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日的“朔望朝參”,又除開“沐假”,其他時間薛崇訓每天都在紫宸殿坐朝聽政。宮裡的禮儀規矩很多,大臣們注意的細節也很多,有一次宰相竇懷貞的帽子有點歪就被御史彈劾“衣冠不整”。於是弄得幾件大事要說很久,大抵是一大清早到辰巳之間,耗時兩個時辰左右,也就是幾個小時。薛崇訓每天都要那裡坐幾個小時,還得不能亂動影響了威儀,其實是比較難受的。
一天兩天讓人一動不動地坐幾個小時也還沒什麼,天天都這樣端坐不動,他感到很不爽,有一次晚上縱慾過度第二天不慎當衆打起瞌睡來,想起來比較汗顏。
他便把日常接見大臣的地方改到了紫宸殿東面的溫室殿,這裡本來不是辦公場所,是皇帝起居生活的一個宮殿,旁邊還有洗澡的地方。他自然就有了藉口,在寶座前面拉上紫綾幔帳,自己在裡面隨意活動,讓大臣們在外頭說事兒。要是說的東西不感興趣,他坐在裡面打瞌睡也沒人知道,反正外頭的人看不清楚。
朝議越來越不正式,甚至代薛崇訓批覆聖旨的人竟然是白七妹,一個女人給薛崇訓封了個昭儀就敢用玉璽。大臣們只有忍着,因爲自唐朝起女性參與政務就有“優良傳統”,更重要的是有一次御史當面說薛崇訓這樣幹不對,被他叫來殿外的飛虎團侍衛拖出去打了個半死。
大臣們也就懶得管了,只要不影響政務就行,反正薛崇訓不吭聲大家就認爲是默許,給白七妹遞眼色讓她在奏章上蓋印批覆“准奏”。
這天朝裡來了一份李宓從幽州急報來的奏章,打亂了朝臣們的日常政務安排,一衆人在紫宸殿前廣場上的兩顆松樹下等了一會兒,就有宦官來宣他們進殿議事。今日最關注的事大概就是幽州傳來的這份奏章,其他的日常事務都要稍緩。早在幾個月前東北就有戰爭的氣息,也難怪朝廷那麼重視幽州的消息,戰爭一向是國家的重大事情。
朝臣進得溫室殿,隱隱看見有個人影端坐在正中的紫幔裡面,那個上座除了皇帝沒人能坐,衆人便一齊伏倒在地高呼“萬壽無疆”,果然傳來了薛崇訓的聲音:“大家都起來罷。”
來參拜的大臣一共十幾個,內閣三人、政事堂六人,餘者爲中書門下二省大吏及六部侍郎數人。
紫幔裡面有三個人,除了盤腿坐在榻上的薛崇訓,還有站在一旁的三娘以及內給事兼忠武將軍楊思勖,有時候內侍省在這裡當值的是魚立本,都是宮裡非常牛的大宦官。楊思勖有四品武官銜,在宮外有豪宅,因爲唐朝時宦官就可以封官,晉朝也沒廢除這個制度;而魚立本沒有出宮帶兵打過仗,在宮裡的地位卻比楊思勖高,他不僅在薛崇訓面前當紅,在太平公主那邊也是心腹之一。
薛崇訓就說了一句話,就翻看起李宓的奏章來,讓大臣在外頭廢話。他經常性地不說話不表態其實是迫於無奈,偶爾有些大臣腦抽說點話讓人非常生氣,薛崇訓一說話就想找人拖出去砍了,他有這個權力。但只要一不爽就砍人把朝裡有能力敢言的人都砍光了誰來統治這個國家?薛崇訓自問不是神仙,沒辦法一個人幹這事兒。被擁上帝位之後他才理解了史上那些昏君和暴君,他們都是性情中人,當權力沒有約束的時候幹那些事實屬正常,只是薛崇訓不敢那樣幹,他內心裡還是敬畏天地規則。有時候被大臣明裡暗裡罵了,還得忍着誇一句“愛卿忠直敢言”,其實心裡想說的是:去你媽的。
李宓在奏章上寫了工作進度,查清了幽州各地的軍隊和佈防,先寫一份奏章稟報這事兒,接下來才按部就班查漢民少民雜居之地的治理問題。奏章中也就主要寫軍事。
當看到裡面寫幽州邊軍十之六七都是胡人時,薛崇訓的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安史之亂”,雖然現在這狀況不足以構成那麼大的危險,但薛崇訓因爲先知先覺自然就比較敏感了。
奏章在之前大臣們就看過了,他們現在議的就是這事兒。政事堂要拿出“處理辦法”,接下來的程序是皇帝贊成或者否決。但薛崇訓朝剛開始就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硬生生多了個“內閣”衙門,表面上是皇帝的顧問,但很快就影響到了決策中樞的流程。
政事堂提出辦法後,內閣三個人行使“顧問”的權力,主要還是因爲薛崇訓的信任,就開始“建議”,其中難以避免對政事堂的做法提出異議……也就形成了現在的格局,政事堂的政略想合法地施行,必須要過內閣一關。薛崇訓長期又不表態,內閣那幫人在那裡找茬,宰相們要是拿不出說服內閣的理由來,這奏章怎麼批覆?
薛崇訓也不過問,在他的眼裡,現在的格局有點像上下兩個智囊團,只是最高權力仍然在皇帝手裡。有了內閣那幾個晉王府舊人,國策也沒辦法受太平公主影響太大,特別是在他不怎麼管朝政的時候,總要有一些人幫着制衡。薛崇訓也可謂用心良苦。
兵部尚書兼政事堂成員程千里先出來解釋:“幽州都督府的健兵名冊確是在前段時間造了新冊,數目降低過半,李宓出京時尚未有新冊,故而有此誤差。”
升吏部尚書的蕭至忠隨即提議道:“照此奏章的內容,幽州兵未有異象,又正值契丹威脅之時,朝廷暫時不該妄動此地,就算只調換主將在此時也是兵家大忌,以免給蠻夷可趁之機。臣以爲應下旨安撫都督趙瞿,讓他用心防務,再令長史王賢之徵民夫協助工事後勤;同時等李宓巡查完畢,弄清幽州治理、契丹動向等所有事情之後,再行決策。若是幽州官吏施政不當造成邊患,問罪或換人,再決定不遲。”
蘇晉道:“蕭相公的意思是還沒查清,那幽州用胡人又怎麼說?整個幽州及近左防區,鎮兵、鄉兵、兵隨無法確切統算,估計多達數萬,而督府健兵只有三千多人,大部分都是那些邊兵,李宓在奏章中言邊兵用胡人十之六七,難道不應引起警覺?保障我大晉朝安危的是什麼?除了妥善施仁政以得民心,還有百萬披甲執銳之士,如同一柄劍,人豈有將兵器授予他人之理?”
蕭至忠大概覺得蘇晉資歷不老,便不以爲然道:“蘇學士,凡事不要太激憤,多經歷一些事兒多讀幾本書,才能明白更多的道理。”
王昌齡聽到這句話也不爽了,因爲他比蘇晉還年輕得多,蕭至忠那句話豈不是說資歷不夠沒資格議論國事?王昌齡便正色道:“蕭相公以爲怎麼纔不算激憤?坐視不管幽州隱患就是‘更多的道理’,是哪些道理?”
本來蘇晉和王昌齡的政見不盡相同,經常有互不贊同的觀點,這下子面對政事堂,立馬就成一個鼻孔出氣了。蘇晉看向王昌齡的眼神也帶着欣然。只有張九齡看起來更加老謀深算,既不扯內閣的臺,也沒言政事堂之策的不是。
蕭至忠有點火了正要反駁,就在這時張說站了出來,擡起手示意大家暫時停下來,然後說道:“蕭相提出的辦法也不是不好,但你得讓內閣的人說話吧?內閣本來就是爲顧問軍機國事設立,他們覺得這法子不算最妥當,就可以在陛下面前說話。咱們都是爲了國家,就事論事。”
張說是政事堂的老大,他一開口,蕭至忠也一副尊重的神態抱拳執禮道:“中書令所言即是,我等受教。”
“蘇學士提出的道理沒什麼不對……”張說用不經意的眼神看來一眼紫幔中的人影,說道,“咱們是中原之朝,漢民纔是根本。自古漢民耕、戰兩不誤,不耕何來富庶盛世、何來輝煌王朝?不戰何來國家長治久安、何來偌大之疆域?上古之時,祖先只依靠黃河岸狹小之地,且耕且戰,方佔有華夏九州十五道、地廣萬里,普天下凡能耕作之地盡囊括海內,多少蠻族或滅族或被驅至荒蠻之地?自炎黃以石刀爲兵至今大晉朝,上下凡數千年,我們只耕田?大部分時候都在打仗,都在流血!清楚了這個道理,還能丟下兵器嗎?”
一直沒說話的薛崇訓這時候居然也開口了:“張相公來說,怎麼處置幽州之事?”
張說忙躬身道:“但全憑攻伐非古聖人之道,屠戮更易失德。今如幽州胡漢雜居,胡人服我官吏管轄,應教化之,不然失德於四方,各地羈州少民豈願歸附……故臣以爲幽州事還得等李宓巡察歸來,先解決契丹反叛事,再裁撤幽州邊軍,降低胡兵數目,方是穩妥之策。”
過得一會兒薛崇訓開口道:“張相公回李宓的奏章,寫好了拿過來蓋印就是了。”