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雨過天晴,天地格外的清晰,以廣廈萬千的雄偉長安城爲襯托,河上的千帆競發更顯得分外壯觀。薛崇訓眺望這樣的古味盎然的場面,胸中一闊,是詩意大發,雖然沒作出什麼詩來,但也不禁感概好詩果然是需要時代*的。
他啓程前就和熟人人告別過了,並叫大家不用送別,可到了碼頭的時候,還是有人來送,人情難卻。
母親在廟堂上影響很大,給薛崇訓安排個新的頭銜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薛崇訓的官職改了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轉運使,和現在在東都的劉安一樣的官銜。兩人平級,不過薛崇訓得到了一份“運河沿岸各級官吏一應節制”的聖旨,等同於欽差,太平公主是想給他便宜行事的權力,免得因爲受到權力制肘影響正事……巡察漕運不過是幌子而已。
帆船上的旅行用度都準備好了,薛崇訓抱拳和同僚們作別,正欲登船時,卻見一輛很特別的馬車向碼頭這邊行駛過來。確實很特別,因爲那輛車上有宮廷裡才用的裝飾。
宮裡誰來相送?薛崇訓想了一會竟想不出應該是誰。
碼頭上的官僚都是京官,自然也有點見識,這時見到那輛車,和薛崇訓一樣都被吸引了注意,紛紛看了過去。過得一會,馬車行到了薛崇訓旁邊停下來了,但是上面的人卻沒有下來。
一道竹簾擋在車窗上,精緻淡雅的本色珠簾給人很有格調的感覺。薛崇訓一邊猜測着來人,一邊抱拳作禮道:“友人既然給面子相送,何不一見?”
這時響起了猶如天籟之音的悅耳聲音,輕柔、溫和、脫塵脫俗,“既然是離別,何必再相見?今日前來不爲見面,只爲幾句話。因爲有些不便,失禮之處請薛郎見諒。”
金城公主!薛崇訓十分驚訝,他真沒想到金城竟然親自來送別。雖然那天在麟德殿自己表現得不錯,但對於金城這樣傾國傾城的人物,如果某人第一次認識她然後表現了一番,就想讓她一見鍾情,那她能鍾情的人也實在太多了……原本薛崇訓就沒抱什麼希望,所以聽到是金城的聲音,確實是出乎意料。
薛崇訓強制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和興奮,努力保持着平靜,“能得公主親自前來相送,薛某已是榮幸之至。”
這時身邊的同僚們都笑嘻嘻的作禮退避與人方便,就剩薛崇訓一個人站在車簾之旁。
車簾裡面的溫柔聲音輕輕說道:“那天的事,謝謝你……但是以後別這樣了行嗎?”
薛崇訓的腳下不由得動了一步,看着那竹簾道:“怎麼了,是我讓公主困擾了?”
沉默了一會兒,金城才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吐蕃的,我是不想曾經關心我的人困擾難過,所以以後別這樣了……我也不太習慣被人過分注意,簡簡單單的過活比較好。”
薛崇訓的胸口不知怎地竟然一痛,面上卻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金城又說道:“沒事了,祝福你一路順風,好好做官,造福百姓纔是正事。”然後她又輕輕說道:“走吧。”馬伕便揚鞭趕車掉頭。
薛崇訓怔怔看着馬車遠去,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一旁三娘忽然冷冷地說道:“金城公主好生奇怪,既不是來回絕郎君的心意,又躲躲閃閃,那她白白跑一趟作甚?”
薛崇訓沉吟道:“是啊,那她爲什麼要關注我哪天走,爲什麼要專門出宮親自跑一趟?”
三娘說道:“我覺得此人的心思不是那麼簡單的,郎君要多個心眼。”
薛崇訓搖頭苦笑道:“尊貴的公主,絕世的紅顏……可是她能怎麼辦,一個女子的終身幸福和國家大事比起來算什麼,她能有什麼辦法?世間萬苦,人最苦。有苦難言啊。”
“上船了,走吧。”他看了一眼那輕車遠去的方向,轉過身,向河岸走去。
同僚們站在岸邊,打拱的打拱,揮手的揮手,“一路平安。”“早日歸朝……”在各種各樣的祝福中,風帆揚起,河水盪漾、江湖漂渺。
一出長安,雕樓華棟很快就不見了,田園風光迎面而來。大唐依然是農業爲主的帝國,莊稼纔是最美麗的風景。太陽高高掛在天空,天地間非常亮堂,河水靜靜地流淌,田野一望無際,薛崇訓站在船頭,仰面感受着清新的風。
“母呼兒飯、兒不飯,人餓須知飼牛晚。放之平泉,以寬牛勞;浴之清淺,以息牛喘……”河邊上傳來了一陣牧歌。
歌聲走調就像因哽咽而變聲,牧歌中露着濃濃的感情,除了溢於言表的對耕牛的愛護、大約還有農人的艱辛吧……薛崇訓知道,陽光明媚的田園風光下並非詩人們讚美的那樣安逸,關中百姓不僅要負擔承重的租庸,還要被徵到折衝府充當帝國的主戰兵力府兵。
薛崇訓轉頭對三娘說道:“不出豪宅的貴胄,永遠聽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負是發自內心的。”
看着三孃的臉,他忽然發現一個細節,這些日子三娘臉上有了些血色一樣,比起一開始見到她時那種死氣沉沉的慘白臉色,現在她彷彿健康些了。
“三娘,記得在城隍廟白無常要殺我,她說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無常當時說的那句話我還記得,她說‘三娘原本是活在陰暗裡的人,你讓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陽底下,連我的一招都沒擋住’……我想問你,你覺得明處好,還是暗處好?”薛崇訓隨口說着。
三娘道:“只要有心,殺人很簡單……除了殺那種隨時都有護衛的達官貴人。暗處牽掛的事少,當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訓站在船頭,想着什麼,過得一會又沉吟道,“這回咱們得先在運河上弄點動靜出來轉移視線才行。”
……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着漕運航線到達潼關,因爲前面是黃河,黃河上偶有險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穩,於是薛崇訓從驛站上領了馬匹,騎馬從陸路繼續東行。
過了幾天,他們到了陝郡附近,薛崇訓決定去三門砥柱實地察看一番,因爲這地方歷來就是漕運的大問題,猶如一塊石頭卡在動脈一樣,每年損毀的船隻糧食不計其數。他此行名義上就就整頓漕運,既然來了,去看看也是一種難得的閱歷。
薛崇訓差人去僱了個熟悉當地的船伕當嚮導,是個黑瘦的老頭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見狀便問道:“您老這船能行麼?”
京裡來的人,出手自然不會吝嗇,老船伕立刻拍着胸膛道:“年輕人,給你說個典故,當年趙王問,廉頗老也,尚能飯否?這不是瞧不起人麼,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貌相!別瞧老頭兒這身板瘦,結實着哩;也別瞧船破了點,穩當!老頭兒在黃河上討了一輩子生活,從來沒過大事。哈!江南那邊來的樓船就又大又好看,不是照樣在三門翻船?不信,老頭兒帶您去看看,早上才觸礁沉了一艘,死了人他們還在那哭。”
薛崇訓聽這老頭兒竟然說起了廉頗,頓時大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衝你比我還黑,就坐你的船好了,如果沒出事兒,回來我再付你多一倍的價錢。”
老頭兒聽罷豎起大拇指:“這位郎君慷慨,漢子!聽口音,你們是京裡來的?”
薛崇訓拍了拍麻衣腰間的金魚袋:“放心,衙門裡我是戴烏紗的,不是壞人。”
“眼拙,認不得那東西,嗬嗬。”老頭笑道,“老頭人外面黑,曬的,心可是紅的。”
於是一行人便上了老船伕的船,從黃河上去三門看地形。這老船伕挺健談了,人也開朗,一邊嫺熟的駕着船順流而下,一邊還朗聲閒聊。
“您是衙門裡的人,老頭兒再給您講個陝郡的故事,也是當官兒的。那官姓李,國姓哩,人人都想呆京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這李姓的官偏偏一門心思想到地方做實事。天子說成啊,你去陝郡吧。李姓的官兒就來咱們陝郡了,在這地方做什麼事兒纔是千秋佳話?不用說,就是這有鬼門關之說的三門砥柱,李姓官拍着胸膛說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這河。”
老船伕用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繼續說道:“他就在三門山北側的岩石上開動手,準備鑿出一條新的航道,以取代舊航道。結果勞民傷財搞了一兩年,都是石頭怎麼挖?這可是黃河,不是弄個淺坑就了事的。現在新河擺在那裡,只有漲潮的時候纔有水通船,平時根本用不上。”
薛崇訓想了想笑道:“我就是來治河的,我也把話撂這兒,就不信治不了這河。”
老船伕搖頭笑道:“只當您是開玩笑的,愚公移山那得費多少血汗。老頭兒替陝郡的老百姓求個情,兒郎們每年去上番(兵役的男人到京師或要塞駐防)都夠嗆,家裡還得老爹婦孺下地撐着,要再這麼一移山……說句不好聽的,您回去鳳池誇,苦的是老百姓。”
薛崇訓道:“我不移山,我移人。這人不一定能勝天,但勝人還是可能的。哈哈,到時候河運大治,老船伕倒可以對兒孫們說說我坐過你的船。”
這時黃河上的水彷彿霎時之間就變得湍急起來,老船伕道:“快到了,老頭兒聞得到這水裡的腥味兒,這可都是運賦稅去京裡那些人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