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怎麼瞅出來那起子人是逃奴的?還篤定是北邊藩王那叛王府裡頭的逃奴?”
這太匪夷所思了。
縱算是說薊話、有一日三食的習慣,也沒道理就一口咬定他們是從叛王藩地裡出來的僕從呀,胡玉娘跟在長亭身後,亦步亦趨,攢了一夜想問的話兒,急急慌慌地埋下頭刻意壓低聲音,“還有嶽老三推車上運的藥材是要往哪裡走?帶的這近十個女人又是什麼意思?一路上照料老爺們的衣食?不大可能吧,帶女人走多麻煩呀!”
“我只判定那撥人是逃奴罷了。”
風一下接一下刮在臉上,長亭攏了攏氈帽,“說是薊州叛王符勵的家奴,只是耍詐罷了——尋常的逃奴能有一個銀餅一個人的市價?出來走外城的本來就是將腦袋懸在鐵線上,有的人一輩子也沒看見過一個銀餅,只有爲了足夠多的錢財纔可撩撥他們攪和進渾水的心思。”
“那...一人一銀餅的話是假的?”胡玉娘有些吞吞吐吐。
長亭極鎮定地點了點頭,“嗯,是假的。”
胡玉娘明顯一怔。
“所以...那撥流民...死得太冤枉了....”
胡玉娘極難接受,聲音發抖,“十幾條人命啊...”
是啊,那十幾條人命也被嶽三爺下令剿殺了,一個沒留。
長亭聲音很冷靜,活了十幾年,她從未這樣冷靜過,“你以爲若那撥逃奴得了手,那十幾個流民不會一哄而上趁火打劫嗎?我們身上有米糧有銀兩,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三個小姑娘。三個小姑娘落到一羣惡狼手裡會出什麼事。玉娘,你比我更清楚。”
話頭一頓,眼神望向前方,嶽三爺後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風,長亭未曾壓下語調,輕仰下頜,笑了笑。這纔回答起了一開始的問題,“我不知道嶽三爺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帶了些什麼,準備做些什麼...咱們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無益。昨夜嶽三爺拔刀相助,卻選擇了趕盡殺絕,私心揣測這一則防止暴露行蹤,二則是爲了隱藏實力不留痕跡。那撥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們不死。咱們便身涉險境。”
嶽老三一看便是練家子,她曉得嶽老三聽得見。
她是被嬌養了十幾年,可她到底姓陸,平成陸氏屹立幾百年不倒,總還是有些道理的。往前陸綽教導陸長英這樣說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說好聽些是爲了個禮字兒,說明白了就是爲了自己的命。”
嶽老三沒明着問她的來歷,可長亭要把自己的態度擺到檯面上來,明着告訴嶽老三無需顧忌。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埋頭走了良久忍了忍,終究沒忍下去。輕聲問長亭,“那爲什麼嶽三爺一開始不讓人衝下來救人?”
連胡玉娘都想到了。
長亭沒答話,卻伸出手牽了牽胡玉娘。
決定拿銀錢出來買一樣東西時,總是你看中了這件東西的價值。
決定選這條路向前走時,總是你明白只有順着這條路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長亭摸不清嶽老三出手相救的理由,可她知道。嶽老三在她與胡玉娘身上看到了價值——就在她們三昨夜攪亂氣氛之後。
長亭一擡頭,沒見嶽老三回頭,卻見那少年嶽番回了頭。
少年後背撐着粗麻繩,攢足勁踩在雪裡頭,身形朝前一頂。麻繩便隨之緊繃繃地彈成一條大直線,估摸着是聽見了後頭幾個小姑娘唧唧喳喳說話一直沒停,扭過頭來瞅,沒瞅長亭,眼神直勾勾落在胡玉娘身上,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挑。
雪中,少年,黝黑,挺俊。
一切都蠻美好,可惜這美好沒維持過半刻,嶽番便捂着頭就“哇哇”亂跳起來。
因爲...他頭上捱了一悶棍兒...
“拉車就好好拉車!胡亂朝人小姑娘笑作甚!呸!個小臭流氓痞子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
嶽老三一個飛手翻得極快,反過手又是狠狠一下,叫人看不清動作。
長亭就沒見過這麼罵兒子罵這麼狠的爹...
胡玉娘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這姑娘心寬,一笑過後就忘了將才問了啥。
一行人是趕路趕慣了的,一個上午就翻了個小坡,長亭腳上疼得鑽心,怕是磨破了皮,小長寧一手揪着長亭的衣角,一隻胳膊被胡玉娘架着走,胡玉娘見長亭走得不順暢,有心想幫,可手上騰不出地方來了,便湊過去輕聲告訴長亭,“忍一忍,還好是冬天兒,磨破皮不至於發腫,等咱們歇下來我找東西給你包一包腳,纔好走路。”
長亭笑眯眯地點頭。
誰知晌午沒讓歇,就每人發了兩隻幹饃和一條風乾了的不知道什麼肉的肉乾,長亭就着水喉頭梗着硬吃完了幹饃,三個姑娘都重孝壓身,又將肉條還了回去,“...重孝在身,不食葷腥。”
嶽番嬉皮笑臉地讓她們藏着,“給就拿着!等到了市集看看能不能換根頭繩或者換點兒用的,這比銀錢好使!”再戲謔地打量胡玉娘,“給這位姑娘買點胭脂香膏也不錯嘛,女人總得有個女人樣,別整天拿着匕首嚇唬人。”
這是在記昨兒胡玉娘拿刀對他的仇!
胡玉娘橫看豎看,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不曉得該說啥,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昨夜冒犯了。”長亭笑呵呵地打圓場,“嶽小爺別記阿姐的仇氣。”
一句嶽小爺叫得嶽番嚼着狗尾巴草便洋洋得意起來,再插了袖兜向後走,走到一半折過身來,吊兒郎當擠出個三白眼,“我說,你們當真是姐妹啊?這無論從外貌、腦子、體型上看,都應當是一個傻哥哥,兩個小妹妹呀...”說着便朝後一蹦,笑嘻嘻地往後走。
這嘴毒得喲...
長亭可算是理解爲什麼嶽老三那麼喜歡罵兒子了。
胡玉娘氣得沒法子,把肉條往長亭手裡一塞,牽起小長寧便氣鼓鼓地朝前走。
長亭想一想覺着嶽番說得有道理,便連同胡玉娘那份也揣進了袖兜裡。
嶽老三站在石塊兒上往北邊眺望,高聲鼓舞士氣,“...刮的東北風,北邊山崖積了一層極厚的雪,太容易雪塌了!若今兒個咱們不抓緊走過去,晚上就沒法子到市集喝酒吃肉!”
“老子喝老汪頭的糯米酒!後勁大!”
“啪——”
“你他孃的是誰老子!?”
嶽番捂着腦袋呲牙咧嘴地想哭。
嶽老三說得有道理,雪一崩,就堵在這鐸山裡頭了,沒個三五天出不去,男人嘛一聽喝酒吃肉便氣勢一下子就漲了起來,推車朝前呼呼走得飛快。
長亭卻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嶽老三,他還會看風向?
男人一走快,後頭的女人家便有些跟不住了,小長寧腿短身矮拖着走在最後頭,饒是如此小姑娘也咬着牙一隻腳從雪裡拔出來,再拿一隻腳從雪裡踏進去,卻沒叫半句苦。
胡玉娘想了想,便一個反手將小長寧背到身後,小長寧驚呼一聲,下意識緊緊勾住胡玉孃的脖子。
長亭趕忙讓胡玉娘放下來,“...阿玉你做什麼!快把她放下來!你也累啊!”
胡玉娘憨乎乎地把手背到身後好託着長寧走,滿不在乎,“我累什麼累,說了一家子姐妹,你扛不住就我上,阿寧不是我的妹妹?分個屁的你我呀。”
長亭嗓子眼發酸,邊忍邊點頭。
也不曉得走了有多久,長亭便埋下頭朝前走,將出行的時候還有力氣與玉娘、長寧說幾句嘴,可越到後頭腦子沉甸甸地發暈,腳上腿上的倦怠都跟被火燎過似的,火辣火辣地又酸又痛,車隊的女人過來扶,女人的頭被頭巾包得結結實實的只露了個眼睛出來,長亭卻一眼看見了女人皮手套子後頭露出來的手腕,很是白淨細膩。
長亭眼神一移,這才認真打量起女人的眼睛來,很年輕,如秋水碧波,流轉無痕。
眼睛長得這樣好,別的也不會太醜。
一羣大老爺們送着藥材,外加拖了幾個長相姣好的女人到北邊兒去...長亭當真是沒頭緒了,女人扶的力道很輕,指腹貼衣指尖微微翹起,長亭眼神從那雙手上一掠而過,頷首謝道,“多謝嬸嬸。”
梳了婦人髻,就得喚嬸嬸,這是大晉的規矩。
那女子哧地一笑,眼睛眯得如彎月般,聲音被捂面的頭巾一擋卻也顯得動人清脆,“姑娘喚奴青梢便可。”
有的庶民自稱爲奴,可更多的是家婢僕從自稱奴家...
長亭點點頭,越發摸不清這隊人究竟是要做什麼。
想不通透的憋悶之感簡直讓長亭想再學胡玉娘口口聲聲爆句粗,怪道陸綽曾經評價她,“機敏有餘,決斷不足,卻喜好着眼於細處,忽略大方向,雖善思善想卻常常讓自己陷進去...”
不過父親鐵定沒想到,託她胡思亂想的福,昨兒竟一眼就瞅出那撥逃奴來歷不對!
長亭心下雀躍,卻陡然間低落下去——她再認真地一點一點改掉壞毛病,再努力地成長,可她的父親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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