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殿中省、內侍省、宮官省的人都常在大明宮出入,王昭儀認識的人不少,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消息,昨日薛崇訓在宮中行走時宦官張肖確實跟在左右。王昭儀又託人詢問張肖送東西給李妍兒那件事,也非子虛烏有。
這下她真就懵了,本來落井下石踩人的事兒,自己反倒可能有麻煩了……大明宮人口數萬,人多的地方水就渾,這中間的關係真是錯綜複雜!一般只要跟得勢者、打壓失勢者,就沒人能欺負到你,但是,得與失又豈是定勢?
王昭儀是太上皇以前封的昭儀,名義上屬於嬪妃,實際上這些女人基本沒機會見着皇帝,相當於女官參與管理宮廷事務而已。妃子們的地位多半靠皇帝的寵愛;而王昭儀她們的路子卻和外朝官場一樣,靠各種關係,如果得罪了當權者後果可想而知。
現在薛崇訓可是太平公主跟前最紅的人兒,王昭儀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喜歡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要和親……難道現在已經看上李妍兒了?不然他一個位高權重的王侯沒事大老遠跑去太腋池西岸的冷清之地送只什麼兔子?
想到這個可能,王昭儀是出了一身冷汗,懊悔莫及。這李妍兒姓李,又是個未出閣的小娘,以後前程如何誰說得清楚……萬一她們母女倆有出頭之日,攀上了太平那家子,那翻過手收拾她王昭儀不跟捏死一隻螞蟻似的!
她不敢再猶豫,趕緊放下架子跑去了太腋池西岸再次造訪孫氏,這回態度可是來了個大轉變,一臉的春風就有如這春暖花開的季節。
孫氏依然保持着平靜,並沒有因爲王昭儀忽然對自己好起來就得意忘形,她情知此中關係。
“這些用度的物什您先收下,以後缺什麼只管言語一聲,我招呼下去,沒人敢再爲難您。”王昭儀熱心地指着擡進來的箱子說道。
孫氏忙道:“你太客氣了,我這裡什麼也不缺,東西你還是搬回去吧,心意我收下了。”
王昭儀滿面堆笑,用半開玩笑的口氣道:“您還生我的氣呢?”
孫氏的臉色蒼白,帶着些許憂傷的感覺,依然榮辱不驚地說:“我哪裡有那麼小氣,如果你不介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那您收下我的心意,我這心裡才踏實呢。”
孫氏面有難色,昨日爲了脫困便把薛崇訓的名頭搬出來嚇了嚇這惡女人,卻不料又有了新麻煩……現在她對你是很好,但哪天形勢一變,她會不會又要來找回面子?難纏便是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自己並不想招惹誰得罪誰,可麻煩會自己找不上門來!
這些所謂的“好心”孫氏堅決不能收,她這人不願生事,平日對人也和氣,可也是個倔性子,定了主意便堅持到底。那王昭儀也是無法,只得悻悻走了。
……
薛崇訓自己倒沒想到,不過送了一隻小小的兔子,會惹來如此多事。他很快就把這事兒給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了和宇文姬約定好的半月期限時,他纔想起這事兒來。
他剛從紫宸殿出來,正走到玄武門,心裡便琢磨想着這事,一會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見宇文姬,她一問兔子你還養着麼?怎麼回答,送人了……
就在這時,聽得玄武門外的廊廡上張五郎的聲音喊道:“薛郎,正等你吃鑊鬥肉(火鍋)呢,陳大虎也來了。”
薛崇訓想了想便策馬過去,說道:“正巧有事和你們說,那咱們就邊吃邊說……龐二,你先回去,告訴裴娘不用爲我準備晚膳了。”
馬伕龐二點點頭,把繮繩交給另一個奴僕吉祥,說道:“你一會送郎君回來。”
玄武門外有兩排廊廡,便是禁軍官邸辦公的地方,北面的禁苑上也有禁軍的校場,這地方是個軍事重地,現在飛虎團也駐紮在此。
薛崇訓走到張五郎面前,隨口說道:“晚上當值麼?如果要當值就別飲酒,公事要緊。”
張五郎笑道:“這月上白天,晚上沒事,咱們喝個痛快。”
二人一起走進一間營房,只見裡面已圍坐着七八個漢子,中間有個泥燒的路子,一口鐵鍋正在爐子上“波波”冒泡,旁邊的桌子上放着許多生肉和酒壺,看來大傢伙都準備好了。
薛崇訓看了一眼這些人:張五郎和兩個飛虎團旅帥、四個隊正、另外還有個羽林軍果毅都尉陳大虎,一共八個人。
衆人見薛崇訓進來,紛紛站了起來,抱拳爲禮道:“末將等拜見薛郎。”
薛崇訓故作隨意地擺擺手:“不是吃火鍋麼?還興這個作甚,免了,都坐吧。”
陳大虎笑道:“聽說薛郎要封河東王了,兄弟們得恭喜您啊。”衆人都是一臉的羨慕,封王那是食五千戶啊!
薛崇訓拿起桌子上一個裝着羊肉的竹籃,將羊肉往鍋裡倒,一面拿起了筷子,淡然道:“那咱們今日先吃火鍋慶賀一番,改日正式詔書下了,再請你們到府上大吃一通如何?”
這時那圓腦袋的李魁勇樂道:“那敢情好,薛郎府上定然好多美貌歌姬呢!”
張五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薛崇訓道:“說實話,我還真沒養歌姬,不過到時候我把安邑坊那家水雲間包下來,大夥不光看舞聽歌,一起玩個痛快。”
衆人聽罷哈哈大笑。等他們笑過了,薛崇訓又道:“前幾日我向母親上書飛虎團將士封賞撫卹的事兒,今日剛有眉目。”
這時大夥一齊笑吟吟地看向了張五郎,因爲張五郎在太極宮一戰中射|中李隆基,對大局影響甚大,居功至偉,封賞也應該最大。
果然薛崇訓說道:“張五郎封嶺南縣侯食邑五百戶,並加右金吾衛將軍銜;鮑誠、李魁勇等人皆加金吾衛諸官銜,得有俸祿。”
“恭喜恭喜……”衆人立刻嚷嚷一片,十分高興,雖然加封的南衙諸衛官職都是虛銜,但有俸祿。大夥草莽出身,不到一年時間就混到如此地步實在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簡直比坐火箭還快啊!
“湯糰練……”薛崇訓忽然沉聲道,大夥立刻又安靜下來。
張五郎也是神色黯然:“薛郎在殿下跟前說說,將我的食封讓給湯糰練的長子罷。”
薛崇訓道:“國家賞罰是有度可循,不是說讓就能讓。湯糰練有子,名叫湯成,朝廷爲了表彰湯糰練的功勞,給湯成封了個官俸祿……本來可以接替湯糰練的位置,但還是給他們家留個種吧。”
張五郎苦笑道:“如此甚好,湯糰練把咱們兄弟些帶出來,如今都吃皇糧了。現在大夥每天到宮門口坐坐站站,便坐擁數十石俸祿,日子也算不錯,就這樣唄。”
薛崇訓聽罷試探道:“朝廷如果要對外用兵,諸位不是就有用武之地了?”
一旁的羽林軍將軍陳大虎見飛虎團這幫人封王封侯的,早就眼紅得不行了,聽罷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打誰,吐蕃?”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是說如果對外用兵,諸位願意出戰?”
陳大虎粗着脖子道:“咱們從軍不就爲了打仗?這些年死氣沉沉的,早就該開邊了……聽說薛郎喜歡的金城公主要和親?和什麼親,咱們唐朝又不是沒男人,薛郎把金城殿下留下,帶兄弟們收拾吐蕃去!”
衆將紛紛表態,整個一羣好戰分子。薛崇訓嘆道:“文武素來不和,你們想打,可朝廷不想打。我早就在朝裡說了,和親起不到作用,想當初文成公主和親,咱們和吐蕃不是照樣戰火連年?可閣老相公們不這麼認爲,他們覺得我有私心,因爲兒女私情影響國家大計。所以我說什麼也沒用。”
陳大虎憤憤地說道:“他們動動嘴皮子就能往上爬,把咱們撂在這兒守門,成天訓練又不打仗,練兵何用?”
薛崇訓欣慰地說道:“還好有禁軍的兄弟們和我一條心思,我再想想法,找閣老們說說去,反正和不和親都是打,何必白送女人?”
鮑誠拍着胸脯道:“薛郎的女人誰敢動,就是扇咱們這幫飛虎團兄弟的臉,忍無可忍!”
薛崇訓提起酒壺道:“喝酒喝酒,你們是宮廷禁衛,不是我薛崇訓的私人,要搞明白,啊?”
旁邊陳大虎忙端起碗道:“我敬薛郎。”
薛崇訓用酒壺和衆人碰了一下,仰頭便大喝,就他媽跟喝白水似的。衆將一看大爲佩服,能喝酒的人在軍中素來受歡迎,遂大聲叫好。
其實他的酒量一般,這要是現代的老白乾,他早就倒了。儘管這酒濃度不高,他這麼一頓大喝,也是頭昏腦脹,黑臉被酒氣一衝,黑紅黑紅,看起來更暗。
昏昏噩噩中,他一高興,不禁詩性大發,高唱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無雪,能飲一杯無?”
圓腦袋李魁勇又一本正經地說:“好詩!好詩!”自然惹來一頓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