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一大早起來薛崇訓的左眼皮直跳,隱約記得按迷信的說法眼皮跳是什麼災禍的預兆,不過他是不太信這種玩意的。
看了一眼旁邊服侍自己的姚宛,他冒出一個想法:該不是這女孩兒想不通,不覺得我對她有恩,反而覺得是我害死了她爹,讓她們家家破人亡,要報復我吧?
這個想法只是閃過心頭,大抵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太不可能了,不過是自己一時的胡思亂想而已。
一旁的姚宛還是個新手,不怎麼會服侍人,傻站在那不知該幹嘛。她以前是名門閨秀,宰相的獨女,加上姚家祖上也是宦官之家三代以上的士族階層,她會做什麼家務就奇怪了。於是薛崇訓也就不計較,一邊自己穿衣一邊說道:“你出去打盆水進來,我要洗漱。”
姚宛應了走出起居室,同樣是摸不着門路,這地方她本來就不熟,更沒幹過這種事。正巧這時一個小巧漂亮的小娘出現在門口,善意地打招呼:“你是新來的姐姐麼?”
姚宛見她生得乖巧,瓜子臉皮膚白淨看着面善,便和氣地點點頭道:“我叫姚宛。”
裴娘笑眯眯地說道:“姐姐叫我裴娘就好了……旁邊屋子裡的爐子上有熱水,昨晚是起來加的炭呢,以後該姐姐當值要記得添炭哦,不然郎君要喝茶的時候再現燒水就來不及了。他沒說要打熱水洗漱吧,那在水缸裡舀一盆涼水進去就行,還有泡在水裡的枝條也要……”裴娘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通。
姚宛不住點頭,說道:“天兒還挺冷的,打涼水?”
裴娘道:“郎君喜歡用涼水,你信我的,放心不會捱罵。”
姚宛聽罷便走進一旁的雜屋裡,果然見着有個紅彤彤的爐子,裡面還有水鋼、柴火、木炭等物。她左右看了看找到了銅盆和木瓢,當她伸出細滑的手時,看見自己那隻從未做過粗活的白手,心裡就是一酸。
堂堂姚氏千金,竟然要做這種事,一種恥辱感涌上她的心頭。這時候可沒有勞動光榮一說,聖人們都教育子弟不要幹活。
她百感交集,情知做男主人的近侍可不只是端茶送水那麼簡單,有時候還得侍寢,侍候別人寬衣解帶甚至內衣都要幫人洗,以前她父親的丫鬟們要做些什麼事她自然有所目睹。只是當時她沒注意她們,不料而今輪到自己了。
雖然對薛崇訓並不反感,但作爲奴婢侍寢和配偶完全是兩碼事,陪人睡了吧見着男人的老婆還得陪着小心低聲下氣,毫無尊嚴,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的父親就要問斬了,自己卻在此做如此低三下四的事苟且偷生,姚宛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當初洛陽事敗的消息傳回家時,父親的妻妾們就像上吊自|盡以免受辱,姚宛自己也想過,但當時沒人逼她們自盡,最終還是沒人有勇氣那麼做,依然不堪地活着。女人比男人更沒勇氣,就算好日子的時候表現得十分挑剔,一旦落魄了,那種狼狽不堪的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
一開始沒能尋|死,她現在自然也做不到。怔了片刻,想起方纔那漂亮的小丫頭一副嫺熟的樣子,還笑眯眯的很愉快,心道:別人都做得下的事,爲什麼我做不了?
她一賭氣,便拿起木瓢幹起活來。她那手指寫字彈琴的時候十分靈巧,做起活來卻笨手笨腳,不過是幹這麼點簡單的家務事,就把袖子和裙腳都打得浸溼,溼|漉漉的貼在皮膚上凍得她簌簌發抖,眼淚都氣出來了。
好不容易弄了盆水進屋去,見薛崇訓已經穿好了衣服髮髻也梳好了,一身嶄新的紫色大團花綾羅顯得神采奕奕。
銅盆被放在書案上,薛崇訓愣了愣也沒說什麼,拿了瓷盅就去舀水刷牙。薛崇訓默默地忙着洗漱,而姚宛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呆站在那裡。
薛崇訓刷了牙洗了臉,便取牀頭放得整整齊齊的飾物往身上戴,金魚袋、玉佩、小刀、礫石等等。他頭也不回地說:“一會把衣服換了,別染了風寒。”
姚宛捏了一把溼衣袖,聽得這句話心下微微一暖。
薛崇訓又道:“早飯既然沒有拿來,我便一會在上朝的路上買點。一會拿來廚房裡給我做的早飯,你和裴娘一塊兒吃吧,夠你們倆人的食量,別浪費了。”
他說罷便戴上帽子匆匆出門去了。
東邊泛白剛亮,天空很乾淨,一會肯定能看見太陽。此時空氣沒有污染,不是下雨下雪,多半是晴天。有時候有烏雲陰天,但是那種長期灰濛濛的陰霾天氣在這時候卻是比較少見。
特別是昨天剛下過雨,天地之間就像被洗滌過一樣,給人十分清新的感受。就算院子裡有點薄霧籠罩,也不影響空中的明淨。
薛崇訓的眼皮還在跳,揉它也不頂事,大清早的一點小問題就讓他心裡不怎麼痛快,就算他不是個迷信的人。
走到內府洞門口時,只見孫氏和李妍兒帶着一干奴婢正站在那裡,見着薛崇訓過來便紛紛彎腰執禮,說道:“郎君操持國事勿要太過煩勞,早些歸來。”
以前沒這樣的繁文縟節,孫氏掌內權之後才搗鼓出來的。薛崇訓心道:去麟德殿吃喝看美女跳舞,操持個屁的國事。
不過面上自然不能這麼說,旁邊還有不少奴婢,主人的威嚴還是要多少保持些的,他便道:“回去吧,晚飯前我能回來。”
外面的吉祥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喊道:“郎君出門啦,去叫龐二把車趕到大門,讓親王國那邊的侍衛出發。”
早上大家都很努力地做着自己的本分,一大羣圍繞着薛崇訓轉,他是頭,保持薛府在朝裡乃至整個唐帝國中的地位和權利,然後薛府的一大羣人的或大或小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雖然這些人和薛崇訓大多沒有血緣關係,卻是一個整體,反倒他那些兄弟妹子都有自己的家室,聯繫得沒這麼緊密。
薛崇訓在前呼後擁下來到了大明宮,大多家奴侍衛們自然不能進宮,他有特權可以坐車進去,左右便有幾個人,龐二、吉祥、三娘。
先是在含元殿朝賀,然後去麟德殿吃國宴欣賞歌舞,當權者平常的日子就是這麼瀟灑歡樂。
從含元殿去麟德殿時,薛崇訓也沒坐車,和宰相們一塊兒,可以在一起聊聊天,交情便是在這樣那樣的場合培養起來的,經常相處才行。大夥天南地北地談,只要不是敏感問題,私下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說,有說朝廷公事的,也有說生活上的樂子的,甚至有關同僚小妾的事兒都可以言語調|笑。
兼着禮部尚書的竇懷貞說了日|本新一批遣唐使到達長安的事兒,兵部張說提起哪裡的少數民族犯邊之類的,相互交換信息,一個圈子的都能對最新的時局有所瞭解。
說起日|本遣唐使,這些年陸續都有來,薛崇訓猜測日|本此時應該已經制定了全面學習大唐的國策,歷史某些方面仍舊沒有改變,這個世界以後的歷史,日|本文化也許同樣會帶着唐朝文明的大量痕跡罷。
特別是高宗時期唐日之間的白江口之戰,唐軍以孤城之兵完敗數倍於己的日|本|軍主力,一戰打得日|本舉國之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對於唐朝卻只是一場區域戰役。日|本意識到了與唐朝之間巨大差距,崇拜之情毫不掩飾,長期不間斷地派出大批遣唐使全面學習大唐,從建築到服侍、從詩歌到禮儀,只要唐朝的就是最好的,就連平安京的名字都防唐朝都城長安,皇城的格局就完全是小一號的大明宮。
對於日|本的崇拜和學習,唐廷自然是“禮遇之”,根本不記恨以前發生過沖突;別說長期親唐的日|本國,就是宿敵吐蕃在長安的使者,唐廷對他們都不錯。中國人一向虛榮好面子,有人喊自己老大,從來都很高興,向唐朝稱臣說幾句好聽的比給予實質利益還要管用。薛崇訓覺得這種面子意思不大,不過對於遣唐使的看法還是樂觀的,這種文化輻射對提高漢文化影響力很有作用。
衆人一邊聊着話一邊向北走,一切都和平常的情形沒有什麼兩樣。
整個朝廷局勢雖然不很穩靠,但這段時間無疑是很平靜的,平靜得就如天上一塵不染的藍天白雲。這樣的天空在唐朝很平常,非常乾淨非常美麗。
大夥都習慣這樣的好環境,薛崇訓倒是常常喜歡擡頭看天,不知者以爲他故弄玄虛,其實他不過是覺得藍天白雲很好看罷了。
進了麟德殿前殿,大夥先站了一會,等皇帝李守禮帶着皇后嬪妃坐上了寶座,下面的所有人便跪倒高呼“萬壽無疆”,喊完就可以入座了。在臺子下面早已擺好了宴席,宮女們端着美酒佳餚魚貫進來,絲竹之聲也隨即響起,一片歌舞昇平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