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冷眼旁觀,寺廟還是那個寺廟,漫山遍野鮮活的花兒,暮鼓晨鐘寂靜的人兒,知機善言的住持,極有眼力見的小尼姑...只是坐在這個山澗中推盞吃茶的人已盡數變了。
“總要有個決斷...”
真定大長公主輕聲出言,再重複一遍時語氣多了勸慰和堅定,“郡君必要有個決斷纔好。”
長亭掩眸吃茶。
“說起來這是石家的家事,老身不好貿然出言。可既然郡君同老身說起這件事來,老身便僭越着說兩句話罷。”真定神容未變,語氣卻變得帶了些溫和,“五個指頭有長有短,小拇指能扣琴絃可搭小毫,長的指頭可執劍可揮毫,各司其職,互補互幫。若非要讓小拇指使勁拿刀,恐怕一個拿不住,刀刃便砸在了自個兒的腳背上了。”
真定將茶盅往石桌上一放,目光移開,望向纏綿的青山。
長亭以爲她沉湎在了回憶,哪知未有片刻便又聽真定再言,“八兩的力氣做八兩的力氣。石大人望子成龍,殊不知次子也是兒子,五個指頭在一塊兒才成得了一個手掌,缺了誰都難成事。郡君應當知足,長子朗直,次子能幹,幼子疏朗,都是好孩子...”
長亭看了真定一眼,再望向庾氏,庾氏神色似頗爲動容,聽真定大長公主語氣漸漸緩了下去,語聲沉了沉隨後便道,“我當時便道崔家那樁親事不妥當,奈何刺史勢在必得。”庾氏嘆了嘆,“罷了。兩個兒子放在一塊兒疼,沒道理重了這個薄了那個。”
“是不妥當。”真定斂袖開口,“求娶阿霧便是不妥當,一個妯娌是陸氏女,一個妯娌是崔家女,中間既非長又非幼,夾在中間也難做。更何況庾家姑娘是郡君的孃家人。郡君見孃家人做低俯小。戰戰兢兢行事只有心疼的。老身癡長几十載,便與郡君出個主意。”
庾氏眼神中的亮光轉瞬即逝,長亭卻捕捉到了。
真定笑一笑。“與其求娶長房嫡女叫二郎多想,不如求娶隔房的姑娘。一來崔家受到的爭議更少,崔大家當然會答應更爽快。二來,庾氏也是上了士族譜的。庾家嫡支的姑娘和崔家隔房的女孩,聽上去總沒有太懸殊的差距。無論是二郎還是世人,大概都找不到話來說。”
石猛只是需要一個姓氏而已,所以娶的哪房壓根不重要...
其實長亭曾經惡意揣測,石猛是不是想把士族譜上的姓氏全都攏到石家去?老大娶崔氏。老二娶庾氏,外甥娶陸氏,老三娶誰?陳家排除在外。剛搶了謝家的兒媳婦兒,估計臉皮厚如石猛也沒可能有臉去勾搭謝家...算來算去。老三的婚事大概也不是很容易...嗯,不對,老三如今也不過十來歲,再等個七八年,這片山河是誰顯赫尚且不知呢。
“崔家隔房的姑娘...”庾氏沉吟道,“養在深閨的姑娘家...”庾氏擡眸看向真定大長公主,語氣有些爲難,“石家與崔家不算很相熟,也不知大長公主是否知曉崔家隔房有無待嫁的姑娘?”
得,如今是誰提的主意誰來擔擔子了。
長亭臉色沒動,庾氏這個人...真的很聰明,是真的巧舌如簧。
真定大長公主一笑,眼角的溝壑便逾深了,“崔大家有四子,兩嫡兩庶,嫡長子膝下三女便是阿霽、阿霧與三姑娘,嫡次子女兒也多,夫人生的便有四個,二房嫡長女剛好及笄,性情和婉,相貌端正,柔順不掐尖要強,是個極好的姑娘。”
女人無師自通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當娘,第二件就是做媒。
可長亭很明白真定不是一般的女人,家長裡短雞毛蒜皮,做媒拉縴這些事兒,真定在建康城這樣多年從來未管過,交好的人家三請四請請真定當個掛名媒人,真定一概以守寡之人不吉利推掉了。
如今卻順着庾氏的話說,順着庾氏的思緒走...
庾氏再親幫真定斟了盞茶,“還勞大長公主幫着思量,是小輩兒的罪過...”庾氏話鋒一轉,語氣很謙恭,“我瞧着豫州的梨子個大又甜香,若是能借着陸家的名頭隨我們送到清河去,我私心覺着,這樁婚事大概會容易很多罷。”
梨子...陸家...名頭...借...
長亭埋首心裡笑了一聲。
真定也笑,笑着應了個好,“豫州的梨子出名,回平成了叫白總管幫郡君張羅幾筐,貼個陸家的封條兒,進進出出也好辦事。”
庾氏頓時大喜過望,神容上卻半點都沒顯出來,真真切切地道了一聲謝再將順着話兒說到了別處,“...說起梨子來,冀州有道名菜是梨汁牛肉,牛肉宰成泥,梨子打成汁水和在肉泥裡,拿慢火炙烤,又容易克化又不上火。”
“是嗎?上回去冀州也沒用過,梨子汁是好東西,清熱解膩,又潤肺通氣...”
兩個人皆心照不宣地將話題揭過。
待上馬車反行時,長亭喟嘆一聲,“庾郡君着實是個聰明人,口舌機靈。”一擡眼卻見真定在假寐,手裡數着佛珠,明明手指都在動彈,偏偏不理長亭,長亭便笑着湊近,小聲道,“保不齊庾郡君連崔家的門都沒摸到,如今卻藉着您的名頭,陸家的名頭堂而皇之地去清河求娶了,成了多半好說。若不成,咱們家便成了笑話了。”
真定大長公主都出面撮合了,若崔大家咬死不從,石家的臉面不會丟,陸家的,會。
真定還是不說話,長亭再笑,“照我看,庾郡君有張秦蘇儀之才,既會說話,明裡暗裡與您先拉近距離,距離一近,再想拉遠可就不容易了,再將話頭遞到您嘴巴邊兒,您一旦接了,下頭這事兒再不應便說不過去了。”
兩個兒子,一強一弱,庾氏是,真定更是。
這事兒在真定心裡頭是一根永久無法拔去的刺。
人吧,往往對可惺惺相惜之人理解寬容。
真定就這麼一個弱點,庾氏把握的度卻非常好,多一分就是僭越,少一分卻引不起真定的認同和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