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昌齡等人,薛崇訓便待內宅裡閒逛。這段日子他並非無所事事,不過此時的生活節奏本就比較慢,他更不必事必躬親勞累自家,平日只見重要的那些人,也就並不見忙碌。其他人想見他一面卻是不容易。每天都有求官的託關係的人找上門,全被薛六篩選之後找藉口推辭了,只有一些薛六認爲有正經事的人才會報到薛崇訓面前,讓他決定見或是不見。
正當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欲無病呻吟一番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姚宛,今日白天正當她當值。她低着頭輕輕一屈膝蓋道:“管家叫人遞名帖進來了,問郎君見不見。”
薛崇訓接過名帖一看,上面寫着:夏社(空格)李毖。他沉吟了片刻,心下正琢磨這人是誰,因爲薛六能叫人遞帖子進來的,都是可能有見面價值的人。
就在這時姚宛說道:“管家說郎君以前見過這人,還資助過一筆錢財籌辦書社。”
“哦……”薛崇訓一下子想起來了,這廝在程千里家的燒尾宴上露過面,在最近幾年士族開始清議的“華夷之辯”問題上言辭激烈,頗有後世民族主義的影子,遂引起了薛崇訓的注意;後來李毖又來王府籌錢建書社著書立說,欲與論點反對者角逐,薛崇訓當時認爲投資此事有潛在的政治價值,所以弄了一筆錢過去。但是一兩年都沒聽到有成果,他早就把那事兒給忘了。不想今日李毖又找上門來,也不知是想繼續募款還是交成果來的。
“好像他是李鬼手的本家?”薛崇訓隨口問了一句,隨即意識到身邊的只是個近侍並非幕僚,便住了口。
不料姚宛竟答了上來:“他稱隱士李玄衣爲叔父,不過其父並非李隱士親兄弟,同宗而已。”
薛崇訓不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忙道:“李毖在關東有些微名,又因和李玄衣同宗,故以前我家中客人偶爾會說起,我也是耳聞得知。”
只見姚宛雖然穿着淺布衣,早已不是世家千金的打扮,可是言行舉止之間彷彿也能看出一絲墨香氣質,又加上高挑的身材,總之和裴娘董氏她們有些不同,畢竟出身不同啊。她見薛崇訓在看自己,臉蛋微微一紅頭更低了。
薛崇訓便把目光轉向湖面站了一會。姚宛又問:“郎君現在見他,還是定個日子,我好去回覆管家。”
聽她的語氣忽然變冷彷彿衙門裡的官僚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薛崇訓也無從猜測她剛纔在想什麼,只說道:“把李毖帶到倒罩房客廳等我,我這就過去。”
見到李毖之前,薛崇訓已經記不住這人的長相年齡了,待見到人之後才隱隱覺得有些面熟。是個年輕人,比薛崇訓估計還小几歲,身上穿着一件舊的布袍,頭上用布巾扎的髮髻,蠟黃的窄臉,身材倒是比王昌齡要高大結實一些。
見禮之後李毖便掏出一本書和一本冊子來,放到薛崇訓旁邊的几案上道:“承蒙王爺資助,這是一年多以來夏社印發的文章,收集成冊之後刻印成書;另一本是帳目,維持書社之錢物來源於晉王府,事非圖利,錢財去向皆有帳可查。請王爺過目。”
薛崇訓把帳目丟在一邊,直接拿起那本書,隨手翻看起來,小字一篇接着一篇,他一時也沒仔細看內容,只是作出態度偶爾點點頭,以示鼓勵。反正他經常乾的事就是在官僚文人面前裝腔作勢各種表演,已經非常嫺熟了。
李毖又道:“本來我們每月都到王府帳房支取錢帛維持開銷,但最近入社者日漸增多,漸漸入不敷出,故請王爺細看帳目增加資助……”
“不是問題,具體的事兒你和薛六談就是。”薛崇訓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因爲前幾天他得到消息戶部錢行完成了前期的準備,第一批試用的紙幣就快印發出來了,薛崇訓花錢自然底氣就足。
他又拍了拍手裡的書籍道:“以後帳目的事兒一律和薛六談,你們只需要送這種東西進來就行。”
“是……”李毖猶豫了一番道,“還有一件事,京師地方各衙門都暗自查明瞭咱們夏社的錢帛來源於晉王府,遂未有干涉,諸事順利。可是京兆府王少尹卻到書社扣以心懷不軌等罪名,多般威脅。咱們聚在一起讀書清談,又未作奸犯科,難道會因言獲罪?”
薛崇訓笑道:“此事你不必擔心……姓王?”他一面說一面提起筆來在紙上記了一下,“我會處置妥當,你們且安心,如有德才傑出之輩,也可推薦入朝爲官。”
李毖執禮作爲應答,事情也說得差不多了,他便告辭而出。
薛崇訓寫了張條子,關於王少尹的事,叫人遞到親王國去,怎麼辦自有幕僚們去佈置。因爲涉及京兆府職位不小的官,可能要薛崇訓出面說一兩句話,到時候幕僚拿出方案來了薛崇訓只需照做他們的安排就是。
多半是敲打之類的,親王國幕僚們謀劃是以合理性爲前提,用最小的代價達到既定目的,當然不會意氣用事。
他寫了條子就把那事兒拋諸腦外了,眼看太陽西陲時間也不早,便起身回內府休息。一路上他又不禁想起了李毖那事兒,這人是兩年前布的一顆子,現在倒是能派上用場。薛崇訓已經把李毖加入了自己的計劃之中。
他踱步之時又無聊地猜測着李毖的想法,或許此人有些抱負,又嫌通關係從小官做起見效太慢,因此想加入薛氏的隊伍,搭個順水舟?
很顯然“華夷之辯”中的類似民族主義,對薛崇訓篡位有很大的輿情幫助,因爲李唐早就被山東士族質疑過是胡人出身,先祖改姓成李的。其中的根據薛崇訓也不甚瞭解,那些文人也不敢太囂張名目張膽地查……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不關係到倫|理基礎的事兒,有權在手把黑說成白都能辦到。只需要掀起漢族本位的輿情就行,其實不過是清談派的瞎起鬨,因爲此時的門閥勢力依舊,在他們眼裡什麼民族不民族就是說說而已,最高利益是本家族,相比之下國家興衰都不怎麼在乎的。
其中也有點問題,華夷之辯中的血統派也有分支:一種只遵循父系血統;另一派極端的是依純粹血統論,母系也算,這個派別就有點扯淡了,因爲漢族本身就不純,歷史上有好幾次大規模的民族融合,去查家族母系根本沒法查。
如果是以後者爲真理,薛崇訓的立場也會自相矛盾:如果他說李家是胡人,那薛家三代母系都是皇室血統,他也是鐵板釘釘的“胡人”。只有第一種派別對他最有利,以父系族譜爲根據,薛家河東大族,族譜有據可查根正苗紅的“姬”姓分支。
就怕李毖那幫人沒看清狀況,在文章裡瞎說……因爲在薛崇訓的印象裡,這人在公衆場合的言論有些激進。
他想罷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就急忙重新翻看手裡的夏社書籍,琢磨他們的觀點。
過得一會,孫氏的聲音便打斷了他吃力的閱讀:“薛郎在讀書麼,我是不是打攪你了?”
薛崇訓回頭一看,見旁邊還有自己的老婆李妍兒,後面還有倆丫鬟,他便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執禮道:“我隨意翻看而已,並無關係。”
孫氏後面有個丫鬟端着一塊木盤子,上面放着兩個碗,在孫氏的示意下那丫鬟便端着木盤走了上來,將倆碗擺在薛崇訓面前的桌案上。薛崇訓愕然看着上面的東西,只見一個碗裡裝着黑糊糊的湯水,有點像藥湯,另一個碗裡放着一些大概是直風槍竈、連環鍋之類造出來的紅糖,他便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湯藥麼?”
孫氏臉色有些尷尬,屏退丫鬟後才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說道:“是調養的湯藥,飲之無害,薛郎不必擔心。”
“誰開的方子?”薛崇訓又隨口問了一句,他倒是信任孫氏不會害他,但直覺對開方子的人有戒備心理。
“宇文姬開的。”孫氏臉色一紅,“我就直說了吧,不然讓你喝不明不白的湯藥也不是個事兒……她琢磨了薛郎的病理,開了些藥可能會得子嗣……”
果然薛崇訓也尷尬起來,臉上也有些發燙。他沒生出兒女,當然不是女人的關係,那麼幾個妻妾不能都患不育吧?在古代成親時間一長沒子嗣是件比較嚴重的事兒,所以薛崇訓雖然覺得有些丟臉,倒不怪孫氏。
孫氏忙勸道:“雖說是藥三分毒,可宇文姬說了,不一定見效,但害處不大……”
她忙着勸說,卻不料薛崇訓非常爽快就說:“成,我喝。”
孫氏臉色一喜,忙拿起勺子去舀碗裡的紅糖:“加些糖進去就沒那麼苦了。”
“這有什麼難以下嚥的?”薛崇訓端起碗來仰頭就咕嚕咕嚕灌了下去,別說中藥的滋味真不是一般的苦,不過對薛崇訓來說完全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李妍兒見狀瞪眼道:“郎君真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