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李承宏仰視蓬萊殿上方的屋頂,忍不住唸了起來。
上頭的軟塌上坐着他的母親王貴妃,這個女人不識字,但這麼兩句詩言簡意賅她還是聽得明白的,就問道:“承宏作的詩?”
李承宏搖頭苦笑道:“薛家大郎的,弄了塊地方叫‘廣廈堂’,明兒就來自這兩句詩……待錢法施行,錢行開張弄了銀子,他那廣廈堂該是很熱鬧吧。起碼比母親這裡熱鬧。”
王貴妃沒好氣地說道:“我這裡平日來往的人也不少,只是今兒承宏來了,我才推掉。”
李承宏喘了一口氣,很失禮地直接在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他剛從外面進來,爬了蓬萊殿外頭十幾丈高的石階,有些累的樣子。李承宏的身子骨也是文弱,雖然看起來人高馬大,不過是骨骼撐起來的,平日也不喜歡鍛鍊。
“母親蠻我作甚?我還不知道,最近您吃了高皇后不少苦頭?”李承宏道,“早就告訴母親不要和高皇后這麼爭,您不信,現在怎麼樣?”
不提高皇后還好,一提起來王貴妃就火氣上來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咒罵。
李承宏道:“您也就只能在這裡罵罵,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法子?論得寵,父皇怕是有二十年沒和您同處了;論身份地位,人家皇后後宮之主;論勢力,自打和薛大郎結盟之後,大明宮裡那些太平公主的人,誰不向着她?太平公主都經營多少年了,連父皇都是她請到宮裡來的,您和他們那幫子鬥不是自找苦吃……”
“砰!”王貴妃一章拍在案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
李承宏愣了一下,卻並不害怕,反而嘿嘿笑了起來。王貴妃怒道:“很好笑?”
“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想笑,沒別的意思,母親大人勿怪。”李承宏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好不容易纔止住笑臉。
王貴妃冷冷道:“我不信她什麼都比我強,她那麼強怎麼沒生出個龍脈來?遲早一天我要她跪在我面前哭的時候!”
李承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道:“哦對了,前幾日我府上發生了個小事,逮住一個內賊,被不知誰收買了,常常遞信出去。”
王貴妃皺眉道:“誰指使的?”
“還能有誰?”李承宏不動聲色地說,“不過沒拷問出來,我估計他自個都不知道替誰賣命……這狀況下去,我覺得還是讓了太子位比較安穩。”
“你說什麼?”王貴妃幾乎要站起來,怒道,“大夥爭還來不及,而你是陛下的長子,名正言順,卻要自己相讓,腦子糊塗了?”
李承宏道:“糊塗的是母親罷?我卻是清醒得很,這麼下去咱們母子遲早給人弄死。”
“誰敢?”
李承宏忽然又哈哈大笑,笑罷沒頭沒腦地說:“其實咱們母子倆的性子很像。母親要是好好和高皇后相處,低聲下氣地陪着小心,多半是沒事的……”
“放屁!老孃會對那黃毛丫頭低聲小氣?”
“別急,我不是還沒說完麼?”李承宏道,“如果母親這麼着,應該保無虞;我要是認命,做個提線木偶,正如潘大鬍子他們進言的那樣,和薛大郎交好妥協,也不用操|心太多了……”他一開始說的時候還平淡緩和,這時口氣忽然一冷,“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氣!”
王貴妃此時預感到兒子今日有什麼事要說,急忙問道:“你要如何?”
李承宏走上臺階,來到上座一側,隨手拉了條腰圓凳坐了下來。這裡沒有別人,他在自己的親孃面前實在沒多少禮節。
他就這麼坐着沉默了很久,期間王貴妃催問了兩次也不說話。良久之後李承宏總算開口道:“太平公主不行了,這時父皇要是有那麼一點志氣,事情不是容易得很麼?”
“怎麼容易了?”
李承宏嘆息道:“貴爲天子一國之君,對臣民生殺予奪乃天賦之權,名正言順。您說容易不容易?北衙本是皇家親衛,父皇要重新任命禁衛將帥是很正常的事,沒人敢說不對,然後……唉。”
他沉吟片刻,終於坐近了一些,靠近王貴妃小聲說了一陣話。
很快王貴妃的臉色就變得紙白,手都有些哆嗦起來:“你……你瘋了!”
相比之下李承宏顯得十分鎮定,淡然道:“前日和李先生下棋,他以爲我已經輸了,非要我認輸。最後我還不是一樣出奇制勝,只要不認輸總是有法子的……太子,國家之本啊,天都給我這樣的名分,坐以待斃浪費了實在可惜得很。”
李承宏自顧自地喃喃回憶道:“當初在幽州時,我只是一個失勢宗室的兒子,在幽州和流放有什麼區別?雖然咱們身上都流着高祖皇帝的血,可當時有什麼用?不料世事難料,稀裡糊塗的居然成了太子了,就算是那籠中鳥,可也是太子啊。”他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早上忽然醒來,以爲自己還在幽州……”
王貴妃道:“可是無論如何這樣的事,絕對不能做!”
李承宏冷冷道:“這裡是大明宮!什麼不能做?咱們的祖母,連親兒子都殺了不只一個,啥不能做?母親怕了,那您還和高皇后爭什麼,您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王貴妃怔怔道:“無非就是勾心鬥嘴,吵吵鬧鬧……”
李承宏道:“這麼下去,母親一定會去冷宮,幽禁到老死!而您的兒臣會身首異處……這是失敗者的下場,不過是平常的事罷了。”
“可是……”
李承宏斷然道:“母親如不同意與我合謀,我立刻讓太子位,請出京師,去幽州或是嶺南都可以,或許能保得性命。”
“你……”
李承宏不等王貴妃說完一句話,又道:“兒臣絕非戲言!事到如今,要回頭也晚了。待高皇后與薛大郎裡應外合,形勢一成大權在握,母親覺得高皇后會寬恕您麼?只要他們想動母親,同樣也不會放過我。”
……
人心思安,多數人都希望局勢能夠穩定。有人說追求安定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如果此話當真,那麼很多人都是軟弱的。不過穩定的機會已經錯失,早在李隆基在朝時,那纔是一個真正可能穩定的良機,所以當時李隆基才那麼得人心,他迎合了人心思安的需要……可是機會已經錯失。
現在這個狀況格局複雜皇權衰微,還能平靜麼?不過都是表象而已,樹欲靜而風不止。
薛崇訓應該也是軟弱的,他一開始就不是劉邦或者李世民那樣渴望至高無上的人,如果不是預知危險,根本不會去摻和危險的權力爭奪;如果他前世是個毫無歷史知識的人(連朝代都弄不清的大有人在),肯定會好好做他的皇親國戚衛國公,每日打打球、聽聽曲、玩玩女人、逗逗鳥完事……偏偏知道了,於是踏出一步,再想收手已不可能。
他如今這位置,要放權退讓是絕不可能的,只能步步進逼。
除了發展壯大自己的勢力,他還在加緊對皇室的監控。內廠監視太子是自然的事,實際上薛崇訓最重視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帝李守禮。就算李守禮不理朝政,但是他手裡的皇權照樣讓人感到有些惡寒。
薛崇訓一面聯繫宦官魚立本等太平黨的宮人,在李守禮身邊佈置人手;一面也和禁軍將領保持聯繫。將軍常元楷、李慈等都是太平舊黨,中級將校也有不少和薛崇訓熟識。
他曾經自己推演過與李守禮之間的鬥爭,自覺勝算不多。不過世事人爲,人才是最重要的一環,李守禮那樣的人,有勝算也不幹事,就沒話說了。
假使李守禮第一步提拔自己的人掌禁軍,薛崇訓就有點頭疼了。他自然會意識到不妙,可是他一個異姓王根基尚不是很牢固,直接發動政|變謀朝篡位實在壓力很大。
謀朝篡位是件有難度的事,名不正言不順,很多人就覺得起事的機會來了,很顯然會有不少姓李的自稱“李皇叔”之類的動心思。就連朝廷內部也是個問題,李守禮做皇帝,薛崇訓可以大搖大擺地調集軍隊去鎮壓稱|帝的李隆基;如果朝廷不姓李,內部應該有各種始料未及的事兒。
究竟會怎麼樣?薛崇訓自己也沒想明白,得試了才知道;他明白的是這麼篡奪皇權很不安全,不然曹操之流乾嘛不痛快稱|帝?
於是李守禮這麼撒手不管是喜聞樂見的事,只需要隨時監視着他仍舊在紙醉金迷就好。
或許是薛崇訓已動了反心的原因,如今他也是額外注意起名聲人心起來,畢竟以後走到了那一步,反對者太多搞得衆叛親離實在難以應付。
正好朝裡幾個法司衙門在審姚崇的案子,呈上的奏章是滿門抄斬。薛崇訓就想說說好話,倒不是因爲在洛陽時李鬼手和那歌妓非煙求情的緣故,而是他覺得李鬼手的話有些是有道理的,幫姚崇他們家一把,能贏得一點士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