲她被燒死了...長亭咧開嘴笑起來,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來外面還有人呢!長亭一個激靈,趕緊下牀,棉鞋也顧不上套,光着腳丫子便跑到窗戶前頭去,使勁一掰開把窗櫺向上一推,便看見了一身黑衣又一臉慌張的蒙拓——少年郎正好揹着光,黑黢黢的夜,黑黢黢的臉,黑黢黢的衣裳,叫人一點也看不見輪廓。
“...我從外面打不開這扇窗戶...我聽見你先是咳嗽然後就在拍牀板...我想裡面的人恐怕都睡着了吧...”
蒙拓輕咳兩聲,斷斷續續地語無倫次地解釋着。
長亭笑起來,這算什麼解釋啊?
“你怎麼在這兒啊?”
長亭聲音啞啞的。
蒙拓比長亭高出一個頭,他得低一低頭才能在窗戶裡看見長亭的模樣,蒙拓沒先答話,伸出手指來指了指,“你先去把外衫披上...”少年一垂眸,看着白生生的腳丫子,好像是嚇了一大跳,趕忙再道,“還有去把棉鞋套上。”
長亭“哦”了一聲,回過身去趿拉上棉鞋再取下長衫披在肩上,被蒙拓這麼一嚇,又不咳又不軟了,就是腦袋瓜子還暈暈乎乎的。長亭順道斟了兩盞茶,先遞給蒙拓一杯,自個兒再小口小口地喝,喝完了,嗓子不幹了就再問一遍,“你怎麼在這兒呀?哥哥都回來了,你不怕哥哥揪住你啊?”長亭像想起什麼,話趕話,陡低了聲調,“哥哥...哥哥那天晚上是回來了的吧!?不是我燒糊塗了,在夢裡頭夢見了的吧!”
長亭心尖尖一下子就抓緊了!
陸長英的出現確實像個夢似的,是不是她近日來繃得太緊,做夢都夢到自家哥哥回來了?
可千萬別是一場空歡喜啊!
蒙拓咧嘴笑了笑,他想伸手揉小姑娘頭髮很久了,可每回都硬生生地剋制了下來。
“大郎君確實回來了。前日夜裡你一見大郎君就高興暈了,緊跟着就是發高熱,躺牀上睡了一天兩夜了,燒也退不下去,人也叫不醒。你睡了多久,滿秀和胡得玉就有多久沒闔眼,她們如今還在你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